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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平生好在線閱讀 - 第21節

第21節

    繩子忽然被人扯了一扯。張迎回過神來,連忙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往后拉,不料阿寄卻當真輕得很,過不多時,便從井口探出了頭來。

    張迎笑著招呼道:“阿寄jiejie!”

    阿寄亦莞爾一笑。從掖庭到椒房,困在地底大半個月,頭一回見到外邊的太陽,一時感到些歡喜的眩暈。念及顧拾還在下邊等待,她趕緊解開自己腰上的繩索,俯身在井口邊將它又晃悠悠地垂落了下去??墒沁^了很久、很久,也沒有人拉動它。

    難道是地底太黑了,以至于他看不見繩索?阿寄轉頭看向張迎,希望他對顧拾喊幾句話。

    而張迎卻撓了撓頭,道:“jiejie,咱們去找個地方歇息吧?離這兒不遠就是馳道,人來人往的……”

    她重重地皺了眉。

    秉性善良的她,這樣的表情便已經是極限了??蓮堄膊皇莻€傻孩子,他知道對方不能說話,在這種時候,啞巴是最好欺負的。

    “郎主說了,讓奴婢先帶你去安全的地方躲躲?!彼`顏道,“jiejie你不要擔心,郎主那樣玲瓏剔透的人,不會有事的。啊,其實他沒好意思告訴你,他手臂上的傷并未全好,他今日是出不來的……”

    明明已經好了。

    今日清晨,是她親手給他換布包扎的。

    就算他沒有痊愈,不敢縋繩而上,又為什么要急著把她趕出來?

    追根究底,他為什么要急著與她分開?

    她的眼眸中暗濤洶涌,徒勞地張了張口,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她突然撲到那井邊去向下望,黑暗,一片黑暗,而她連喚他一聲都做不到。

    “jiejie!”腰上突然被張迎的雙臂牢牢箍住。他是害怕她再跳下去嗎?她覺得很可笑。只有站在陽光底下了,她才感覺到原來從這井底吹出來的風都是陰寒徹骨。他們是如何在這樣冷的地方待了五天的?!

    “jiejie你聽我說,郎主他在宮里還有些事要做?!睆堄瓏@了口氣,“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壞了郎主的事,對不對?如今這長安城里頗不太平,南皮侯當了皇帝后殘暴得很,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心驚膽戰——我是說,按郎主的意思,他也希望你先往東邊走,離長安城越遠越好?!?/br>
    阿寄慘淡地笑了笑。

    他有什么事要做?新君對他的態度尚未明了,有什么事,會讓他不執一詞地留在未央宮的刀劍叢中?她想象不出來。他從來不是個會為了別的人、別的事而以身犯險的人——

    不,不對。她忘了,他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冒險。他與袁琴密謀,他到掖庭救她,他一刀殺死孟渭,他帶她躲進椒房殿,哪一樁不是絕世奇險?她一直只把他看做一個孤獨而任性的小孩,卻忘了他也是危險而冷酷的。

    她忘了,他有的時候,其實是不需要她的。

    她并不是生來就必須捆綁在他的身邊,只是太長的歲月蒙蔽了她的眼睛,叫她以為他離不開自己。其實不是的。其實真正心懷依賴的人是她才對。

    他只是不聲不響地拋下了她,她就已經恐慌地在太陽下顫抖起來。

    她回過頭,抬起手,茫然地揉了揉張迎的頭發。

    張迎見她的態度似有所緩和,手勁松了一些,緊繃的情緒也垮塌下來,“那好,咱們走吧,我去備車。只是可惜我還要回宮里當差,不能陪你走了?!?/br>
    為什么顧拾和張迎都把離別看得如此輕松?他們當真以為她可以一個人浪跡天涯?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嗎?

    她拉住了張迎的手,搖了搖頭。

    張迎立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她伸出受過刑的蜷曲的手指,在張迎手上慢慢劃出兩個字:

    “南軍?!?/br>
    ***

    未央宮,承明殿。

    文臣武將在丹墀底下吵作一團,而顧真手握著馬鞭,正百無聊賴地拿鞭梢輕挑著一只鳥籠子,驚得那籠中鳥不停地上躥下跳。

    “陛下!”有人不堪爭吵,拂袖上前,跪地行了一個大禮,“陛下!定國號的事,臣懇請陛下三思!陛下源出顧氏,亦得舊朝黨人臂助,如今既登大寶,便當應天心,順民意,繼承大靖國號,才是正統!”

    “什么正統,大靖的正統是安樂公拱手送給了鄭老賊的,如今再撿回來,不是丟我們的人?”有人冷笑,“便依你們文人的說法,大靖的氣數早已盡了,雖然陛下是顧氏后人,也應該另起正朔才是道理吧?”

