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此等事體,與中貴無關吧?” “所以才說是不情之請……” 鐘嶙竟爾也笑了笑,“那不如我們來交換一下?我告訴你叛軍行進到了何處,你告訴我,張持張常侍的底細?!?/br> 孟渭一愣,“張持?”他四顧望了望,才壓低聲音道,“他啊,從前朝起就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哪邊都不得罪;不過到了本朝,某家瞧著……”他咽了口唾沫,“他是與昭陽殿的秦貴人……走得近些?!?/br> 寒風刮骨而過,阿寄安靜地立在離他們數步遠外,低著頭攬緊了衣衫。鐘嶙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來拍了拍孟渭的肩。 他笑了。孟渭怎么也料不到這位冷面將軍也會笑,一時發愣,卻又從對方的笑容里覺出陰冷的意味來—— “叛軍從益州突圍,眼下,已進了扶風?!?/br> 見孟渭整個呆住了,鐘嶙笑得更沉,抱拳告辭。一轉過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張持——秦貴人? 他的眸光森冷得詭異。 這倒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好機關。 *** 九年之后,再度回到了這個地方。 幽幽的鬼火籠罩下來,墻壁里滲出潮濕的陰氣,空氣中散發著腐朽的氣味。腳下是更臟了,阿寄偶爾會被什么東西絆一趔趄,她都不敢回頭去看。無數座牢籠里是一個個長年羈押的罪人,干枯的指掌抓緊了鐵欄,溝壑縱橫的臉龐辨不清男女,只有一雙雙怨毒的眼睛朝她望了過來。 這座掖庭獄也不過起用了十二年而已,卻好像已經聚集了千百年的怨鬼了。 孟渭聽了鐘嶙的話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到了牢門前,他惡聲惡氣地將她往一處鐵欄后一推,便“砰”地一聲鎖上了門。 阿寄狼狽地跌倒在地,遍身都沾了這牢底的濕泥,她閉著眼平靜了一會兒,直到感覺到胸口上的鞭傷開始清晰地疼痛起來。 她慢慢爬到墻角里去,呆呆地看著那陰燃的壁火。 從此日起,一連五日,沒有人給她送飯,獄卒只從鐵欄底下給她遞點水進來。 餓到不清醒時,阿寄的眼前便會出現些幻象。她看到了雒陽的阮家大宅,堂皇的門庭,御賜的牌匾,院中立著數十通功德碑,院后的祠堂里列祖列宗香火從不斷絕。她看到母親坐在窗前擺弄著織機,jiejie便依偎著她仔仔細細地看著織機上靈動如飛的梭和線,母親偶爾側首對jiejie笑一笑,溫柔的笑,溫柔的眼眸,溫柔的…… 她曾經如此迷戀這溫柔。這從容不迫的、歲月靜好的、自欺欺人的溫柔呵…… 牢獄之中,時或傳來一兩聲受刑者的痛呼,又或是奇怪的吱嘎聲,又或是無意識的恐懼的顫音。這是她曾經以聲音為代價拼命逃出去的地方,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母親了,可是不,母親還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沒有執意要出去,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如果她沒有出去,那么她就可以一直陪伴著母親,不用毒啞自己,不用連累柳岑,也不用……也不用遇見那個人。 她是為了母親才出去的,她是為了母親才去同鄭嵩談條件的,她是為了母親才去服侍那個人的…… 可是現在,母親卻不在了。 如果她沒有出去,如果她沒有在那個人的溫柔里越陷越深,那么母親可能也不會死! 分辨不出白晝與黑夜的地牢里一片慘然凄清,阿寄有時發現自己哭了,嗣后又覺得自己并沒有哭。她……她雖然時常羞怯時常懦弱,但她卻不大曉得流淚的。流淚如何能夠讓自己好一些,她也并不能懂,因為流淚原本也是一件很花費力氣的事情,若哭得狠了,會讓人疲倦到絕望。 “呵……小姑娘,不曉事……”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像是帶著幸災樂禍的笑。 阿寄朦朦朧朧地看過去,似是在右側的哪一處牢籠里,但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見墻角一團模糊的瑟縮的輪廓。 “是不是餓著了?”那老人陰沉地笑著,“餓著了你就該叫喚,做出一副餓死鬼的樣子,他們馬上就會來拖你去審……審你的時候,你便一口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們沒有法子,就只能繼續關著你;你若是說出來了什么,你的性命就到頭了……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后一種,那樣比較快……” 老人大笑起來,笑至末梢,又變作不可抑止的咳嗽。