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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平生好在線閱讀 - 第46節

第46節

    阿寄未作多想,拉著他往前走,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新起的農舍。這一路走得不遠,但顧拾總擔心著她腹中的孩子,時不時要停下來問她幾句,弄得她哭笑不得。

    此刻那農舍就在眼前,他卻又站住了,半天也沒有往前挪一步。

    阿寄回頭看他,微微笑道:“小十?”

    顧拾低了眉,“若他還活著,怎么辦?”

    阿寄一靜,“嗯?”

    “按輩分,他是我的堂侄;按宗譜,他是距離帝位最近的人?!鳖櫴邦D了一頓,“如果他沒有被趕出宮,如果孝沖皇帝能留下這個孩子……也就沒我什么事了,對不對?”

    ——天意弄人,怎么就會輪到我了呢?

    許多年前,在那冰涼陰暗的小室里,少年曾絕望地問過她。

    而她到現在也仍然無法回答,只能握緊了他的手。

    天邊流云細細,日光溫暖,將冷清的秋日烘得如同陽春一般。他們牽著手,相互依靠,但有些時候,有些心事,畢竟是不能夠共同分擔的。

    忽然之間,那農舍里跑出來一個小孩子,咋咋乎乎地沖向不遠處一個農人的懷抱:“小叔叔!小叔叔你回來啦!”

    那農人頭戴斗笠,只露出一彎笑著的唇角,他放下肩上的扁擔,朝那孩子張開雙臂,“阿鋮!”

    孩子撲了過去,抱著他的脖子便歡呼著喊:“可以吃飯了!”

    農人拍了拍他的屁股,“成日里只想著吃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br>
    孩子捂住耳朵:“我聽不懂聽不懂!”

    農人大笑起來,將他放下,一邊擔起扁擔,一邊牽起孩子的手,往農舍中走去。這時候顧拾和阿寄才見農舍門口還站了一個婦人,一身樸素的荊釵布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抬頭對那農人笑:“進來,吃飯吧?!?/br>
    那農人卻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頭看向顧拾。

    顧拾脫口而出:“——袁琴?!”

    ***

    袁琴將顧拾夫妻兩個請進了屋,對林寡婦道:“這兩位是我朋友,來看我的?!?/br>
    林寡婦一驚,見這兩人容貌秀雅、衣著鮮麗,心中先自慚了,匆匆道:“我再去炒兩個菜?!北惚苋チ藦N下。

    顧拾看著那婦人的身影,淺淺笑道:“我還道先生怎會甘心歸隱山林,原來是有美人在側?!?/br>
    袁琴卻并不笑。桌上已擺好了飯菜和碗筷,三人都沒有動,袁琴執起陶壺給兩人斟茶,細細的茶水從壺口成股流下,他便盯著那茶水看,“公子說笑了。這位夫人夫家姓林,早年守寡,帶著一個孩子多有不便,便招我在她家做農,順便還可教孩子認幾個字?!?/br>
    顧拾笑道:“原來如此?!?/br>
    袁琴放下茶壺看了他一眼,抬手道:“公子請,夫人請?!?/br>
    阮寄捧過那杯茶,見茶葉根根直立,茶水色澤碧透,乃是上好的毛尖。

    “先生為何會想在此處定居?”卻聽顧拾又道,“此處地近雒陽,兵革亦避不得,朝政亦避不得,一不小心,可還會被我找到呢?!闭f著他又笑起來,雙眸笑成月牙兒似的兩彎。

    “人老了,怠于遠行,也便就近安置了?!痹賴@氣。

    “先生可沒有跟著皇帝遷都,若要就近安置,何不安置在長安城外?”顧拾敲了敲桌案,又恍然道,“對了,如今長安鄉下經了戰火,一片荒蕪,恐怕也是難辦?!?/br>
    袁琴的手握著茶杯,一分分更握緊了,冷汗從手心滲出來黏在杯壁上,他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

    這時候林寡婦端著兩盤菜出來,笑著對顧拾兩人道:“客人留下來吃飯的吧?”

