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長劍彈出,顧拾握住劍柄,慢慢地將它從劍鞘中拔了出來。 “你知道怎么殺人么,阿丙?”顧拾微微地笑了,笑容里卻滿是寂寞的哀傷。 顧真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從來沒有殺過人吧?你總是讓別人去殺人,你還喜歡看著人殺人,可你根本不知道,親手殺人是怎樣一種感覺?!鳖櫴巴nD了片刻,“可是孤知道?!?/br> “因為孤知道,所以,孤不會讓別人來負這樣的罪?!?/br> 剎那之間,手起劍落,一條血線飛濺上天,潑灑在大紅的柱子上,看不出一點痕跡。顧真連一點聲音都來不及發出,身子便軟軟地頹倒下去,脖頸間的血緩慢而不停地流下來,將他全身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紅色。 未央宮的前殿里就這樣聚出了血泊,腥氣彌漫出來,壓抑在每個人的心頭。 顧拾將長劍入了鞘,他的身上手上也濺了血,目中透出微微的疲倦。他轉身往回走,淡淡地對孫望道:“丞相這回可看清楚了,可不要再給顧真相錯面了?!?/br> 孫望雙目空洞:“阿丙……阿丙,是誰?” 顧拾漫不經心地道:“他姓王名阿丙,是雒陽城郊一個牧羊農戶的孩子?!?/br> 孫望靜了很久,“……是老夫相錯面了?!?/br> 顧拾站在丹墀之下,負手笑了起來,“也不盡然如此。君不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自己做錯了事,到底不能賴給上天的?!?/br> 孫望往后挪了兩步,雙手縛后,慢慢地叩了兩個頭: “殿下……教訓甚是?!?/br> 而后,他久久沒有再直起身來。 鐘嶙上前,輕輕踢了踢孫望的身子。 孫望便軟軟地歪倒在地上,雙目圓睜,口中流出一線血絲。鐘嶙低下身來查看了看,稟報道:“他咬舌自盡了?!?/br> 顧拾擺了擺手,軍士便將孫望的尸體抬了下去。 殿中空氣冷凝,腥味蔓延,一言不發的將士們還在等候著他的下一步指令。顧拾負手在后,仰頭看著那一方御座,忽覺眼前眩暈—— 他在做什么? 他在報仇,他在為慘死的爹娘報仇。 可是接下來呢?接下來,他還要做什么? 他機械地抬腳往前走,卻在臺階上趔趄了一下,他立即穩住自己,轉身看向眾人。 全都是陌生的臉孔。 鐘嶙站在隊列最前方,陰沉的雙眼沉默地盯視著他。 是誰,是他們中的哪一個人,給他從背后刺了冷劍? 這天地如此遼闊,這殿宇如此輝煌,可他卻覺出了一無所依的苦澀。 *** 文初二年三月末,長安城發檄天下,皇帝顧真非顧氏子,北軍統領鐘嶙勤王克勝,擁立前少帝、安樂公、齊王顧拾,即皇帝位。 新帝即位第一道詔旨,安撫四境,招徠文武,并下令—— 遷都雒陽。 ☆、第47章 新帝的御極大典定在五月朔日, 僅僅留出了一個月的余裕。一月之內, 長安城里宮里, 再度忙亂了起來。 四月末了, 未央宮中的柳絮紛揚漫天,飄進溫室殿中,撩亂重重人影, 拂得人心發癢。阿寄捧著漿洗過的衣衫從廊上走過,細碎的足履聲踏在新疊的木板上, 空空地作響。 殿內燃著沉水香, 香氣已很微弱了。晨光初露時分,這殿中還透出夜一般的沉沉死氣, 幾名謀臣武將與顧拾已議事通宵,全未意識到外間天已發白。阿寄在側殿的簾后站定,默默等候他們離開。 “顧真在位時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要將這爛攤子重新收拾起來, 實屬不易?!币幻氖康?,“殿下雖多方安撫, 大家也仍難免畏懼井繩,要當真鎮住關東舊族,確然還是盡早遷都的好?!?/br> “是啊?!币粋€粗豪的聲音道,“顧真只顧著殺人, 西邊、南邊、東北邊無處不是烽火戰亂,他全不管?!?/br> “好在只有一年,殿下便撥亂反正。待遷都之后, 休養生息,未始不能致太平?!?/br> …… 說了一整夜,說到后來,也已沒有什么有價值的話了。顧拾最后敲了敲案幾,讓眾人靜下來,復又問道:“袁先生?” 袁琴猝然抬眼。 “你方才一直沒有說話?!鳖櫴靶α诵?,“不知對遷都一事,袁先生有無高見?” 袁琴靜了片刻,遲鈍太久的頭腦好像從這時候才開始轉動,他自己雙耳中都能聽見生銹摩擦的吱嘎聲,“草臣……無話可說?!鳖D了頓,卻又拍拍衣袖跪了下來,行了大禮,“草臣只有一事,懇求殿下?!?/br> 顧拾的笑容靜住,“何事?” 袁琴慢慢地道:“草臣請殿下準允臣,回鄉下去?!?/br> 此話一處,眾人嘩然。須知能在此處議事的都是顧拾賴以起事的心腹,如今大計初定,正是論功行賞的時候,袁琴卻突然引退? “草臣本無功勛,也無宿爵,閑人一個,不堪委任?!痹俚兔嫉?,“加上草臣曾委身顧真,為其出謀劃策……草臣自知有罪,萬死難贖,若殿下天恩廣大……” “何必說這么多?!鳖櫴昂鋈淮驍嗔怂?,溫和地笑起來,“你還怕孤不肯放你走么?孤不是顧真,不會擺鴻門宴?!?/br> 袁琴跪地伏首,冰涼的地面滲著濕氣,沿著五指血脈溯入心臟。他叩頭謝恩,再度站起來時,只覺天地都似在旋轉,眩暈中是無止盡的難堪的迷茫。他將五指收攏了刺進掌心,刺得痛了,才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他知道顧拾一直在冷靜地端詳著他的表情,他不能讓對方看穿。 顧拾忽而笑著拍拍手,“都回去吧,天已大亮了,明日還有大典,各位今日可千萬要好生休息一番?!?/br> 眾人一一告退,便袁琴也離開了,而鐘嶙卻留了下來。 顧拾正低頭琢磨著地上的輿圖,不經意抬眼發現鐘嶙還在,不由怔了一下。 “殿下?!辩娽椎?,“末將發現了柳岑柳將軍的行蹤?!?/br> “哐啷”一聲,是簾后的香爐被打翻,香灰被風一吹便撒到了殿上來。顧拾眉頭一動,“是誰?” 阿寄捧著衣衫,低著頭,慢慢地走了出來。顧拾見到是她,靜了一下,轉頭對鐘嶙道:“你接著說?!?/br> “柳岑如今人在南方,荊州?!辩娽讓⑤泩D上的銅馬緩緩移到了荊州位置,顧拾瞳仁驟然一縮:“荊州?!” “是,荊州,南皮侯起事的荊州,也是如今各路諸侯混戰的荊州?!?/br> *** 鐘嶙走后,顧拾仍保持著原先的坐姿,一手支頤,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匹小小銅馬。 直到一件長袍落在他身上,溫暖將他包裹起來,他才恍然回頭,“阿寄?!?/br> 阿寄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顧拾想起她方才的慌亂,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柳岑的消息,你很著急么?” 阿寄笑了笑,寬容地搖搖頭。她不是著急,她只是……她只是一時有些驚怔住了。 “你同他認識多少年了?”顧拾卻追問,“是不是比認識我還要久?” 阿寄想了想,拿過案上的紙筆,將毫尖輕蘸了蘸墨,給他寫下自己認識柳岑的緣由。 平陵阮氏和南陽柳氏本系世交,又都世居雒陽在朝中為官,所以兩家的孩子都是自小相識。顧拾看著看著,眉頭再度皺起,“你是說,你們自襁褓中便相識了?” 眼前這個大孩子是越來越棘手了,阿寄想。輕易地都不能用言語或沉默哄住他……但有些事她卻到底不會說的。 譬如他剛出生時,被鄭嵩召到長安,那時候她那任太傅的父親,就曾經帶著她去看望過小皇帝…… 沒辦法,她畢竟比他大三歲,他自己算不清楚,她卻不糊涂的。 顧拾看她半天,將字紙一拋,“我也不必管他,你如今是我的?!闭f著,他還自顧自笑了起來,將手握住了她的手,低著頭仔細地端詳著十指交握的紋路,很久,很久也不發一言。 阿寄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發麻,卻又不忍抽回,漸漸地,卻覺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顫抖。 她錯愕了一瞬,去看他的表情,他卻別過頭去,深吸了一口氣。 “明日,”他的目光凝望著空中,慢慢地道,“明日我就要登基了,阿寄?!?