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一時間變生肘腋,殿中人雖多,卻沒有一個反應過來,顧獻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抽出了身后武人的佩劍,便往自己頸上一抹! 男人的血濺上了李直的臉,后者徹底地呆住了,手足都在發麻。 “還不去稟報陛下?”忽然,身邊的人沉著聲音道。 李直愣愣地看向袁琴,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神秘謀士,朝中無人知道他的底細,卻在這種時候他都平靜得出奇。 “人是必死了,你再不去,你也得同他們一道死?!痹倮淅涞氐?。 李直如夢方醒,立馬拔足便往外奔。袁琴看了一眼殿中惶惶不知所之的眾人,“你們都跪著別動,聽候發落?!?/br> 然后,他才終于低下頭,去看那一雙垂死的男女。 顧獻死的時候并未受更多的痛苦,身軀便轟然倒了下來。女人卻是披了滿臉的鮮血,奄奄一息地倚靠著柱子,哀哀地喚著:“君侯?君侯……” 她的面容凄厲可怖,聲音卻還是那么婉轉溫柔,就像是人人都會在夢中遇見的那種最美的聲音。顧獻的侯位被廢已經十多年了,可她還是改不了這個口,就好像這兩字簡單的稱呼,已經刻進了她的血液里一般。 顧獻沒有回應她,環顧曠然的大殿上布滿了人,沒有一個人會回應她。 也許她心中還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因為沒有人聽,所以也都失去了出口的必要了。生命在迅速地流失,她慢慢地轉過頭,看見袁琴的衣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你長得好像……” 袁琴臉色微微地變了。他上前一步,雙眸緊緊地盯著女人,一邊低下身子,慢慢地摸索到了地上那把顧獻用來自刎的劍—— 女人的聲音卻已止住了,頭軟軟地偏到了一側,顯是死透了。只是一雙眼睛仍然微微地睜著,好像是死不瞑目的。 袁琴這才發現自己握劍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大開的殿門外刮進來呼嘯的寒風,卷著雪片,吹得袁琴透骨生涼。他四顧殿中,下人們無不瑟縮一團,大約是都想起了新帝的殘酷手段,人還沒來,他們就都被嚇得肝膽俱裂了。 袁琴怔怔然站了很久,手中脫力,那把劍錚然掉落在地上。 “你們想逃的話,就趕緊逃吧?!彼硢≈曇粽f,“陛下從東市趕回,還需一些時辰?!?/br> 眾人不知他為何短短片刻間就改了主意,無不是面面相覷,有幾個膽小的一下子哭出了聲,拔腿便跑。有了領頭的,眾人便立刻都跑得一干二凈,唯恐落于人后。最后,只剩下幾個武人侍衛,與袁琴一起站在殿中,面對著兩具尸體。 袁琴拍拍他們的肩,“你們回去,仍照往常般守著?!?/br> 幾人如蒙大赦,領命而去。袁琴揉了揉太陽xue,蹲下身子來,伸出手拂過那個女人的臉,將她的雙眼合上。 “袁先生?!?/br> 空蕩蕩的大殿里,忽然響起一個深冷的聲音。 袁琴應聲看去,只見一個少年從殿后那扇十二折屏風之后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深青的直裾,長發束在冠中,卻更露出鬢角那道長長的傷疤,將那張原本如皎月般秀麗無瑕的臉容毀成了修羅般冷酷無情的模樣。 他那蒼白如鬼的臉上,看起來沒有分毫的表情。桃花眼里波光流轉,宛如冷而漠然的黑玉。 他沒有去看地上躺著的夫婦,而是直盯著袁琴的眼睛。 “袁先生也不甘心屈居顧真之下的吧?袁先生也知道,顧真根本不姓顧,他會對顧氏忘恩負義的吧?”他說話很慢,好像每說出一個字都耗盡了他的力氣;但他的氣勢卻很迫人,好像要逼得袁琴無路可退,“若是如此,袁先生何不與我聯手呢?” 袁琴的喉嚨動了動,他難得地感到了緊張。心中思緒如雜草般亂竄,卻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出口的話來應對他。 顧拾忽然笑了。 “帶我去見顧真吧,袁先生?!?