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她看著少年明媚的笑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風雪靜寂的清晨,兩個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笑,像兩個小傻子。 “郎主?”忽然有個柔柔的女聲在門外輕聲喚,“郎主可起身了?早膳已備好了?!?/br> 阿寄一怔,怕給人發現了,當即就要下床,卻被顧拾拉住。顧拾低聲道:“你想就這樣出去?” 她連忙捂著衣衫躲進被子里,立意不要再理他了。 顧拾清了清嗓子,揚聲道:“放在外邊吧,我待會就吃?!?/br> “是?!笔m應下了,將早膳一一放在外邊的桌案上,人卻并不離開。隔著門扇,阿寄總覺得還能望見那影影綽綽的身影,仿佛在窺探著什么,叫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顧拾亦察覺到了,心中一聲冷笑,擺在面上卻是溫柔款款,“起來更衣吧,可不要餓著了?!?/br>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阿寄一聽便發了慌,他卻面色不改,伸出長臂撈過來床邊的衣衫,一件一件地給她穿上。她哪里受得起這個,連忙轉過身去自己穿,他看著她的背影,傾身過去在她裸露的肩頭印了個吻。 她纖弱的肩膀瑟縮了一下,卻不知哪來的硬氣回頭瞪了他一眼。 他笑出聲,赤足下了床自己穿衣,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眼看著安樂公牽著昨日那個不明身份的女子從屏風后邊轉出來,石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 她認真想看清楚那個女子的面容,誰知對方抬起頭來匆匆掠了她一眼便又低下了頭去。石蘭打量著她的服飾,不似宮里的人,想不通她是如何進來的,又與安樂公到底有何淵源…… “好不容易有一日,我們也能坐一塊兒好好地吃一頓飯了?!鳖櫴盃恐⒓淖聛?,忽然怔怔地一笑。 石蘭這才想起來,今早去廚下拿早膳時,不知為何盤中卻有兩份,廚下的人還說是安樂公天沒亮時就起來吩咐的。 但她卻不可能知道,顧拾話中那微苦又微甜的意味。 阿寄不習慣在旁人的眼光底下同他親密——不,她根本就不習慣同他親密——偏他還給她不停地挾菜,囑咐她多吃,她默默地嚼咽著,都沒嘗出來味道。 “吃不下?”顧拾好像這時候才想起來石蘭此人,不冷不熱地瞟了她一眼,“你怎么還在這里?” 石蘭倉皇應道:“婢子……婢子這就告退!”連忙轉身離去了。 顧拾終于滿意了,回過頭來,卻見阿寄不忍地看著石蘭的背影。他哭笑不得,只恨自己計拙:“你也不曉得吃點醋么?” 阿寄咬著筷子看向他,忽然眉頭擰了擰,將筷子放下了。 他猝然一驚,聲音不自覺放軟:“怎么了?” 阿寄看了看門口,目光有些黯然。 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便是那個女子在伺候他么?那個女子也就是個普通的宮女,她和自己……地位上又有何差別?自己真是遲鈍,得了他點醒才反應過來,心里頓時就酸脹得發苦。明知不應該的,卻還是落進他的圈套里——這世上怎么能有似他這樣惡趣味的人,一定要讓她吃醋才開心? 顧拾端著十二分的小心揣摩她的表情,一時卻還拿不準她到底是真的醋了,還是為了什么緣由觸景生情。說到底他對自己的分量到現在也不能自信,深心里好像總藏著恐懼,恐懼她所想的和他所想的其實并不是一回事。 如果她能說話就好了。他想。如果她能說話,那不論她說什么,他都相信。 她忽然抓住了他握筷的手,移到自己面前來。他一怔,而她已輕輕張著口將他筷子上的小菜咬了下來,唇齒微動,便吃了下去。 她抬起眼眸看著他,明明是個平淡如水的女人,卻從那雙澄凈的眸子里耀出了清透的光,好像不允許他走神,更不允許他將視線從她身上稍微移開。 他被她這樣奪人眼目的模樣攝住了,旋而想到她今日種種莫不是因為自己……片刻間控制不住地心旌一蕩,竟爾有一團火直往下沖去—— 倉促間他推開了她站起身來,難以掩飾地咳嗽了幾聲。 