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張迎一把推開了門,撲通一聲就在門口給他跪了下來。 “郎主!我、我義父被抓走了!”孩子突然低抑著哭喊出聲,“他幾日前回宅子里去收拾行裝,正被鐘將軍給抓走了!” *** 過年之后,阿寄又受了幾場刑訊。反反復復,她只在紙上寫“不知”二字,直寫到右手幾乎殘廢了,連字跡都辨認不清,到后來,只要見她寫了一個“不”字,孟渭就徑自吩咐加刑。 她的囚室隔壁,那個老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阿寄震驚地撲到了鐵欄邊來,那人卻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待到獄卒走了,他才開口道:“阮姑娘?!?/br> 她死死地看著他,她有太多事情想問他了:他為何會在這里?是因為他假傳詔命要帶她走被人發現了?安樂公呢,他不是要保護安樂公的嗎? 他現在,在這里,這副模樣……那是不是說明安樂公……安樂公已經…… 一個月來她拼命壓抑不容自己想起來的人,這時候卻還是清晰地冒出了腦海。 這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什么。 張持笑了笑。他從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關切,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關切是給誰的。 “你放心?!彼?、慢慢地開了口,聲音嘶啞地劃破了死寂的空氣。 借著昏暗的、飄蕩的火光,阿寄看見張持是蜷縮著躺在地上,他的雙腿已被打斷,身上破爛的衣衫底下可見披掛的模糊的血rou,膝彎處甚至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她沒能掩住自己的表情,張持看見了,復衰弱地笑了笑,重復道:“你放心,他沒事的。不過我……我可能快要……他們丟我到這里來,既是讓我勸你招供,也是……任我自生自滅的意思?!?/br> 阿寄的手掌一分分抓緊了冰冷的鐵欄。 “你聽我說,阮姑娘?!睆埑值穆曇粢唤z一縷仿佛漂泊在空中的冤魂,“那日你被帶走后,我心知自己矯制違命,罪無可赦,做完了安樂公交代的事,我便回家去收拾行裝……哪曉得被鐘嶙抓住了?!彼人灾α顺鰜?,“這個鐘嶙,還真不可小覷……” 黑暗之中,他仿佛能觸及少女沉默而寧定的目光,那讓他一顆蒼老的心也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他們逼問我……是誰讓我矯制的……”張持低低地道,“太痛了……他們不讓我死,我太痛了……他們又好像,已經知道了……可是阮姑娘,阮姑娘你相信我……”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下去,“安樂公交代的事,我已辦好了,我沒有說出去……他們不知道,我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 張持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那空氣中的冤魂也驟然被掐斷了脖子。阿寄突然站起了身拼命往那邊看去,卻只見那一團黑影,已然是一動不動了。 *** 三句“不知”,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謝恩。 年關之后,挨不過鄭嵩的一再催促,孟渭終于只能將最初的這張供紙送入了未央宮中。鄭嵩披衣而起,見到這張紙,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貴人原已睡了,這時候被鬧醒,頗不快地偎著鄭嵩撒嬌道:“什么事這樣緊急,連覺也睡不得了?這幾日陛下忙于軍務,本就幾夜不得好眠……” 鄭嵩將那白紙遞給了她。她一怔,“這是什么東西?” 鄭嵩卻道:“她為何自稱臣女,不稱奴婢?” 秦笑仔細地看了看,“陛下是說,這是……那個,阮家的女郎寫的?” 鄭嵩突然一腳踢翻了床邊的矮幾,嚇得秦笑一哆嗦。 “真是反了她了,是看她母親死了,就無所顧忌了嗎!”鄭嵩冷冰冰的話音帶著深冷的怒氣,“‘臣女’是什么意思,她阮家從來都是顧氏的臣,謝的這是顧氏的恩!” 秦笑攥緊了那字紙,低低地說道:“妾看,也不見得如此……這說不定,是示弱于陛下,也未可知……張持!”她忽然揚聲喚道,“還不進來收拾收拾!” 細碎的腳步聲響,而后卻是個陌生臉孔的小黃門進來稟報:“陛下,貴人,張常侍已多日不見蹤影了,讓奴婢來伺候吧?!?/br> 秦笑的臉色煞地慘白。 