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平日里人頭攢動的集市如今是一片死寂。顧拾當先踏過散亂的灰磚和臟污的旗幡,又扶著阿寄的手讓她小心地躍過來。他在一家家鋪面中找尋著,最后才終于不甚肯定地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門前。 這家店中貨攤上的什物已是七零八落,但依稀能看出來是賣布料的。顧拾在門口喊了幾聲也沒有人應,不由得皺了眉。 他踏足而入,還未走得幾步,腳底便踩到了一件衣裳。 那是一條春日里穿的女子襦裙,嫩黃的底子上繡著素白的牡丹花,嬌嬌嬈嬈地在衣袂上纏繞了一圈。 這正是他年前來訂的那一件,約莫是已經做好了,他卻遲遲沒有來取,是以店家將它放在了貨攤上出售,卻沒料到…… 卻沒料到長安城很快就被兵馬踏平,就連這一間小小的店鋪也沒有了容身之地。 他終于又兩手空空地走了出來,阿寄正在外面等待,此刻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他。 他笑道:“是我認錯了地方?!?/br> ☆、第48章 兩人往回走時, 日正當中, 曬得人心發燥, 迎面的風里卻還帶著料峭的冷, 反將腐爛血rou的腥臭味給沖淡了。 顧拾不是很想說話,也許是因為昨夜通宵議事,他終究是有些乏了。而況每每和阿寄獨處時, 便從來只有他一個人說話—— 他也不是個特別善良的男人,他也會累, 會焦慮, 會不耐煩。他畢竟是對著啞巴的她說了十多年的話了,他今日不想說話, 而他也知道,無論他的心情如何,她都沒有辦法開口安慰他。 他揉了揉太陽xue,阿寄關切地望向他, 而他移開了目光—— 他忽然看見前方的墻邊走過了一個人,莫名地眼熟。 他下意識地跟了過去。 那人一身灰色長衫, 轉過一個拐角,便進入了里巷中一戶小小的人家。從大開的院門看過去,那人的側影平平淡淡,面容卻罕見地帶了笑。 ——袁琴? 顧拾心中驚疑不定。 袁琴怎會出現在這里?他的大宅不是建在尚冠里么? “小叔叔!”孩童清脆的聲音驀地打斷了顧拾的思緒, “小叔叔來了!” “阿鋮!不要叫小叔叔,叫阿叔就可以了?!币粋€婦人出現在房門口,生氣地教訓著那個纏著袁琴的孩子, 那孩子卻不管不顧地叫道:“小叔叔有沒有帶吃的給阿鋮?” 袁琴笑著,將阿鋮整個地抱了起來,“帶是帶了,不是很多,阿鋮可要省著吃啊?!?/br> 阿鋮一聽,撅起了嘴,“哼”了一聲。 林寡婦斥道:“給你吃的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 “沒關系的?!痹俎D頭看她,溫淡的笑意令他整張木然的臉都變得柔和了許多,“你似乎比上次要精神得多了?!?/br> 婦人低下頭,“多虧了袁先生……” “林夫人,這回過來,我是要認真問你一句話?!痹傥⑽@息一聲,“我馬上就要離開長安,回鄉下去了。你若愿意,就帶著阿鋮跟我一起走,怎么樣?” *** 顧拾默默地離開,低聲微微地一笑:“袁先生原來也是有家小的。我還以為他是世外的仙人呢?!?/br> 阿寄失笑,搖了搖頭。想了想,卻又從懷中掏出來一方小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來翻檢了半天,遞給他幾張字條。 他接過一看,卻是四個極簡單的字。 “小十也有?!?/br> 喉頭像是忽然梗住了一根柔軟的刺,不上不下的,浸泡在甜而微酸的感動里。顧拾忽然就覺得自己片刻前的焦躁不安都是如此地孩子氣,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真是從來就沒有分毫的勝算。 他攬過阿寄的腰,加快了腳步。 “我們快些回宮去,好好地睡一覺?!彼α似饋?,“明日還有明日的關,我們一起過?!?/br> *** 黃昏已降,婦人在這破落的小屋里擺好了清香四溢的飯菜,孩子已忍不住爬上了桌伸手去抓,結果卻把rou塊掉在了地上,急得他哇哇大哭。 婦人氣得不行,又要打他,袁琴卻笑著抱住了孩子,一邊輕輕拍了拍婦人的肩,“坐下,吃飯吧?!?/br> 他只是這樣一拍,婦人的肩膀卻陡然瑟縮了一下,腳下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袁琴好像并沒有注意到。他笑盈盈地抱著孩子喂完了飯,又自己默不作聲地吃完,婦人便立即站了起來,要拿過他的碗去洗。他卻不讓,“我自己洗吧?!?/br> 婦人低下了眉眼,慢慢地道了聲:“袁先生?!?/br> 袁琴嘆口氣,“你總是這樣見外?!睂⑼虢涣私o她。 她在廚房里洗碗,他就在飯桌邊教孩子識字。