她好笑地看著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一般。 他低低咒罵一聲,口不擇言地道:“你醋,你醋我還醋呢!你跟那個柳將軍,你說你憑什么跟著他進來,我瞧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 忽然女子軟軟的身軀從身后附了上來,她溫柔地環抱著他,踮著腳將頭擱在他肩上,還無辜地對他眨了眨眼。 太近了,她的眼睫好像在他的肌膚上輕掃了兩掃,竟讓他再說不出什么話來。 色厲內荏如他,總不知該拿她怎么辦才好。 他想他是愛她的,他想這樣的女子,也許世上沒有人會不喜歡。但立刻他又跟自己別扭,他想將她藏起來,不讓世上任何人看見,不讓世上任何人知曉她的好。 “那個柳岑,”他終于低了聲氣,不高興地道,“他臨陣脫逃,還把女人推上去,我可看不順眼?!?/br> 她從善如流地點頭。 “阿寄?!彼L長舒了一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擺弄著她纏在自己腰間的手,“阿寄,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能把其他事情都忘了?!?/br> 她安靜地聽著。旖旎的氣息褪去了一些之后,便感覺到冬日的寒冷,仍舊徘徊在這死過人的殿宇之中。 “……謝謝你?!背聊季弥?,他說,“謝謝你,沒有放棄我?!?/br> *** 顧真原沒料到顧拾會這樣聽話,他本來想了許多種法子來炮制他,誰料來不及了。 原先與他聯手反鄭的鮮卑經了大半年的內亂之后終于立了一位新王,新王卻翻臉不認人,一口咬定顧真不是顧氏遺種,要將中原局勢重新翻案。一直與鮮卑互通聲氣的益州羌人再度sao動起來,而關東顧氏則只管作壁上觀。到這時候,顧真才發現,自己手頭竟然只剩下了柳岑上交的南軍虎符。至若羽林、北軍、長水胡騎,早在年末的戰亂中被沖得七零八落,行伍尚未來得及建好,鮮卑人已揚兵塞下。 鮮卑王族都姓檀,那新王卻有個漢人的名,喚作景同。 ☆、第30章 夜已深了, 未央宮的溫室殿里仍沿襲著過去的習慣, 燃著千萬燈燭, 亮堂得連一處陰影都沒有。 顧真坐在御案前, 一摞一摞的文牒堆疊得幾乎看不見他矮小的身子。他批閱了大半個晚上,那文牒卻好像也沒有變少,令他不由得心生氣惱。 后頭重重疊疊的羅帳之后, 一名身姿綽約的佳人早已等得百無聊賴:“陛下累不累?要不先歇了,明日再看……” 顧真不耐煩地道:“明日自還有明日的事要做?!?/br> 女子撇了撇嘴, “本朝自有尚書臺, 是陛下不要他們?!?/br> 顧真一靜,手中的筆頓住, “你說哪個‘本朝’?” 女子自知失言,但想及皇帝一直是最寵愛她的,便不由得恃寵生驕:“本朝就是本朝嘛,陛下的大竑朝!陛下不要為這些事情勞神了, 妾在這里呢……” 顧真將筆一擲,站了起來。女子連忙撩開紗簾, 喜動顏色:“陛下……” 顧真卻并不理她,只走到簾外冷聲道:“大半夜了不必留這許多燈,朕不是鄭老賊,朕沒做過虧心事?!?/br> 外間幾名宦侍連忙應了, 過不多時,燈燭一盞盞地熄滅了下去,只留了寢殿里數枝青玉燈, 溫和柔順地亮著。 顧真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又回頭看了看御案上的文書。鮮卑威脅邊塞,各地牧守坐擁一方兵馬卻都只管扯皮,朝中大臣除了袁琴孫望和他帶來的幾個武人之外剩下的全是從亡靖一路走過來的老狐貍……他當真不是個做帝王的料,他討厭這些不能用殺人擺平的事。 他隱約覺得自己不能太依賴袁琴,所以將尚書臺的事務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可到了這時候,他卻又很不高興地發現自己是離不開袁琴的。 “你回去吧?!彼f。 龍床上的女人一愣,“什么?” “今晚朕不睡了?!鳖櫿婷鏌o表情地道,“召袁先生過來,朕有事要議?!?/br> 女人一骨碌從床上下來,語氣在委屈中加重了些:“陛下就這么信任袁先生,不怕他有朝一日背叛您?” 顧真揉了揉太陽xue,也許是被說中了,他沒有反駁,只是低低地道:“滾?!?