鄭嵩卻在這時冷靜下來,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地一笑,“怎么,張持不見了,你卻不知道嗎?” *** 秦笑咬住嘴唇,勉強一笑:“陛下說什么話來,張持不見了,妾怎么會知道?” 鄭嵩將那張白紙在手中揚了揚,“這樣的時候,你想叫張持進來做什么?讓他看看這上面的字么?” 秦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縮,身子撞到了床欄,“陛下,您……您在說什么,笑笑聽不懂……” 鄭嵩笑了,“朕早該曉得,你們這些前朝的人,沒有一個能信的?!?/br> “陛下!”秦笑突然撲上前抱住了鄭嵩的腿,披頭散發地哀求道,“陛下,您不信笑笑了嗎?笑笑是真心待您的,陛下!笑笑還幫過您,陛下您忘了嗎?” 鄭嵩俯視著她,這個即使被逼至如此絕境也沒有一滴淚水的女人,他曾經以為她是個嬌滴滴、軟綿綿的可心人,卻沒想到她是他床榻邊的一條毒蛇。 “張持搶在鐘嶙之前去安樂公邸假傳朕的詔命,是你的意思吧?若不是鐘嶙及時趕到,他莫不是要帶著阮家的女公子——跑了?”鄭嵩慢慢地道,“他大約沒料到鐘嶙會途中突然折返去他家里,抓住他的時候,他正在收拾行裝呢?!?/br> 秦笑一怔,“什么?這……” “鐘嶙在軍中審問他,軍伍里的刑獄,你該明白,比宮里更殘酷?!编嶀愿┫律韥?,一只手抬起了秦笑的下巴,對視著她那雙哀哀欲泣的眼眸,“張持他什么都說了?!?/br> 秦笑臉上的表情漸漸地消失了。 她睜著一雙凌波妙目,嘴唇動了動,最后發出的聲音是干啞的:“妾不明白。妾從雒陽到長安,從未出過宮墻一步,外面的事情,妾不明白?!?/br> “張持在獄中說了,他聽的都是你的吩咐。單這矯制一條,便是大逆死罪,何況還畏罪欲逃?!编嶀缘氖忠环址窒蛳乱苿?,掐住了她纖白的脖頸,“笑笑啊笑笑,朕怎么就沒想到,你可以出賣了一個男人,就可以再出賣第二個……” 秦笑的面色剎那間灰敗下去,仿佛這句話終于戳中了她的軟肋,眸中驟然間盈滿了久遠的痛苦。鄭嵩滿意地看著她的神情變化,她過去在他面前都只有笑,嫵媚的、柔軟的、妖艷的笑,她從來沒有表現出這么多種情緒過。 他終于逼出了她的原形來了。 鄭嵩的心中暢快極了,同時也不免感到些空虛。這世上的女人總是如此的,你不可對她太好,否則她便一定會背叛你了。同樣,她也不可對你全無秘密,否則你便很快會喪失興趣了。 雖然年逾六十,但鄭嵩畢竟是個武人,手掌寬厚有力,帶著厚繭的手指將力道一點點收緊,看著秦笑那鮮花一樣的面龐一點一點因窒息而枯萎。她的兩只手在身周胡亂地撲打著,神情絕望得如一條在干涸岸上茍且喘息的魚。 這就要……這就要結束了么?結束了,她便可以去黃泉底下見到阿桓了么? 她一時甚至不愿意去掙扎了,她想見阿桓,太想了……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活在蝕骨嚙心的悔恨之中,活在永不能與人言的慘怛回憶之中,這太苦了,太苦了啊…… “嘩啦”一下,她一把將床簾撕扯了下來,揉皺了輕紗,又不小心攥進了尖利的簾鉤,無意識地刺破了掌心—— 那一剎那間的銳痛令她猝然清醒。 她使出平生全部的力氣抓著那金鉤狠狠向眼前人的臉上一劃! 鄭嵩大叫一聲,松開手來捂住自己的眼睛,一道鮮血潑在秦笑的臉上! 她也看不見了,鮮血模糊了視野,一片朦朧的血紅色。秦笑伸手抓住鄭嵩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往他的脖頸重重割了下去! 鄭嵩如一頭盲眼的困獸,怒吼著將她甩脫開去,又撲上來死死地按住她雙臂。他頸間的鮮血噴濺出來,將兩個人的肌膚衣衫全都黏在了一處,竟仿佛是纏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般。 “哐啷”一聲,秦笑手腕脫力,那沾滿了血的金鉤墜落在地。 鄭嵩壓在她身上的力氣也漸漸地流失去了。 秦笑看著他,這個孔武有力的老人,他心懷抱負、心機深重,將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間。她陪了他十二年,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對他是什么感情。 應該是恨吧!可是恨他,不就等于恨自己嗎?! 秦笑慢慢地、一點點地展開了笑顏。她笑的時候,便眼睛里是笑,嘴唇里是笑,身體里是笑,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笑。這樣的女人,任何男人都會迷戀上的。 鄭嵩的意識已模糊,恍惚間他好像聽見女人的笑,卻是一種嬌媚的嘲笑。 她在笑他,她也在笑自己。 