    顧拾看了阮寄一眼,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阿鋮!”林寡婦招來小孩,抱在膝上,便開始給他喂飯。袁琴一回頭,便皺了眉,“你不要這樣慣著他。阿鋮,自己吃?!?/br>
    阿鋮撅起了嘴,林寡婦便也不動了。阿鋮只好悻悻地從母親懷抱里下來,一只手捧著碗,另一只手吃力地抓著筷子去夾菜。阮寄看得有趣,給他將一碗rou往前推了推,孩子看了她一眼,卻扭過頭去,不再要那碗rou了。

    她一怔。

    話題被林寡婦岔開,顧拾不好再多說什么,要聊家長里短卻又不是他所擅長的了。他悶頭給阮寄挾了幾個菜,聽見她竟然開了口:“這里,我來過?!?/br>
    袁琴執筷的手一顫。

    “原來外間傳言夫人的啞病治好了,是真的?!彼ь^笑道。

    阮寄微微一笑,字斟句酌地道:“我家本出平陵,小時候跟著父親回去過一次,便從這個地方過的。那時候這里有一條驛道,我們還在一座小棚屋里歇了一宿?!彼D頭對林寡婦輕笑,“林夫人既是長久在此間生活,該曉得那時候這地方有多么殘破,如今都成了良田了?!?/br>
    林寡婦沒料到她會突然跟自己說話,放下筷子,頓了頓,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記不甚清楚。雒陽遭逢幾次大難,周邊的村子也早變了樣?!?/br>
    阮寄溫柔地笑道:“可不是?!?/br>
    ***

    顧、阮兩人在這農家用了飯,便即告辭了。袁琴將他們送到了村口,送上了張迎等候在此的馬車,賓主兩方言笑晏晏,倒還約定了下回再聚。

    袁琴看著張迎揚鞭起行,車馬轔轔,消失在視野之中。而后他轉身便跑。

    一路狂奔過鄉間崎嶇小道,闖進自家的農舍里,林寡婦正在收拾碗筷,見他模樣一愣:“客人送走了?”

    袁琴點點頭,抬手抹了把汗。

    林寡婦從未見過他這樣急切,這個男人在她的印象里始終是溫溫吞吞、波瀾不驚的,這會兒竟然氣喘吁吁,一手扶著門框抬頭看著她,眼睛里閃爍著的像是噬人的光。

    她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趕緊收拾行李?!彼?,“我們往南逃?!?/br>
    林寡婦的手一顫,陶碗哐啷落地,碎成數片?!笆裁础??”她不敢置信,“還要……還要逃?!”

    “你知道那兩人是誰嗎?”袁琴道,“是當今皇帝皇后!他們已懷疑上我……”

    “他們懷疑你什么?”林寡婦不解。

    袁琴卻停住了。半晌,他的語氣平靜下來,“我必須逃。你若不想被我害死,你也只能跟著我逃。這皇帝的手段我領教過,他若想害一個人,他什么都不在乎?!?/br>
    沉默。

    林寡婦沉默著,慢慢在桌邊坐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很久,很久才從指縫間發出悶悶的聲音。

    “好。我跟你逃?!?/br>
    ☆、第57章

    馬車中。

    “二十年, 真是滄海桑田?!鳖櫴巴罂恐[囊, 嘆口氣, “你說的那個人, 想必找不到了?!?/br>
    阿寄凝視著他,“你真是這樣想的?”

    顧拾抬起眼,“嗯?”

    “你不可能, 從未懷疑過袁先生?!卑⒓囊蛔忠活D地道。

    顧拾靜了片刻,忽然笑了, “你倒是很懂我嘛?!?/br>
    阿寄亦笑了笑?!拔以趯m里翻找過蘭臺的舊圖志。北邙山的那一頭, 并沒有驛道?!?/br>
    顧拾啞然失笑,“原來如此。你可比我厲害?!?/br>
    阿寄輕笑著低了頭, 松松挽起的鬢發間一枚珍珠耳珰流轉出瑩潤的光滑,襯得她那白中微紅的耳垂亦溫軟如玉。

    “但我畢竟沒有什么立場……”顧拾頓了頓,“還不如不去揭破,否則我又如何面對他?”