/br> *** 幾次朝會之后,過了年關,天氣便回暖了。 正月的元會上,顧真宣詔,封安樂公顧拾為齊王,還圈了齊魯濱海之地一應地送給他,以示圣眷。與此相應,鮮卑那邊的動作似乎也緩和了幾分,兩邊的將士隔著長城傳消遞息,最后決定了和談。 有了上回鄭嵩的教訓,顧真對這次和談留了一萬個心,如今境內多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異族面前露怯。而素來足智多謀的袁琴此刻則只堅持一個法子:拉攏顧拾,不擇手段地拉攏顧拾。 于是齊玉堂殿里陳舊的用物都換了一過,仆從多了兩番,甚至還送來了—— 張迎。 顧拾看著站在門口扭捏不前的張迎,神色間好像并不意外,只是向一旁的石蘭掠了一眼,便對張迎笑著招手道:“好久不見了,伺候冷宮里的滋味如何?” 伺候冷宮里的滋味當然不好,從張迎的面色就可以看出來。見了顧拾,他委屈得跟什么似的:“若不是皇上要我過來,郎主您怕是都把我忘了吧!” 顧拾笑道:“不敢,你可是我的大功臣?!?/br> 張迎一扭頭:“不跟您說了,阿寄jiejie呢?” 顧拾面色一沉:“想什么呢?” “——阿寄jiejie!” 冰消雪融,隔著鉤起的紗簾,阿寄著一襲淡綠春衫,攏著披帛楚楚地立在窗邊,聞言朝張迎輕輕一笑。 張迎想撲上去撒嬌,顧拾伸出一只腿來絆倒了他—— “哎喲!”張迎苦著臉揉腿,“郎主您怎么欺負人呢!” 顧拾居高臨下地一笑:“你當我死的?” 張迎悻悻,阿寄忍不住走上前來拉了下顧拾的袖子,頗有求懇之色。顧拾哼了一聲,這時候奉皇令特來送禮的中常侍李直在前堂里安排完畢了,過來向顧拾行禮,見到這女子,心下一轉便也明白了她是什么人,連忙上前奉承:“這位便是外頭傳言的那位讓殿下舍身相救的美嬌娘吧?這不見不知道,原來真如仙子下凡,與殿下站在一處,真是一對叫人眼紅的璧人!” 這宦官突然竄到自己眼前來,阿寄吃了一驚,她平生未受過這樣的諛辭,紅了臉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求助地看向顧拾。顧拾清咳兩聲,冷冷地道:“仔細著說話?!?/br> “是,是!”李直立刻給自己掌嘴,但還是忍不住對阿寄道,“日后還要請姑娘多多擔待!奴婢這里還有個信兒要透給姑娘——”他湊上前來,擠眉弄眼地壓低了聲音,卻又剛好讓一旁的顧拾能聽見,“陛下在思忖著給齊王殿下納妃呢……” 阿寄一聽便知道他背后的意思,移開了眼光,也不作什么回應。李直討了個沒趣,卻還是弓著身子等她發話,哪曉得顧拾道了句:“勞公公費心了,可惜她說不了話的,她的事便是孤的事,你同孤說便行?!?/br> 李直驚愕地直起身來:因了安樂公為她的那一跪,這女子在外界早被傳得天花亂墜了,哪曉得竟然是個啞巴?李直是從前朝宮廷里過來的,還記得兩朝寵妃秦笑的模樣——他覺得這世上的男人都應該喜歡那樣的女人,能說會笑,隨手一個動作都是風情萬種,而不該……至少不該是個啞巴吧? 顧拾看了他半晌,走過來擋住他打量阿寄的視線,微微地笑道:“孤送中貴出去?!?/br> 李直連道不敢,千恩萬謝地告退,顧拾禮數周全地恭送他離去,又將殿中眾婢仆屏退了,才回轉身來,朝阿寄沉默地笑了笑。 張迎畢竟還有幾分眼力見兒,待人都散去了,才湊上來巴巴地道:“殿下?” 顧拾眉心一跳,“不要這樣叫?!?/br> 張迎摸著腦袋笑了笑,“郎主?!?/br> 顧拾“嗯”了一聲。 “郎主,您可知道奴婢在掖庭那邊伺候的是誰?”張迎笑瞇了眼,“您一定猜不著?!?/br> 顧拾壓根不想理他,攬著阿寄便要轉身入內。 “哎哎——”張迎急了,“是秦貴人啊,秦貴人!” 顧拾頓住腳步,他不認識秦笑,只約莫聽過一些風言風語?!八秊楹瘟粼诶鋵m里?” “她不在冷宮還能在哪里?”張迎理所當然地道,“不過奴婢還聽聞,她就是長安城大亂的那一夜,在鐘樓上敲喪鐘的人?!?/br> 顧拾靜了一會兒,“明白了?!笨匆姀堄靡獾哪?,忍不住去敲他的腦袋,“你啊,不要得意忘形。之前的事,多虧了你;往后我和阿寄,總還需要你多多擔待的?!?/br> 張迎赧然道:“郎主說哪里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