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可是小十,”阿寄的容色黯淡下來,“我們還有……孩子。你想一想……孩子!” 顧拾終于松開了懷抱站了起來,往外走了幾步又回轉身,目光沉沉如夜。 “阿寄,我沒有一刻不是在想著你和孩子——” 他應是還想再說幾句的??墒强粗罴牡难凵?,他卻又說不出了。 她不能懂的,她根本懂不了。 百姓苦難深重,難道他不知道嗎?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這樣的景象,難道他愿意看到嗎?早在長安城的廢墟之上,他就已經看得夠了!可是他還能怎么辦?他還能怎么辦?! 阿寄看著他,很久,搖了搖頭,“小十,你……自私?!?/br> 顧拾不怒反笑:“你今日才發現?” 阿寄不再說話了。 顧拾仍是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包裹,扔到了地上,轉身便走。 阿寄將那包裹拾起,拆開了,卻是一只小小的、紅漆皮面的撥浪鼓。 *** 數日之后,朝廷收到消息,柳岑于江陵僭號自稱柱天大將軍,向大靖皇帝寄去了言辭狂妄的國書,號稱要與大靖平分天下。 “我為南帝,爾為北帝,河南以北,非我王土,南郡以南,非爾子民……” “不必讀了?!鳖櫴皵[了擺手,宣讀那國書的禮官便立刻噤了聲。 顧拾斜倚御座,目光懶懶地掃向階下文武眾臣。本朝雖庶事草創,但鉆營投機的臣僚卻是永遠不缺,聽聞此事,他們各個都將驚慌失措寫在了臉上。 顧拾徑自看向最前列的鐘嶙,“大將軍如何看?” “這封書悖逆猖狂,有何可看?”鐘嶙抱了抱拳,“末將平叛不力,致使陛下蒙此屈辱,還請陛下準末將戴罪立功!” 顧拾笑了起來,偌大的殿宇,只有他一個人低得瘆人的笑聲徘徊。他盯著鐘嶙,而鐘嶙面色分毫不改,仍舊一副坦蕩蕩的模樣。 “好啊?!彼K于道,“朕相信鐘將軍?!?/br> 退朝。 顧拾一邊往殿后走去,一邊臉上還帶著笑,轉頭問張迎:“外邊是不是要恨透朕了?” 張迎實不知這話如何回答,“大家是擔心陛下太過仰仗鐘將軍……” 顧拾笑道:“你也不必為朕諱言?!?/br> 張迎閉了嘴。 “讓天下人都恨朕吧?!鳖櫴暗?,“朕早已習慣了?!?/br> 張迎停了步,看著他的背影,目中有些悲哀。 顧拾今日徑自在南宮歇了,張迎一邊給他更衣一邊問:“陛下不去北宮看看皇后么?” 顧拾輕輕地笑了一下,“她看到我,不會高興?!?/br> “您多去幾趟就好了……”張迎的聲音越來越小。 “她明明會說話了,卻不肯對我說。每回朕去見她,想同她分剖心意,她卻只是裝啞巴?!鳖櫴半S口說著,穿著單薄里衣踩過一地衣袍往里走,張迎便跟在后頭忙亂地撿衣裳,“她只道我自私,怎不曉得她自己多么懦弱?” 張迎愣了愣,直覺自己不便插話,抱著一堆衣物杵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卻在這時,門外響起一聲通報: “啟稟陛下,皇后殿下求見?!?/br> 顧拾呆住。 下一刻,他便對張迎道:“快過來給朕穿衣裳!”又清了清嗓子揚聲道:“進來吧?!?/br> 清冷的暮色透過照壁拓印進來。阮寄懷胎方兩月,肚腹未顯,但腳步仍有些滯重似的。顧拾一見,心里著急,卻忍耐著不去攙扶,只話聲冷淡地屏退了張迎等一眾下人。 一時間,房中沒有人說話,阿寄手扶著梁柱,也未再前進一步。 她只是抬起眼看著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小十?!?/br> “……你怎么過來這邊了?!彼_了口,話音發澀,“有什么事情你著人傳句話,我便去北宮找你……” “哪有那么金貴?!卑⒓牡?。 見她這話說得如此流利,又想及自己平素去找她時她悶口不言的模樣,他的眸光微微黯淡。 再仔細看她的神容,卻仍然是不茍言笑的,她大約還在生氣吧? 他帶著她到胡床上坐下,放開了手。 她抬起眼看他,輕聲問:“你……你不坐?” 他笑了笑,“不了?!?/br> 她低下頭,片刻道:“小十……抱歉?!?/br> 他的手指尖猝然一顫,被他握緊了掩藏在袖子里。他笑道:“這話從何說起?” “這些日子以來,我想了很多……想日后我們帶著孩子,要如何是好?!彼?、一字一句斟酌著道,“小十,你當真愿意當這個皇帝么?” 他仍是笑:“你這話可問得奇怪?!?/br> 阿寄低聲道:“我看你并不愿意罷?!?/br> 顧拾挑了挑眉。 阿寄低著頭,安靜地道:“小十,我……我明白你那樣做,一定有苦衷……” “你明白?”顧拾突然道,“你明白的話,怎還要同我慪氣,好不容易會說話了卻還連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讓我……讓我心神不寧?” 他的聲音很強硬,眼神卻很脆弱。 阿寄放在膝蓋上的手抓皺了衣衫,“我……我……”她一著急,便好像發不出聲音,心中又襲上來熟悉的恐懼,“我不……” 顧拾盯著她的神情,“你怎么了?” 她拼命搖頭,“我不是……我想……”喉頭發啞,之后的話卻再也發不出聲音。她慌亂極了,雙手掩住了嘴,想自己該不會又要啞了吧?這樣一想,便覺眼前都是一片黑暗,愈是著急便愈是出錯…… “阿寄?阿寄!”