她有時探身出去看一看他們,只覺那畫面溫馨得像一個夢——溫文爾雅的男人,聰明伶俐的孩子,笑意不禁的話語…… 也許她就是在做夢吧。也許一覺醒來,她仍然還是那個沒有姿色也沒有文才的農婦,整日在田間cao勞,從來不曾在自家柴房里撿到過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年…… “林夫人?!痹俨恢螘r已來到了廚房門口,嚇得她差點將碗打碎。 “都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什么夫人?!彼г沟?。 袁琴默了默,“請你盡早考慮清楚,要不要帶阿鋮跟我一起走。長安城已是瓦礫廢墟,你也看見了,不知何時還會再興兵戈,到那個時候,我可能就保護不了你們……” “文縐縐的,我聽不懂?!彼龑⒚硗钆_上一甩,“我們母子兩個為什么需要你的保護?”她忽然轉過身直視著他,賭氣一般逼問道,“袁先生,你說,你為什么一定要管我們?” 袁琴啞了口。 她盯著他,很久,很久,直到眼中的光芒也沉陷下去,她再度變回了那個毫無光澤的婦人。 她背轉了身軀,卻聽見他說道:“我不是要管你們。我是需要你們?!?/br> 婦人那單薄的雙肩陡然一顫。 “我已經報完了仇,現在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痹俚?,“但我小的時候,也是個鄉野人,下過田的。你如不嫌棄,待我們回了鄉下,便從頭教教我吧?!?/br> *** 四月朔日,御極大典。前靖少帝顧拾再次即皇帝位,改元元治,復國號靖。立夫人阮氏為皇后,大赦天下。 與顧拾一同登上未央北闕,接受臣民跪拜山呼萬歲的那一刻,阮寄側過頭,看見顧拾如冰霜雕鑿的側臉,連眼神里也沒有一絲的波動。 他握著她的手,而兩人的手俱是冰涼。 與此同時,前南軍統領柳岑于荊州正式起兵。 當京師御座屢換人馬時,天下硝煙從未平息。柳岑起兵,便宣告天下十三州全數陷入戰火,大大小小的諸侯、軍閥、乃至土皇帝,割據四方,混戰不休。 元治元年六月,遷都雒陽。以北軍統領鐘嶙為大將軍,坐鎮河南,統籌平叛。 雒陽城十多年前被鄭嵩放火焚毀,但后來休養生息,市井之中倒也有了些生機。只是南北二宮久無人居,鄭嵩、顧真又不可能來此巡幸祭祀,宮苑中的雜草反比宮外還多。顧拾第一次在雒陽南宮里朝見文武百官時,所有人都還只能局促在一個卻非殿里,便連外頭的甬道上都生滿了青苔,年老的大臣腳下一滑便會摔傷了筋骨。 兵事耗財,顧拾又不愿再加征租稅,這修治宮室的進度便慢了下來。用于議政的南宮只有卻非殿可用,而北宮則只理出來幾間寢殿,給皇帝、皇后休息居住。顧拾無暇打理這些瑣事,阮寄左右無事,便和茜兒一起帶領著宮中婢女宦官們拔草植樹、掃地除塵,堂堂的皇后殿下每日里都是灰塵仆仆、忙忙碌碌。雖然她不能說話,但因為她笑起來格外地可親,所以宮中下人一時都充滿了干勁,恨不得立刻就變出一個金碧輝煌的南北宮來。 七月里,已轉秋涼了,天色都陰沉沉的。不論外間戰火連天,內宮里總是閑散的。阮寄倚在章德殿后苑水榭的闌干旁,看著小池流水被微風激起清波,水紅的蓮花在池中隨風飄舉,遠遠近近的扶疏草木在潮濕的空氣中滴出柔軟的翠色。天邊有雷聲隱隱地軋過,陰云中劈開幾道白日閃電,轉瞬便是豆大的雨珠落了下來,打在枝上葉上噼啪有聲,池水中滴滴點點漣漪飛濺,在水上數寸之處騰繞出裊裊的霧氣來。 “落雨了,殿下!”茜兒低聲喚道,上前給她披上一件外袍,“當心著涼,早些回去吧?!?/br> 阮寄怔怔地看著檐下嘩啦啦流落的雨簾,她忽然就分不清楚,這個地方和長安橫街上那座安樂公邸,有什么差別。 那個人在高墻里,曾經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驟雨的黃昏?而她今后在這高墻里,又要度過多少個這樣的驟雨的黃昏? 他和她到底是為了什么,永遠地自困原地? 她回過頭,對茜兒笑了一笑。這笑容探不著底,讓茜兒心中發慌,還欲說時,不遠處響起來嘰嘰喳喳的人聲,伴隨著熟悉的張迎前前后后的焦急叫喊。阿寄大約知道是皇帝下朝回來了,待要過去迎接,卻又隱約聽見顧拾不耐煩的怒斥聲。 她頓住步子,想等他發完了火再去。這段時間以來他整日整夜地留在南宮處理政事,與她也很少見面,大約是外頭戰況太過險惡,聽聞他的脾氣變壞了很多。阿寄其實不太能想象小十做皇帝會做成什么樣,也許因為她太了解他的弱點——任性、狂妄、乖戾、自私……所以她也不愿意去想象。 顧拾已在南宮歇了很多天,今日是說什么也要回北宮來看看阿寄了??墒撬幌螺傑?,立刻就遇上疾風驟雨,猝不及防地淋了他一身。張迎趕忙張羅著給他打傘,他三兩步邁入殿門,又將張迎的傘推開了。 