    顧真將馬鞭立起來,鐵質的柄在御案上輕輕敲了兩敲。

    吵嚷不休的眾臣不得不臉紅脖子粗地停下來看向他。

    顧真的目光卻越過了他們的腦袋,徑自望向后排站立的人:“袁先生如何看?”

    眾人都回頭朝那謀士看去。

    這謀士明明只有二十許年紀,卻總是一副深沉冷靜的神態,生生將模樣壓老了十多歲。也不知是否因為如此,皇帝事事都只向他詢問,令其他功臣勛將頗為齒冷。

    袁琴眸色冷淡,也不行禮,只平平地道:“陛下既已下令定國號為竑,便不當朝令夕改?!?/br>
    這倒是釜底抽薪的一說。支持改國號的大臣自然喜形于色,但聽顧真又懶洋洋地道:“既然如此,方才是誰說要把國號改回亡靖的,拖下去,車裂?!?/br>
    方才還躁動不安的殿堂剎那間死寂一片。

    袁琴垂下眼簾,默默地退回班列之中。

    殿下的侍衛得了號令,當即上前,將那數名顧氏舊人連拉帶拽地押了下去。那幾人好像這時候卻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像是被掐斷了脖子的鳥:“陛下!陛下,臣知錯了!”“一言有失,不足以殺士啊陛下!”……

    顧真好像聽得很不耐煩,揮了揮手讓他們快些。

    待他們退到了殿外了,便聽見絕望的叫喊聲:“顧真,你根本不是真的顧氏,你忘恩負義!”

    顧真皺了皺眉,轉身掃視殿中瑟瑟發抖的群臣,半晌,將馬鞭往那鳥籠上狠狠一擊,“啪”地一聲,那只鳥兒竟被隔著籠子活活打死,一雙圓圓的眼睛凸了出來,鮮血沿著鳥籠的縫隙往下墜落,直流下鋪了黃金的丹墀。

    “以后誰再同朕提什么大靖朝,便同他們是一樣的下場?!彼淅涞氐?。

    沉默片刻之后,眾臣爭先恐后地下跪稱禮:“陛下圣明,長生無極!”

    待眾人禮畢,袁琴才慢吞吞地走出來,躬身道:“陛下,安樂公的父母親人,不知臣可不可以提?”

    顧真揚了語調:“嗯?”

    “他們是今晨到了長安,從剡縣過來,將將三個月的路程?!?/br>
    “什么意思?”顧真皺眉,“朕分明五日前才下達的詔書?!?/br>
    “是臣僭越?!痹贀哿藫垡陆?,將發冠解下,跪地認罪,“是三個月前,彼時陛下還在荊州,義兵方起,臣便同剡侯夫婦通了消息,讓他們到長安來,共襄盛舉?!?/br>
    顧真慢慢地瞇起了眼睛。

    “陛下方才說,前朝的事情不可以再提。是以臣想,臣大約是有罪了?!?/br>
    顧真將馬鞭凌空指著他,道:“朕一直覺得很奇怪……袁先生,你一個姓袁的,何以對姓顧的事情如此熱衷?”

    袁琴挺直了背脊不再辯解。

    “不過也難為你,料敵機先,為朕省了整整三個月,朕反而要賞你?!鳖櫴办o了片刻,忽然道,“讓他們住到朕備好的玉堂殿里來吧!朕過一日便殺一個,看那縮頭不出的安樂公,還能忍耐到幾時?!?/br>
    ☆、第25章

    這一年的雪落得晚了一些。

    顧拾并不知道昨日冬陽高照,是個寒冷中透出熱鬧歡喜的好日子,空氣里都浮動著溫柔的香靄。當他終于從椒房殿的密道原路折返,回到未央宮中時,他只看見了雪。

    從門戶中望去,瓊樓玉宇,層疊巍峨,積冰映著陰云,險險掛在飛龍斜出的檐角。與其他各殿不同,椒房殿仍舊是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破爛的垂簾翩然飛動,將外間的雪水也拂了進來。

    宮娥,宦官,侍衛,目之所及,一片整肅,也許是意味著新王朝已穩當地立足,也許是意味著新王朝同舊王朝也并沒有什么兩樣。他往后退到門墻后,在腦海中將日前去玉堂殿的路又過了一遍,然后深吸一口氣,便徑自舉步踏入了風雪之中。

    玉堂殿正門前果然劍戟林立,氣氛森然,顧真對自己召人入京的意圖毫不掩飾。顧拾繞到上回的北門,卻也見到兩個宦官團著手憊懶地守在這后門口,當即躲入了墻角。

    若是帶了張迎來就方便多了。只不知張迎那邊打點得如何了,能不能夠把阿寄帶離長安……

    他咬了咬牙,將混亂的思緒逐出腦海,手往衣袖中摸索,抓住了那一柄殺過人的匕首。

    “這邊就是滄池嗎?”