幾個內侍就在這時闖了進來,眼看滿地血泊之中皇帝掐著貴人的脖子,都失聲尖叫,直往外逃—— 寒冷的春夜不見星月,他們跑出昭陽殿來,卻見御溝里火光點點,倒映水中,仿佛竟有萬千燈火在燃燒—— 他們面面相覷,還在問著:“這是怎么回事?今日難道有什么筵席?” “不,不是——”一個人突然指著前方駭然尖叫,“那是軍隊,軍隊!看那面旗!” 極靜、極深的黑夜里,一面大旗從前殿后翻了出來,被連綿不絕的急行軍的火把所映照著,嘩啦啦翻飛在夜空中,仿佛振翅的烏鴉。 那旗上,大書著一個“柳”字。 *** 始國十三年正月初六,南皮侯顧真率軍攻至長安城下,長安南軍校尉柳岑發兵響應,與叛軍聯合,一舉攻入未央宮。 ☆、第21章 適會飄風 正月初六的黃昏,日光漸漸沉入了西海,高墻上那絢麗的晚霞隱沒了顏色,一寸寸化了灰。 過年了,可是這新的一年的第一日,和過去十余年的每一日都還是一樣的。 落鎖的庭院里雜草又生,寒風吹皺了流水,帶出絲絲縷縷飄蕩的寒氣。白衣少年仍舊坐在門邊,就像過去十余年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一樣,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他只有等待。 他心里知道自己絕不是個甘于等待的人。只是因為所等待的是她,所以他不得不把自己安放在一個狀似耐心的軀殼,否則他可能會失控。 他已經失控過一次了。 他臉上的傷疤尚未愈合,只潦草地敷了些藥,在俊逸斜飛的鬢角邊劃出一道猙獰的豁口。房中的鏡子都被張迎收去了,后者顯然聽聞了他過去的一些事跡,很害怕他再將鏡子摔個滿地。但是沒有了鏡子,他也就沒有了對所發生的一切的實感,他看不見自己的傷,有時還會想,也許一切都沒有變,也許阿寄仍然會給他送來一日三餐,也許外邊那些吵吵嚷嚷的仆婢也都不過是黃粱夢里的錯覺而已。 也許他仍舊是那個美麗而無用的少年,依賴著阿寄而生存,時常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同阿寄發著脾氣,最后卻還是要向她服軟求情…… 院門的鎖“咔噠”地動了一下。少年的目光也隨之微微一動,仿佛死水里起了期待的微瀾。然而進來的人卻是張迎,彼捧著膳盤穿過了游廊向他走來,也不行禮便徑自進了房間,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在案上布菜。 “外面,”顧拾慢慢地道,“很吵?!?/br> 張迎的手頓了頓,“柳將軍將守衛抽走了,外面亂成一片,大家都爭先恐后要逃出去?!?/br> 逃出去? 顧拾抬起頭望向高墻上那一線最后的黃昏的微光。 這里曾經冷清,這里曾經熱鬧。那些人,他們來了又走了,而阿寄,就和他們一樣。 “郎主?!睆堄己貌?,復走到門邊去請他。顧拾側首看了他一眼,孩子的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顧拾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該說的話:“對不起,張迎?!彼穆曇粑⑽l啞,“若不是我,張常侍便不會出事?!?/br> 一顆、兩顆的淚水從張迎臉上滑落下來,他又連忙伸袖子去擦,擦成了一個大花臉,“我是被人拋棄在遷都路上的孤兒……那時候所有人都朝不保夕,便宮里人也在挨餓,可義父卻還是撿了我、教養我……義父他雖然身侍二主,有時也難免說些難聽的話,可我知道義父他是個好人!” 顧拾點點頭,“嗯,我也知道?!?/br> “你不知道!”張迎突然一把推開了他,自己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了,指著他大罵道,“你即便是亡了國了,別人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著你,最多不過給你點臉色瞧。而我們呢!我們亡了國了,便有性命之憂,每天都要裝出好多副臉孔同新朝人周旋——你以為我義父過得很容易么?他為了你、為了顧氏cao碎了心,甚至還搶著來向你示警,可你又是怎么待他的?你讓他羊入虎口!你以為你的計劃很周全么?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么好命的!” 顧拾呆呆地聽著。 他的臉色發白,雙眸里不知涌動著怎樣的情緒,最后,他卻只是沒有表情地笑了一笑。 “是啊?!彼Φ?,“是我太好命了?!?/br> 張迎抹著淚水大哭道:“我恨你!”轉身便朝院門口跑去。 顧拾也搶出來,腳底卻被絆了一趔趄,好容易扶穩了,卻見張迎停住了腳步,愣愣地站在大開的院門口。 這偌大的安樂公邸,竟然已一個人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