/br> 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不得不用力地反握住。 “我半歲的時候糊里糊涂地當上了皇帝,后來聽人說,御極大典上我一直在哭,保傅怎么哄也哄不好,直到阮太傅打了我一耳光?!鳖櫴胺路鹪诘匦χ?,“我不想當皇帝,也許是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我一丁點也不想當皇帝?!?/br> “可是我已經厭倦了那個弱小的自己了?!彼穆曇魸u漸低啞,“我厭倦了那個總是依賴你、連累你、禍害你的自己,阿寄,我是個男人,我也想保護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受一點苦?!?/br> “也許我即使登基了,這世道仍然不會有什么改變。也許我們仍然身不由己,可是阿寄,我會用我所有的自由去保護你?!?/br> 阿寄輕抬眸,便撞入他那雙溫柔而堅定的眼里。她慢慢地傾身過去,從后方環住了他的腰。女人的溫暖懷抱令他幾乎墮落,柔軟的胸膛里團著隱忍的心跳,靜靜地、靜靜地隨著殿中滴滴答答的箭漏而躍動著。 天光漸漸地轉亮,柔黃的初曙從殿門斜斜地照了進來,少年微微轉過身,在她額發上吻了一吻。 而后他拉著她站起身來,又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笑了,“忙了一整夜,眼下反而不想睡了。你想不想出宮去走一走?” 顧拾拉著阿寄從北闕出了宮,但見春光爛漫,煙柳如絲,陽光溫暖地撫過臉龐,時而能聽見藏在林葉間的鳥雀啁啾之聲。他沒有備車,便信步往前,上了橫街,腳步卻頓住了。 阿寄跟上來,卻也一同怔住。 站在橫街的盡頭,站在未央的宮闕前,他們看見了破落凋敝的屋宇梁木,斷壁頹垣之中飄散著不明的煙霧,斷裂的刀槍旌旗在太陽下閃著寒光。尸體橫陳堆疊在街道中,在陽光下散發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著鳥鼠的分食。時不時地從那些尸體之后又探出幾個衣衫襤褸的人來,他們在尸體堆中翻找著,尋覓著,溫柔裊娜的柳絮落了他們滿頭,又被拂落在干凝的血泊之中。 顧拾下意識地攥緊了阿寄的手。 橫城大街,這原本是長安城最富庶的一條街,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樓宇之中住的都是皇親國戚…… 啊,是了,這十幾年過去,哪里還有誰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有饑餓的人注意到了他們,站直了身子望過來。 顧拾雖然只穿了一件尋常的青衫,卻仍然覺得自己太過招眼,拉住阿寄就往另一條街上去。 這另一條街比橫街卻要安靜得多,也許是因為月前巷戰時未曾經過此處,但卻也沒有一點人聲,好像是一條死街。隔墻的楊柳飄拂出來,漫天的柳絮如落雪,在這暖熱的陽光底下,竟令顧拾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這就是他的長安。這就是他的天下。 “我已派出將作大匠先行啟程去雒陽修治舊宮室,計算遷都時日?!彼孟袷菦]話找話一般,“關中已凋敝如此,無甚可擔憂了。我們回雒陽去,號令關東舊族,先休養生息,再徐徐圖之……” 阿寄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來,使他不得不止住了步子。 少年的個頭已經竄得很高,這樣對面而立,阿寄要抬起頭踮起腳才能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色。她很認真地凝視著他,握著他的手,寬容地笑了一笑。 是的,那是個寬容的笑。 她寬容著他的緊張、他的恐慌、他的手足無措,她寬容著他的所有焦躁的負罪感。 顧拾深呼吸了一口氣,也對她報以一笑。 兩人終于走到了東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