顧拾一把抓下她的手,蹲下身來捧住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你看著我,你不要急,好好地說……”他的聲音慢了下來,“是我不好,我不想逼你。我只是……” 阿寄倉促抬眼,便對上他那雙幽湛的桃花眼。他掩了神色,對著她輕輕地笑了一下,“阿寄,我知道這樣做有風險,我也知道這樣做會苦了百姓,可是阿寄,我沒有別的法子。我不能寄希望于柳岑或鐘嶙突然變成分文不取的圣人,對不對?” 阿寄緩緩地傾身過去,將頭抵在他的肩窩,他抬起手,慢慢地撫過她的發髻。 “我只是害怕,”她終于能完好地發出聲音,悶悶地響在他的心臟上方,“害怕你被千夫所指,成為史筆下的罪人……” 他笑了。 “書里有句話不是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男人的笑聲清朗,甚至還有些愉悅,“他們若當真恨透了我,我便正好讓位,給我們的孩子當皇帝,好不好?” 這話說得很無賴,明顯是逗她的,她卻心尖一顫。 “小十,我此番來,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彼o了他的衣襟,終于下定決心一般,低低地開了口,“前朝的秦貴人,你還記不記得?她跟我說過,孝沖皇帝,曾經留下了一脈子嗣……” 她停頓了一下,他沒有說話,甚至連呼吸都還很平穩。 “當初秦貴人將那母子倆趕出了雒陽城,他們最初安頓在北邙山下;不知道這么多年了,他們會不會搬了地方——秦貴人托付了我,去照看一下他們?!?/br> “小十,如今有了孩子,過去我不曾考慮過的一些事情,就都逼到眼前了。若是你當真有野心光復天下,那孝沖皇帝的遺胤如何對待……你要想清楚?!?/br> 她直起身子,雙眸澄亮,光影交錯其中,仿佛沉淀著黑玉,“當然,若你并不想當皇帝,那也可以勸一勸他……” “如果他只是個放羊的農人怎么辦?”顧拾突然道。 她一怔。 “我是不是也要像袁琴一樣去騙他,讓他來做這個皇帝?” 顧拾看著她的表情,笑了一笑,放柔了聲音:“也罷,那些事畢竟還很遠——我們便一起去找找他吧?!?/br> ☆、第56章 終于和阿寄言歸于好, 顧拾內心雀躍, 面上卻不顯, 只哄著阿寄先去休息一會兒。他走出來, 張迎便立刻迎了上前,滿臉是笑:“皇后留下啦?” 顧拾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 張迎笑道:“還是陛下有法子,哄得皇后回心轉意?!?/br> “她的心意從來就在朕這里?!?/br> “啊是是, 奴婢真不會說話!”張迎連忙改口,背過身去又吐了吐舌頭。 這可終于和好了, 之前那些陰沉沉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又過數日, 陰寒的天氣忽而稍現晴好,好容易出了太陽, 將深秋干燥冰涼的空氣也照得暖和了些。阮寄盤算著天氣難得,而自己再過些日子可能便難以行動,不如就趁這時候去雒陽鄉下看一看。 顧拾自然是答應的。他早已將戰事全權交給了鐘嶙,整日里便是圍著懷娠的妻子打轉, 比北宮的下人還要伺候得殷勤。阮寄自能說話以來過了許久,下人們都已習慣了, 偏顧拾每回聽見她開口,還要特意放下手中活計,當做天音一般認真又開心地聽著。 雒陽城郊,北邙山下。 這里原是前靖帝后皇族、達官貴人所中意的葬地, 綿延山脈四周盡是數不盡的墳塋陵冢,四處飄蕩著紙錢魂幡。戰亂之后,這里土地拋荒, 漸漸有流亡的農人聚居過來,形成了一個雞犬相聞的小小村落,雖就在京師周圍、帝王陵畔,卻貧窮得不知世事。 顧拾扶著阮寄在村口下了馬車,吩咐張迎在此處等著,便帶著她往里走去。阮寄沒料到此處變化甚大,據秦笑的描述,當年這里只有零散的幾家農戶,秦笑命人將那宮女扔在了各農戶之間的一處小小棚屋,大約是給路過旅人歇宿用的。 秦笑就將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女人扔在了那樣一座棚屋里。 回憶起來時,阮寄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上,心中有些矛盾的絞痛。 一個人為了自己的愛情,就可以這樣去作惡嗎?即使秦笑恨那個女人,即使她要將她趕出宮,但做到這樣的地步,是不是也太過分了呢? “阿寄?”顧拾輕聲喚,“累不累?” 阿寄轉頭看他,目光一時有些深了,倒令顧拾一怔。 他笑起來,“你好生看一看,這里恐怕和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那個地方你能找得著嗎?” 阿寄抿了抿唇,心里也難以肯定,只往前走。鄉間小路十分狹窄,坑坑洼洼,地勢忽高忽低,路上有荷鋤的農人見了他們,面帶驚慌地住了腳步:“貴人、貴人這是從哪里來,要做什么?” 顧拾眉頭一挑,還未說話,卻被阿寄搶了先:“老丈,我們從城里過來,想找個親戚……” 看著阿寄和那農人攀談起來,笑容滿面,顧拾低著頭悶悶地踢了下地上的石子。 阿寄問了一會兒便回來了,道:“那座棚屋早已拆掉,蓋了房子,也不知住的是不是原主?!?/br> 顧拾抬頭一笑,不說話,只牽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