一池風荷在雨中飄搖,斜斜的清冷的雨幕中,他看見他的皇后正站在水榭的檐下,她仿佛是望著他的,他卻看不清楚,只覺她離自己竟是十分遙遠。 顧拾沒有再去看園中的阿寄,而是自己轉入了寢殿。這寢殿他長久未來,阿寄為了節省錢用,在黃昏時分也不點燈,昏暗的一片,寒冷的秋氣在簾帷中漂浮。張迎壓低聲音叫宮女們各個捧上香爐燈燭等物,一一布置在殿中。 阿寄走入來,見眾人忙成一團,拉住張迎同他比了個手勢。張迎會意,喊道:“擺好了就趕緊退下,陛下該用膳了!” 顧拾也不回頭,便走到燈下翻了翻案上的書冊,衣衫在地上拖曳出水痕。待眾人忙不迭地告了退,阿寄上前來給他除下淋濕的外袍,他才終于開了口道:“我許久不來了,也不見你想我?!?/br> 阿寄正將他那沉重的外袍放上衣桁,聞言不由回眸一笑。那一笑溫柔寬縱,頓時點燃了他心中邪火,一步搶上前來,伸手扣住她的下頜便深深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三次元的事情太忙了,快要發神經了……明天停一天,后天照?!x謝大家不離不棄…… ☆、第49章 隔得太近了, 阿寄清楚瞧見了顧拾眼底暗暗的青影, 和眼中掩藏不住的倦意。她心疼地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這動作卻好像激怒了他, 他一手把她雙手都反扣在上方,她重心不穩地后退,笨重的梓木衣桁就哐啷倒了下去—— 在她摔跌在地的前一瞬他攬住了她的腰一個翻轉, 自己做了rou墊給她壓在下面,背脊撞上衣桁堅硬的棱角, 一時沒忍住痛呼出聲。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狼狽, 更兼雨水沾惹,發冠歪斜, 彼此眼中的對方都一副滑稽模樣。 她好容易從他身上爬起來,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顧拾擰著眉毛,將手臂橫在額頭上,半天, 笑出了聲。笑到最后,又咳嗽起來。 阿寄終于伸手來扶他, 碰到他的脊背時他吃痛地皺了皺眉,她感覺到了,關切地揉了揉,被他一下子抓住了手。 “別鬧?!彼麗汉莺莸哪酉褚恢恍±?。 她只好收回手, 仍是認真地看著他。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陣寒風穿堂而過,又逼出他一陣咳嗽。阿寄微微蹙了眉, 拉著他往寢殿后邊走,他道:“做什么?我不需要……” 寢殿之后,穿過幾條小道,便進入了寬敞的浴房。房中以鵝卵石鋪鑿出一方小小的浴池,此刻水汽蒸騰,暖意氤氳滿室,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溫暖舒適之感令顧拾一時有些迷糊。 一雙柔軟的手從后方悄然脫下了他的衣衫。顧拾回過頭,挑了挑眉,“你等這一日,等很久了?” 阿寄臉色一紅,便捧著他的衣衫要出門去,卻被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衣帶,他還促狹地笑道:“想走?” 這下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可能伸手與他搶奪自己的衣帶,只能懇求地看著他。那雙明澈的眸子里泛著可憐兮兮的水霧,顧拾喉頭一動,手底下鬼使神差地往后一扯—— 阿寄的長袍散開,人也被帶著牽進了他的懷里。她低著頭慌亂地遮掩衣襟,他不管她,卻徑自抱著她走進了浴池之中。 這下她即使穿好了衣裳也無用了。 其實她也已經分辨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是何等情狀——從御花園引入的溫熱的泉水汩汩流淌進來,立刻就細細密密地填滿了身軀之間的所有縫隙,讓她有一種全身都被迫張開了的羞恥感,雙手卻更加緊張地摟緊了顧拾的脖頸。男人清朗地笑了起來,笑聲震動胸膛,在池中泛起微妙的水波。他的手卻比水更頑劣,從她全濕的衣衫底下探了進去,幽靜的密閉的房室中,沉默而粗糙的撫觸,伴隨著肆無忌憚的目光和侵略上來的吻…… 她渾身幾乎軟倒在他身上了。他背靠浴池邊沿捧住了她,在動作的同時,雙眸仔細地盯著她的神情反應。她偏又不想被他看見,只低埋著頭,一點點地、幽幽細細地喘息,明明發不出聲音,那唇齒間氣流的輾轉浮動卻令他幾乎發狂。 天頂上懸著的夜明珠也被水霧迷蒙住了,她仰起頭,長發濕漉漉披散在紅痕遍布的肩頭,雙眸失神地望著那一點漂移不定的光—— 他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