    忽然間,一個溫柔的女人聲音遙遙地響起,如一片羽毛輕輕落入他耳中。他全身一震,想探身去看卻不能,一股冰涼的空氣激過周身,從手指尖開始逼得他發顫。

    他別過頭去,未央的滄池上結了一層脆弱的薄冰,陰云密布的天空下,冰底的水也透著渾濁暗沉,并沒有什么好看的。

    他忽而反應過來,這也是他自己第一回認真地看著滄池。

    “回夫人,這就是滄池?!被貞暤氖莻€宦官的聲音,不陰不陽。

    女人停頓了一下,猶豫地道:“我們……不能去瞧一瞧么?”

    “陛下吩咐了,幾位鞍馬勞頓,便請在這殿中歇息,不要讓奴婢們為難了?!被鹿僖话逡谎蹧]有語調地道。

    “難得來一趟長安,卻遭你們這樣戒備?!迸遂o了一會兒,“明明說是小十的意思,卻不讓我們見到小十……”

    “不必再同他們說了?!币粋€渾厚的男聲這時插話進來,“那封信是騙我們的。是我們愚蠢,白白地相信了南皮侯會幫助舊族?!?/br>
    一時間,不再有人說話了。

    顧拾默默地等待著,卻只聽見飛雪攪動空氣的微妙聲響。天是很冷了,他的眼睫一動,仿佛都能掉下幾片冰渣子。

    那一男一女似乎是回殿中去了。過不多時,有人小跑著到這門邊來對那兩個黃門道:“有圣旨,全殿人接旨,快去!”

    那兩人一驚,也連忙跑進去了。顧拾低頭將匕首握在手心里,衣袖披下來掩住了,跟在他們身后一丈遠外進了門。

    穿過后苑之后又兩進,才到了玉堂殿的前殿。一路上卻都沒有人看守,或許是都去接旨了。顧拾沒有大咧咧走進前殿,而是躲在后殿與前殿連接處的十二折屏風之后,透過髹金木板的縫隙朝殿中望去。

    那里果然是跪了滿殿的人,宦官、侍衛、宮女、廚娘,黑壓壓的一片,他都看不清楚跪在最前面的那一雙華服男女的身軀。他漫漫然地想,也不知看守安樂公邸的人如若全都聚在一起,會不會也有這么多?

    前來宣旨的是新上位的中常侍李直,身邊卻站著袁琴。

    “……朕原想同安樂公敘兄弟之倫,誰知此人竟匿而不出,教朕好找?!崩钪币矝]有讀過這種半文不白的詔文,一時有些尷尬地頓了頓,“前靖剡侯顧獻,爾是安樂公之父,子不教父之過,不知爾有何解釋?”

    在他面前,那一身衣冠整飭、身軀高大的男人跪地道:“臣獻無辭可解?!?/br>
    李直將圣旨一卷,慈眉善目地道:“說不得,那便只有請君侯去一趟東市了?!?/br>
    “東市——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女人突然開口,詞鋒尖銳,聲音卻仍然優雅低緩,“難道要讓他去集市上面圣嗎?”

    “說是面圣,卻也沒錯?!崩钪眹@了口氣,“陛下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看人行刑。今日將諸位都召集到這里,也是想給諸位提個醒:只要安樂公不出現,這里的人陛下便過一日殺一個,殺完為止?!?/br>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武人上前,押住了顧獻。顧獻低下頭看著那個女人,低聲道:“無事的,阿湳,他們不會如愿的?!?/br>
    女人卻不看他,只道:“安樂公雖然是我們的孩子,但我剛生下他他便被鄭逆派人抱走,他根本連父母都不識得。陛下要拿我們來逼他就范,恐怕是高估了他的教化?!?/br>
    李直擰了擰眉頭,“這些話某家聽不懂,夫人如有機會,便去同陛下說吧?!?/br>
    “那你們就先殺我!”女人搶上前來擋在顧獻的身前,“沒見過父母的孩子,應當更留戀母親的吧!”

    “阿湳你讓開!”顧獻沉聲斷喝。

    女人嘶聲道:“我們君侯到底是個正宗的顧氏,難道陛下就再也不念一點宗族恩情了嗎?!”

    “圣旨既是如此,你們再如何詭辯也無用?!崩钪睌偸值?,“帶下去吧——”

    女人卻忽然冷笑一聲。

    她看起來是個那樣柔弱溫和的人,這一聲冷笑好像竟是用了力氣的,恨意淬了出來,閃出嶙峋的光——“與其被你們用來要挾小十,我們不如現在就死了!”說完,她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一頭撞向殿中的方柱!

    “阿湳!”顧獻脫口驚呼,而女人的鮮血已在大紅的柱子上飛濺出來,染透了黃金的壁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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