阿寄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笑的,她知道掖庭里審人的手法,她的母親曾經就是這樣被審了三年,直到被審成了一個瘋子…… “前幾年倒是有一個瘋婆子,”那老人忽然道,“我真羨慕她,瘋了之后,就一了百了了,審也審不得,殺也殺不得,就任她爛在這里,也沒人來難為她……聽聞她還有家人在外面幫她打點?”老人突兀地笑了笑,“家人啊,真羨慕她……” 阿寄不想再聽了。 她咬緊了唇,想靠疼痛來抵抗一下饑餓,眼前卻不斷閃現出母親最后幾年的樣子。她明明沒有見過的,可她卻好像就是知道,母親曾經就在這里,她死得孤獨、冰冷而無望,在幻夢里掙扎,在黑暗里沉睡…… “死閹人,吵什么吵!”獄卒敲了敲鐵門上的鎖,錚錚的聲音驚破了老人的自言自語。 老人頓時大怒:“我是閹人,難道你便不是閹人了?似你這種渣滓,若趕上前朝剿閹的時候,勢必是五馬分尸……” 獄卒往鐵門上狠狠一踢,老人頓時又偃旗息鼓了。那獄卒轉過身,卻來開了阿寄這一間的門鎖,冷冰冰地丟下一句:“你,過來,孟常侍要審你?!?/br> *** 這是在掖庭獄的一處偏廳,沒有駭人的刑具也沒有血跡斑斑的墻壁,只有一張書案,橫在阿寄面前,上面擺著一張白紙和一支筆。 孟渭坐在上首,面無表情地端詳著她。 數日前鐘嶙的話令他坐立不安了很久。為免人心動搖,叛軍行進的消息在長安是絕對的軍中機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軍情竟緊急到了這樣的地步。叛軍從西南突破,扶風與長安一脈相連,又不像東邊的潼關有險可守…… 他自己不懂軍務,眼見得時日飛逝,只能如鍋上螞蟻一般地焦灼:自己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可都是押在今上身上的,他可是經不起改朝換代的! 若不是今日鄭嵩終于讓他來審問阮寄,他自己都要坐不住來問她了——掖庭獄里審了她母親十幾年,就為了那一件秘密,說不得,萬一這秘密可以改變戰局…… 可眼前的少女,看起來是那么平凡,那么溫順,她當真會曉得那樣重大的事情么?畢竟她jiejie、她母親都為此而死,她離開掖庭時也不過九歲,她不一定…… 孟渭終于是嘆了口氣,“你都做了這么多年的事了,該懂得一些分寸,你父親是孝沖皇帝的顧命大臣,你們家可是陛下的眼中釘rou中刺。你有什么要說的,便提筆寫來,莫再像你阿母那樣橫受罪了?!?/br> 阿寄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穿著囚人的白衣,長發披散在地,愈顯得一張臉蒼白慘淡,也就愈發地不好看了。 孟渭冷冷地道:“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阿寄靜了片刻,拿起筆來蘸了蘸墨,寫下兩個端莊的字:“不知?!?/br> “啪”地一聲,孟渭猛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阿寄整個人被他打得摔在地上,毛筆掉落在地,墨水四濺。 “某家提醒你幾句?!泵衔紡推届o地道,“你母親當初也如你這般什么也不肯說,最后便活生生地瘋了。陛下交代下來,只有一個問題,你給我聽好了再作答?!?/br> “孝沖皇帝交給阮晏的東西,在哪里?” 阿寄一怔。那明顯困惑的表情也入了孟渭的眼睛,他指著白紙道:“寫?!?/br> 阿寄慢慢地再次握起筆,這一回她下筆便很是潦草: 仍舊是,“不知”。 “——啪”! 又是一個耳光。 孟渭冷漠地道:“那某家換一個問法。孝沖皇帝交給了阮晏的,是什么東西?” 臉上也許是被打腫了吧。阿寄不敢去摸,深心底里卻悠悠然地浮現出一個人專注地觸碰著自己臉龐的模樣。他若看到如今她這滿身的傷痕,還會如何作想?他還會溫柔地撫摸自己嗎? 她想自己真是個很差勁的人。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卻只愿意接受他的溫柔。 她一點點挪到案前去,右手已幾乎握不住筆,落筆時在發顫。 “不……知?!?/br> 孟渭微微瞇起了眼睛?!澳憧上肭宄?,這張紙是要呈給圣上的?!?/br> 阿寄低下頭,手指痙攣地抓著筆,她靜了片刻,又寫下八個顫抖的字—— “臣女叩謝陛下恩典?!?/br> 孟渭看著那字,很久,發出一聲冷笑:“說不得,那便上刑吧?!?/br> ☆、第20章 搴誰留兮 大晟朝始國十三年的年關,沒有雪。 叛軍在三輔之地與官軍相持,距離京都長安不過百余里,消息再也掩不住,長安城里的公卿貴族沒一個能安穩地過年,而鄭嵩仍舊安排了數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屬國朝會、郡國計吏奉貢,好像三輔的戰事都不過是世外的錯覺。 