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殿下?!蓖膺吅鋈挥腥送▊?,“袁先生奉旨來看您了?!?/br> 阿寄一怔。方才李常侍不是已經傳過一遍旨意了,為何又來了一個袁先生?疑惑地望向顧拾,顧拾卻柔聲道:“你先進去休息?!庇纸o張迎遞了個眼色,張迎終于得了機會親近他的阿寄jiejie,帶著阿寄就往里走。 顧拾走到后殿,仆從已都退下了,只袁琴一個人負手立在殿中,抬頭看堂上的香案。 “這香案供的是誰,卻不題名字?!币娝麃砹?,袁琴也不行禮,只淡淡地道。 香案上的瓜果還是顧拾曾經偷過的,但他并未細看過。聞言望了過去,果然既無靈位也無畫像,一盤瓜果擺放得很是莫名。 顧拾想了想,“那或許是哪位前朝的宮人,偷偷為孝沖皇帝做的拜祭吧?!?/br> 袁琴的袖子抖了一下,又痙攣地抓緊了。顧拾盯住了,他從未見過袁琴流露出這種失態的模樣。 只除了……只除了他母親自刎的那日,說出那句話時…… 袁琴回過身來,面上換了一副微淡的笑容:“在下新得的消息,道是那鮮卑新王如今三十余歲,年少的時候曾在靖都雒陽為質。孝沖皇帝對他不錯,讓他入了太學,所以他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也難免認識一些老臣?!?/br> “所以他才會幫我們?” “所以他才會幫我們?!痹偾妨饲飞?。 顧拾笑了笑,“朝代都改了兩回,才想起來舊日的恩主??磥磉@鮮卑人的話,也不大能相信?!?/br> 袁琴微蹙眉,“也不盡然如此。您知道,鮮卑內亂已久,大約檀景同也是自顧不暇……” “他想要什么?”顧拾打斷了他的話。 袁琴靜了靜,“眼下尚看不出來,他也不明說。只是鮮卑擊敗匈奴以后已不同以往,益州羌亂連年十分危險……在下只怕他要同我們……分一杯羹?!?/br> 顧拾聽了,卻好像心頭輕松下來,“分就分吧?!?/br> 袁琴不能理解地看著他,“殿下!” 顧拾笑笑,“袁先生,我同你不一樣。什么天下蒼生、家國大計,在我這里都是放屁。我只要保護我想保護的人,殺了我想殺的人——剩下的東西,袁先生,你要拿走,也都可以的?!?/br> 這是在與袁琴交代底牌了。袁琴愈聽愈覺心在下沉——他為何要這樣說?他知道了嗎?他知道了多少? 顧拾回看他一眼,“鮮卑的使團大約何時能到?” ☆、第31章 顧拾與袁琴兩人商議到很晚, 待從后殿出來時, 已是更深露重, 薄涼的月色覆在早開的梨花上, 纖細透明的花瓣在寒冷的春風中飄擺。走過幾重風鈴送響的回廊,外廂的仆從都睡了,卻見寢殿里還留了一盞燈, 在暗昧的簾帷底下,沉默而溫順地亮著。 少年的心好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既疼, 又潛生了柔軟的期待。他不自覺加快了步伐進去,燈火熒然, 案前的阿寄正背對著他在讀書,好像并未聽見他進來。 顧拾玩心上來,驀地竄到她面前去擺了個鬼臉,誰料對方仍然一動不動, 他擰著眉仔細一看,原來她竟睡著了。 她一手撐著頭, 一手還拿著書冊,雙眸微闔,長長的眼睫在燭光中微微顫動,也不知是夢見了什么, 柳眉蹙了起來,蒼白的膚色里透出倦容。 顧拾一點點地將那書從她的手里抽出來,翻了翻, 卻是一冊老舊的《禮經》,不由啞然失笑,想自己真是請了個女夫子。旋而又莫名覺得驕傲,他的阿寄出身書香門第,學通五經,比他自己可是強多了。 他放下書,將手環過她的腰,悄沒聲息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身子驟然失重之下她卻立時驚醒,雙手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脖頸,而后才反應過來,眨了眨柔倦的眼溫順地看著他,好像在說:你回來了。 他笑了。 也許這只是一個很尋常的夜晚,一個微冷、有花、吹拂著春風的尋常的夜晚。但他的笑容卻那樣地真實而奪目,連帶著這個夜晚仿佛都有了溫度和觸感,她的臉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藏好了自己的小歡喜。 他將她放在床上,俯身親了她一下:“是我吵醒你了?!?/br> 她搖搖頭,手悄悄地伸出來,牽住了他的衣角。 他在床邊坐下,為她將散發捋了捋,她實已睡得有些迷瞪了,卻強睜著眼睛依依地看著他不松手。這數月以來,他得了自由,卻也愈發忙碌,她雖是每晚都留著燈,卻也經常等到困倦也等不到他回來。