/br> 他的笑容柔軟,仿佛還盈著悠悠的水波,在這寒冬的天氣里,幾乎能催暖任何一顆鐵石心腸。 袁琴卻從頭頂寒到了腳底。 “我知道你會幫我的,袁先生?!鳖櫴拜p輕地笑道,“似袁先生這樣的潛龍,怎么可能看得上那個放羊的無賴?” ☆、第26章 顧真得了李直的奏報,怒氣沖沖地從東市往回趕。 他原已把刑場都搭建好了,就在東市的亭樓下,今日天氣雖陰寒,卻正在集日,東市本就繁華,許多庶民百姓都在刑場邊瞧熱鬧。顧真坐在黃羅傘下等著,心底原是很得意的。 前朝天子又怎樣,四百年的宗藩又怎樣,還不是要任他擺布?他過去都不知道,原來當皇帝是件如此快意的事情,可以讓自己膨脹的仇恨毫無顧忌地宣泄出來而不必擔心后果,可以看著別人面對屠刀宰割時瑟瑟發抖的模樣,只要想到這些恐懼都來源于自己,自己就會得到一種快感。 權力果真如一種了不起的春藥。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一對顧氏夫婦竟如此冥頑不靈!顧真原是想好了許多種法子去折磨他們、侮辱他們,再利用他們將安樂公逼出來,結果卻什么也沒有用上,空賺了一肚子的氣。 玉堂殿已在望,袁琴一身素凈衣衫,正禮貌地等候在殿階下。 在他的身邊,還立了一個人。 顧真沒有見過這個人,但他一下子在輦上挺直了背脊。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撣了撣衣襟,朝著顧真的車馬徑自跪了下來,雙手撐在地面,腰身俯伏下去。 “罪臣顧拾,迎候陛下車駕,祝陛下千秋萬歲,長生無極?!?/br> 顧真清楚聽見他三叩首的“咚咚”之聲,因為顧真沒有發話,對方始終伏首于地,沒有起身來。 顧真的目光望向那人身后的袁琴,又收回來,“你說,你是顧拾?安樂公顧拾?” “臣是?!?/br> “朕如何知道你是真的顧拾?” “陛下可將安樂公邸的舊人傳來,與臣對質?!?/br> 顧真靜了半晌,道:“抬起頭來?!?/br> 顧拾慢慢地直起身子,目光平視前方。眾人一見他的樣貌,立時咋舌出聲。 但見一條細細的血線從他的額間流了下來,滑過鬢角上一道長而猙獰的傷疤,平平看去,雖然可怖,更多的卻是倉皇與狼狽。 顧真怎么也沒有想到他以為的勁敵顧拾竟是如此落魄的模樣,聯系來龍去脈,大約是父母之死對他的打擊太大,如此一想,熟悉的得意感終于回到了顧真的身上。 “賢侄你可算出現了,朕找了你許久?!鳖櫿嫘ζ饋?,吩咐左右扶他下車,“不過朕來長安之前,就聽聞賢侄相貌出眾,一表人才,倒真沒想到短短數月之間,賢侄就成了這樣?!?/br> 他一口一個賢侄,毫不羞愧地將自己那算不清楚的輩分壓在了顧拾的頭上,顧拾卻也只是笑了一笑,“皇叔說笑了,罪臣潦倒至今,還談何儀表?!?/br> 見他這一笑,顧真怔了一下,當即邁步走上臺階。玉堂殿中的亂象只來得及稍微收拾了一下,兩具尸體仍靠墻放著,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邁入殿中的腳步,皺眉道:“只可惜賢侄來晚一步,不然就能與家人團聚了?!?/br> “能見到陛下英姿,便不算晚?!鳖櫴拔⑽⒁恍?。 顧真疑惑地回過頭來,看向這個比自己只小了兩歲的“賢侄”,上下左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除了收放自如的諂媚之外,竟找不到他身上一點悲傷的痕跡。他在心中暗暗奇怪,這個人,竟真是沒有心肝的?父母慘死當前,他卻只是害怕自己被新帝加害,忙不迭地跑出來表忠,而對著父母的尸首一點動容都沒有? 他再次看向了袁琴。 袁琴那張寡淡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但向他微微欠了欠身,示意自己有話要說。顧真頓了頓,復轉身往回走,“既然如此,玉堂殿已收拾好了,賢侄就暫且住在這里吧。今日的事,朕也始料未及……李直!” 李直連忙應聲而出。 “找找那個……那個什么官,”顧真拿手指胡亂點了點,“給剡侯夫妻兩個,以藩王之禮,厚葬!” 李直倒也機靈:“是,奴婢這就去找宗正?!?