十二月晦日,掖庭獄里看不見天光,昏暗的云擋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濕冰涼的水汽滲進墻縫里來。不斷有人在這天氣下凍死,獄卒便面無表情地將他們的尸體抬走。 一盆摻了冰的鹽水“嘩啦”一聲潑在囚室的角落,遍體鱗傷的女子輕微地顫了一下,而后又陷于死寂。 長發濕漉漉地散在肩頭,她閉著眼,嘴唇凍得青紫,腿腳蜷縮起來,雙手顫抖地攏緊破碎的衣衫,被捆綁太久的手卻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外邊隱約有熱鬧的聲音傳來。掖庭在未央宮中,位置并不偏僻,遠遠近近都能聽見年關上的笑語,還能感覺到空中微冷的香氣。只是混雜在血腥味里,一切就都變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亂而疼痛的黑暗中想著母親,母親在她離開掖庭時就瘋了,她只匆促間回來看望過幾次,恰都是母親發病認不出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將那幾段記憶撇去,而專心去描摹母親曾經溫柔平靜的臉容。 所有的回憶最后都會變成不切實際的想象。 她好不容易才將那個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里。始國十三年的年關上,她認真地想著母親,再沒有一刻想起過他。 *** 顧拾從夢中驚醒過來時,已是正旦日的后半夜了。 昨日過年,府中膳食豐盛,擺出來流水的筵席,仆婢們俱歡歡喜喜嘰嘰喳喳湊在一處,無數只燈籠映著沒有結冰的流水,點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應景地喝了兩口酒,便推脫著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過去的九年,每到過年時,阿寄給他送來的飯菜都會多幾樣,然后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后,還會再陪他一會兒。 他那個時候,總是不耐煩。一腔子少年的心氣寂寞時無處發泄,便都趁著她來的片刻發泄出來,冷嘲熱諷,口蜜腹劍,他的伶牙俐齒有多半是在啞巴的她身上練出來的。她也就安靜地聽著,眼神里連一絲不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卻沒有被冒犯的自覺??伤€是要日復一日地這樣與她糾纏下去,不然的話,他還能做什么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云的暗影里,寒氣降下,在窗欞間結出一層霜。 他將手放在額頭上,沉默地望著窗外。鬢邊的傷口已經凝結,但動作大時還會牽扯出細微的痛楚,瞬間直達心臟。 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 直到終于被她放棄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個一無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攪蠻纏以外,還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歡的人? ……啊,是了,他終于發現自己是喜歡她的了。 他終于發現自己的生命其實全無用處,如果沒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這天下不需要他,這蒼生不需要他,舊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獄里受盡煎熬的她,會不會有一點點、一點點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么一點點……他就愿意為她赴湯蹈火,為她身敗名裂,為她忍受永遠無聊的生,為她承受斬截無情的死。 他扶著昏沉沉的額頭慢慢地坐起身來,手指摩挲著懷中那一只香囊。他不知道這是第幾個無法入眠的夜晚,他已習慣了。 他披衣下床,點亮了燈燭,從小屜里拿出來一冊《禮經》,又從《禮經》中倒出來幾張大的輿圖,鋪開在地面上。 他擎來燈火,照亮圖上一個個被圈朱的地點。鮮卑,三輔,未央宮,椒房殿…… “郎主?”張迎的聲音悄然在門外響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卻又透著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著嗎?” 顧拾看過去,“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