她看見他的眼角也隱著淡青的疲倦,心疼地伸手撫了撫,又低下頭,自己往床里邊躺了過去。 他笑笑,自去洗漱,而后回來,悄然吹熄了燭火。 身邊的床褥微微一沉,少年的身軀覆了上來,瘦而結實的胸膛貼上了她的脊背。她安下心來,閉了眼,便聽見他低緩的聲音:“阿寄?!鳖D了一會兒,“那什么納妃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br> 她本來屏了聲息聽他說話,聽見是這句卻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李直白日里那句話她都要忘記了,偏他記性好,勞累了一整日之后還能提起這茬來煞風景。 顧拾仔仔細細地聽著她的氣息,感覺她像是笑了一下,又摸不清她的想法,不免忐忑起來,“眼下顧真也只能聽我的,他不能隨意給我塞人。而況,而況我……我已經有你了?!?/br> 我已經有你了。 話未出口時便覺舌上干燥,想收回已沒了余地。原本該說得更坦蕩、更瀟灑一些的,偏偏在這昏暗的床笫之間,聲音都發了顫。而又因為她不能以言語回答,顧拾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埋怨,心里放空了一瞬之后,突然一轉身壓住了她。 迷蒙的月光照落下來,被褥里還未得暖,就又透進了微涼的風。他壓在她身上,雙手扣在她兩側,深而柔和的眸子執著地盯著她瞧,好像一定要盯出一個答案。 她還未反應時,他卻又反悔了一般,忽然低下身子來在她頸間蹭了蹭。她癢得很,想推開他,手卻被他抓住了鉗制在枕畔。 “我知道我是個禍害?!彼恼Z氣很認真,眼神卻不敢看她,“可我就禍害你一個?!?/br> 她忍不住笑了。笑容溫潤,仿佛林間的陽光,眼底浮著安靜的春霧。他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成了在那林間迷途的旅人,一不小心墜落深淵了,卻還被這溫柔的霧氣托著,一點也不曉得后悔。 他大著膽子在她頸上印了一吻,見她沒有抵抗,又輕輕地吮了吮,滿意地看著那玉白的肌膚上顯出微紅的痕跡,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她是他的一樣。他的手鬼鬼祟祟地探進被子里,撩起了她的衣襟,才發現她身上竟發著燙。 她瀲滟雙目中含著茫然,微微張著口,好像很干渴,好像在希求著什么。 看不見的地方一點輕微的摩擦就能令她整個身子都起了反應。他忽然明白過來,她之所以如此,都是因為他。 他再不猶豫,徑自吻住了她。少年的身軀覆了上來,加倍地熱,卻誰也沒想把錦被剝開,便這樣團在被子里昏天黑地,粘稠的、模糊的、幽暗的…… 汗水和粗喘壓抑不住,動作卻漸漸地溫柔,她的手柔若無骨地攀住他的肩,裊裊娜娜如柳枝如藤蔓,纏住了縛住了,叫他難以脫身,又偏偏心甘情愿。 她原來是個這樣嫵媚的女人。他以前竟沒有發現……她原來是個這樣令人渴望的女人。人在最渴的時候不會愛喝糖水,而只要一掬清泉。她就是那一掬清泉。 “阿寄?!辈恢^了幾更,天邊都漸發白了,他仍沒有睡意,攬著她在懷里,耐不住地道,“我……我這回用了心的……” 她臊得不想聽,發燙的臉埋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時而又忍不住勾起唇角。他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會說話就好了?!?/br> 她一怔。 “我真想聽聽你在床上的聲音?!彼Φ煤茈[秘,“我一定把持不住?!?/br> 她將被子往他身上一推,一個翻身過去背對了他。 他笑出聲來,側躺著伸手撫過她玉白的手臂,“阿寄,我認真的。我聽見我阿娘的聲音時便想,如果阿寄有聲音,那一定也像她一樣,又溫柔婉轉,又優雅鎮靜?!?/br> 她沒料到他會忽然談起慘死的母親,一時僵在那里,不知是該安慰他,還是該順著他的話頭。旋即又聽見他輕輕地笑了一下:“這天意總是公平的。我已經有了你,總不能太好命?!?/br> 她終于回轉了身來,靜靜地凝注著他。天色已將曉了,兩人胡鬧了整半夜,臉上都泛出青眼圈來,卻還舍不得少看對方一眼。他微微地一笑,在她額上印了一吻。 天亮了,燕子銜泥飛來檐下,春風含羞帶怯,悄然吹入簾帷。 *** 到四月上,長安落了幾場雨,萬物便葳蕤地亮出了夏意。