/br> 顧真看了顧拾一眼,后者卻再次跪拜叩頭:“罪臣叩謝陛下!罪臣萬死,天幸陛下垂憐,開此洪恩……” 顧真忽然覺得索然無味了,擺了擺手,便徑自登車離去?!叭バ业?,朕有事要議?!?/br> “罪臣恭送陛下?!鳖櫴奥氐?。 帝輦來時轔轔,去時轔轔,軋在掃凈了積冰的青石道路上,在陰云密布的天空下滑出道道水痕。幾名侍衛從顧拾身邊擦了過去,將那兩具尸體從殿中抬了出來,而他仍舊沒有抬頭去看。 手指摳進了冰涼而泥濘的青磚縫隙里,忽而喀喇一聲,指甲斷裂,細細的血絲滲進了泥土里。 “……安樂公?”有人猶疑地喚他。 他抬起身子,見是一個眉眼俏麗的宮女,正擔憂地看著他,“陛下已經走了,您不必再跪著了?!?/br> 他低下頭,扶著自己的膝蓋,一點點吃力地站了起來。那宮女想來攙扶,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多謝?!痹捯怀隹?,才發覺沙啞得可怕。他將五指握緊,攥進了手心。 “奴婢原是玉堂殿里伺候的,方才中貴人說,我們還要留在這里繼續伺候安樂公?!鳖櫴皰吡怂谎?,她的臉上立時騰起紅暈,卻仍大著膽子道,“奴婢名叫石蘭,大家都叫我蘭兒?!?/br> 這么說來,她也是剛才跪在他的父母身后,看著他的父母慘死的人之一了?顧拾轉身往殿中走,淡淡地、似有些疲倦地道:“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br> *** 宣室殿中,沉香裊裊,一君一臣對面而坐。 顧真顯然是坐不住的樣子,傾身著急地道:“袁先生你說,顧拾這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 袁琴淡淡地道:“臣不知道?!?/br> 顧真被噎?。骸安恢??你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袁琴道:“陛下還記不記得,當初為何要將安樂公逼出來?” 顧真一愣,“……是為了利用他……轄制顧氏舊人?!?/br> “陛下記得就好?!痹冱c了點頭。 顧真又一愣,“你是說……”忽然腦子轉了個彎,好似想明白了,“你是說他想做什么根本不重要,朕只需按自己的想法辦就可以了?” “陛下近來,對顧氏舊人太過嚴酷了些?!痹賲s另起了一個話頭,“國號自然是不能改,只是一下子殺人過多,難免朝中生怨?!?/br> 這話顧真顯然并不愛聽:“那群頑固的老頭子,殺便殺了,你又來勸朕作甚?!?/br> “是啊,殺都殺了。臣當時以為不妥,如今才發現陛下高瞻遠矚?!?/br> 這一頂高帽戴得顧真頗是舒服,雖然他沒有聽懂:“你是說?” 袁琴道:“陛下先下痛手殺了一批頑固派,而后安樂公便乖乖地出來對陛下表忠,陛下只需順著他的意思給點甜頭,天下懷念顧氏的舊人,難道還不都望風響應?帝王之術,殺伐獎懲,陛下運用得如此純熟,臣可以居閑矣?!?/br> 顧真聽了,默然良久,而后緊繃的身子終于放松下來,往憑幾上一靠,“不錯,就這么辦。不過這人遲早該殺,待朝野內外都處理干凈了,朕就去泰山封禪,拿他祭旗?!?/br> “陛下英明?!?/br> 顧真歪著腦袋看著他,“不過袁先生,這世上當真有見了親人尸首還不流淚的人嗎?” 袁琴想了想,道:“陛下可記得前靖清河獻王的故事?” “是那個當過太子、又被廢了的清河獻王?” “不錯?!痹冱c點頭,“清河獻王不是嫡出,但是長子,被孝端皇帝立為太子,卻受皇后構陷而被廢,他的母親也被皇后害死。清河獻王終其一生都不敢在人前提起他的母親,對皇后和當時的太子、后來的孝誠皇帝永遠戰戰兢兢,謹慎謙卑?!?/br> 顧真嘆了口氣,“聽起來很可憐。不過,他雖然面上如此,心里對皇后想必是懷恨的吧?” “這不重要?!痹倨狡降氐?,“他懷恨與否,從結果來看,根本就不重要?!?/br> 顧真怔了一怔。 “有時候,恐懼會壓倒一切?!痹倏聪蛩?,“陛下,您要相信,安樂公,他怕您,怕到在親人尸首面前,連流淚都來不及,就向您山呼萬歲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