    阿寄寧靜地注視著他。她的那雙眼眸仍如她啞巴時一樣, 好像是會說話的,清澈而溫柔。顧拾慢慢地也就放松地笑起來, “這些你都不要管,往后你最要緊的事便是安心養胎?!?/br>
    ***

    十月,冀州平。十二月,青州、兗州平。鐘嶙帶軍在兗州駐扎, 復派先鋒南下深入徐州。次年二月,攻下徐州叛賊的老巢下邳。

    至此,雒陽東方, 由北至南全線收復?;实哿⒖膛沙龃淌?、太守,以文掣武,將四州收入王朝掌控之下。冀州既平,與北地屯兵、乃至到鮮卑之間的道路都得以打通,從北地調兵南下成為可能。

    也就是說,一直是孤家寡人的顧拾,他終于有了不屬于鐘嶙的兵。只是北地遙遠,調兵尚費時日罷了。

    然而與此同時,長江以南,荊、揚全境,都落入了柳岑之手。大靖的軍隊與柳軍在廣陵郡的長江兩岸遙遙相望,營火在江邊鋪展開十余里,誰也沒有輕舉妄動地向前一步。

    時正二月,天朗氣清,一身戎裝的柳岑從大帳中走出,帶著親兵巡視各營。

    距離他從長安宮中逃脫已兩年了,兩年多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也有成為“反賊”的一日,反的還是姓顧的朝廷。

    他其實早已經忘了自己為什么要反。到底是為什么呢?也許是因為顧真派人四處追殺他,他走投無路;也許是因為聽聞了顧拾遷都雒陽,而荊州依然空虛無主,他心懷僥幸;也許是因為……也許是因為從他將阿寄一把推出去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了。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在了這條不能回頭的路上。而這條路卻又走得異常地、反常地順利,令他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些許的盲信:說不得,自己萬一果然是真命天子呢?

    原來所有人都為之癡狂至死的那個天命,還真是個令人迷戀的東西啊。

    他特意去找了望氣之人相了一卦,看顧拾這一朝的天數。那相人說,當今皇帝是二度登基,氣數早已耗盡,長久不了。柳岑便問:那我呢?相人看了半天卻只道了一句:有貴人相助。

    得了這一句話,他終于決定起兵。

    “將軍!對岸的兵力目前看來與我們持平,只不知是否會有增援?!备谒砗蟮牟肯路A報道,“不過據線報稱,鐘嶙又回了雒陽,并不在前線坐鎮?!?/br>
    “又回雒陽?”柳岑淡淡地道,“他還真是個清閑的統帥?!?/br>
    “屬下感覺……”部下遲疑著道,“鐘嶙對待我們,并不像對待兗州、徐州那樣……果斷?!?/br>
    “他大約是想回去看看封賞幾何,再考量考量要不要出力氣吧?!绷α诵?,“可是他與我們拖延,卻就這樣平白便宜了顧拾?!?/br>
    部下疑惑:“鐘嶙不本來就是顧拾的大將么?”

    柳岑笑而不語。

    部下撓了撓頭,“如今鐘嶙就算不出力氣,對岸這十萬大軍,要正面攻破恐怕也……而且這時日拖得越長,萬一拖到入了夏,長江水漲,我們便更難渡河——”

    “我們打不過去,他們難道便打得過來?”柳岑道,“朕同顧拾說了要南北分治,他有沒有聽進去朕不知道,看來鐘嶙是聽進去了?!?/br>
    “那……”部下疑惑,“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是守還是攻?”

    柳岑沒有答話。

    他心中其實也沒有底。他同顧拾不一樣,顧拾盡可以呆在雒陽,派將領馳赴前線;他卻沒辦法龜縮江陵,戰場上事事都須親力親為。他抬起頭,見那一線灰白長空之下,對岸數十里營地旌旗招展,軍容整肅,浩浩蕩蕩的長江水奔流其間,急流處激起蒙蒙的水霧,不時地遮蔽了對岸風色,不時又顯露出來。

    他從來都看不清楚自己在走一條怎樣的路。

    還未說話時,忽然有親兵從遠方奔了過來,手中舉著一卷由紅線封著的帛書,“將軍!線報!有線報!”

    他一路奔到了柳岑的面前,跪下將那帛書雙手奉給柳岑,才抬起頭道:“是……是對岸送過來的……線報!”

    ***

    三月十八,柳岑軍突然渡江,奇襲江邊大營,大獲全勝。柳岑帶軍一路往北,勢如破竹,王師節節敗退,剛從一支叛軍手中收回不久的徐州頃刻又陷落在另一支叛軍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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