為了迎接鮮卑使團,朝中忙得不可開交,而顧拾的地位尷尬身份特殊,還常常被顧真拉去聽政問話。玉堂殿里的從人們都閑了下來,那個婢女石蘭,便尤其喜歡纏著阿寄問東問西。 過去阿寄同顧拾并沒有床笫之實,被人盤問起來還聽不大懂話;現下石蘭問得再露骨,她卻都能聽明白,明白之后心里又頗不是滋味。 石蘭與她坐在廊下,謹慎地追問:“殿下既受了封,納妃的時候,總不會只納一個……” 阿寄抿了唇。 石蘭腆然一笑:“我知道自己比不上jiejie,就是想先同jiejie問一問,怕到時候不曉得殿下……床上的喜好,伺候起來,出了岔子?!?/br> 阿寄只覺如坐針氈,她想,如果她會說話,她一定要反駁回去—— 可是她又該反駁什么呢? 好像不論她說什么,總顯得沒有底氣,還不如就裝傻充愣地笑一笑,反而莫測高深。 她于是就這樣沒表情地笑了笑。 石蘭愣住了,眼里掠過一絲鄙夷的不甘,手指絞緊了衣帶,還想說什么卻被張迎打斷:“阿寄jiejie!這書我怎么看不懂呀!” 阿寄如蒙大赦,立刻站起身,但見張迎捧著一卷書朝她跑了過來。石蘭臉上發青,當即避開了,張迎便拉著阿寄進了屋里去。 阿寄其實很有些乃父的習氣,喜歡人人讀書,聽見張迎真有問題還挺高興。張迎關了門,便從身后將那書卷拿出來,在書案上攤開了,指著道:“jiejie,玄牝是什么意思?” 她一聽,還以為是《道德經》,待定睛看去,卻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扎了眼,一下子從案邊跳了開去。 “jiejie?”張迎一臉懵懂。 阿寄背對著他捂著臉,腦海里揮之不去的還是剛才看到的寥寥數筆畫面——那、那分明是……不,她其實也沒有看過,她只是聽說過……那都是什么東西??! 一時之間她又羞又怒,卻無法發作,只回頭瞪了他一眼,便去將那書卷合上,看見了書名——《天下至道談》。 她眼前就是一黑。兩根手指拎著書脊,作勢要扔進香爐里。 “哎哎!”張迎連忙攔下她,“這可燒不得!這是郎主的東西!”看著她的臉色,他稍微明白了些,“這原來不是好書嗎?我整理床鋪時從床底下翻出來的,拿它認字認了半天還認不全……” 這世上還有拿……拿房中書認字的人!她氣得狠了,偏又鬧不清自己在氣什么,腦海里還不合時宜地浮現出顧拾在床上的模樣…… 他還說:“阿寄,我這回用了心的……” 原來是這般用心法! 而張迎還不明不白地叫嚷著:“jiejie你別生氣!我、我這就把它塞回去……” 她不由分說地把他推了出去,又哐啷一聲關上了門。 然后她低著頭看了看《天下至道談》,立時把它拋到了床上去。書卻沿著被褥滑落在地上,“啪”地一聲,她不由惱了,過去將它拾起來,動作忽又頓了頓。 她左右看了看,手底下小心地、偷偷地將書打開了些許,飛快地覷了一眼,又立即合上,狠狠地塞回了被子里去。 她揉了揉自己的臉,想真是太平日子過久了,連她也跟著變得混不吝了。今日鮮卑使臣來朝,顧拾早早起了身去朝會,她同他一起用的早膳,床榻還未來得及收拾,被褥都凌亂著。她呆呆地看了半晌,臉上的熱度稍稍退了些許,便扶著床站了起來。 她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想了想,又去了妝臺邊,拿出來胭脂簪釵,仔細地梳了個頭。 她打開門,張迎卻還在門前站著,見了她便笑瞇了眼,一副“我很懂但我不說”的神情。忽而他又睜大了眼,“jiejie,你今日真好看!” 她微微一笑,發髻上的珠花便輕微地一顫,像輕柔的雨滴。她遞給他一張字紙,他接過一看,詫異道:“jiejie要去見……秦貴人?” 作者有話要說: 《天下至道談》是馬王堆出土的一冊西漢時代房中書的篇名,百度一下有驚喜……不過原文是沒有“玄牝”二字的,捂臉。 ☆、第32章 未央宮, 承明殿。 御座丹墀之下, 文武大臣分列數排, 太陽照進紅銅大門里來, 滿殿氤氳的香氣混著密不透風的燥熱。有人在皇帝看不見的地方扯著衣領子,脖頸上全是熱出來的汗漬。 幾名黃須深目的鮮卑人站在殿中央,腰間寶劍未解, 身前是幾只大開的檀木箱子,里邊燦燦的黃金光芒四射。 為首的那個鮮卑人皮笑rou不笑道:“我們要金子, 還要絲綢和女人?!?/br> 丞相孫望躬身道:“這些我朝都已備下, 只待貴使與陛下簽了和約……” “我們說女人,”那鮮卑人卻回頭看了看身后的一人, 轉而又道,“是有一個女人,出身平陵阮氏,亡靖的阮太傅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