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節
眼見妻子帶著女兒走遠,掌柜擦去滿頭熱汗,心知回家這關怕是不好過。 知桓容從水路歸來,不消片刻,秦淮河兩岸已聚滿人群。不分士族女郎還是庶人家的小娘子,此刻都是臉頰暈紅,翹首企盼,等著船隊出現的那一刻。 夕陽半沉入地平線,天邊一片火紅。 路旁升起彩燈,綿延成兩條長龍。 燈光映入河中,仿佛點點星光墜入水底。 水波蕩漾,第一艘大船破開河面,出現在眾人眼前。歡呼聲驟然而起,瞬間沸騰。 歡呼聲中,絹花、彩帕如雨灑落,落在河面,隨著水波流淌蕩漾,數息之間,匯聚成一片絢麗色彩。 船隊沿河道前行,一艘接著一艘。 花雨紛紛,彩絹舞動。 歌聲隨之響起,香脆嘹亮,依舊是古老的調子,每每聽到,都會生出不同的體會。聽到最后,卻是一樣的動人心神,令人沉醉。 唐氏兄弟站在船頭,頂著一頭的絹花,掛著滿身的彩帕,已然石化成五尊雕像。 在北地時,他們聽過建康的風土人情,也曉得這里的某種“傳統”。今日親眼所見,身臨其境,震撼依舊巨大,除了石化還是石化。 他們之前還笑話士族郎君四體不勤,什么被看殺,分明就是承受力不夠強,體質太弱的緣故。 如今來看,絕對的大錯特錯。 面對這種場面,甭管換成誰,沒有半點準備,都是被生生砸死的節奏! “阿兄……” “什么都別說?!?/br> “官家他……” “繼續保持沉默?!?/br> “……” 唐氏兄弟站在船頭,徹底體會一把建康百姓的熱情。 待到人群生出猜疑,花雨稍有停頓,桓容覺得時候已到,再不露面不合適,方才整整衣冠,施施然走出船艙。 站定在船頭,桓容揚起笑容,向兩岸揮了揮手。見有絹花飛落,立即以袖遮臉,動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可謂駕輕就熟。 “陛下千秋!” 伴著山呼之聲,是更加密集的花雨。 花雨中閃著彩光,不知哪家女郎,情緒過于激動,竟將金釵一并擲了過來。 咚咚幾聲,桓容低頭一看,頓時心跳加速,眼角微抽。 金釵之外還有一匹金馬,足足兩個巴掌大。 瞧這打造工藝,百分百吐谷渾出品,實心! 唐氏兄弟回頭望去,見到桓容的遭遇,頓覺一陣慚愧。 原來他們想錯了,官家沒想著拉他們頂缸。比起飛向官家的金釵金馬,自己身上這些算得了什么。 郗超和賈秉同被拉出船艙,一同做人形花架。 建康小娘子的愛好十分廣泛,既欣賞美少年,也不會錯過美中年。 君臣三人一起站在船頭,共同承受熱情洗禮。 短短的一段路,官船又成花船。每次桓容露面,這都是必然結果,雷打不動。 河岸邊,有女郎揚聲而歌,唱出詩經的詞句。遇桓容望來,桃腮暈紅,清脆道:“郎君,我心悅你!” 是郎君,而不是官家。 女郎的聲音穿透夜風,清晰落入桓容耳中。 說不感動是假的。 可是,他早已心有所屬,無法回應。 桓容面向女郎,揚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br> 這一聲出口,女郎的歌聲瞬間停住。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br> 第二句唱出,女郎們開始輕輕擊掌,奏出古老的調子。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br> 最后一句落下,桓容展顏而笑,眉目俊秀,文雅精致。映著河上美景,仿佛謫仙降世,從畫中走來。 “郎君,謝郎君!” 女郎們立在河岸旁,聲音一如往日清脆,猶如黃鸝初啼,美眸中卻已含淚。待官船行遠,歌聲依舊在河面上飛旋盤繞,久久不能散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華燈初上,城中亮起點點彩光。 秦淮河緩緩流淌,倒映滿天繁星,映出河岸旁的彩燈。光芒錯落交匯,織成一幅亙古流動的畫卷,沉在歲月里,留下一場繁華匯聚而成的美夢。 “郎君,我心悅你?!?/br> 六個字飄散在夜空中,終至消散無蹤。 第二百九十三章 該來的總是會來 抵達建康后,唐公洛父子被安頓在青溪里, 住進原屬僑姓士族的一處舊宅。 因在政治斗爭中失敗, 家主獲罪, 全族被流放,宅院多年沒有人氣, 已有些破敗。 經過匠人巧手休憩,枯木雜草被移走,層樓疊榭恢復生機, 重現幾分當年的氣勢。位于前院和后院間的演武場, 尤其得唐公洛及唐氏兄弟青眼。 入府數日, 朝廷未下詔令,門前匾額尚未高掛。 唐公洛搬入正室, 唐氏兄弟分往東西廂室安頓。 女眷移入后宅, 習慣了常年的戰爭生活, 乍見南地建筑的精巧, 目及飛閣流丹,畫棟朱簾, 不免有些新奇, 減少幾分入城后的忐忑和不安。 當夜, 一家人用過晚膳, 唐公洛召子侄在正室敘話。女眷同沒歇息, 而是聚到一起,商量何時往各府拜見。 “初來乍到,需得謹慎行事?!?/br> 唐家的身份本就尷尬, 雖有“英雄”之名,終歸是先降后叛,背負著造反的名聲。要想在長安站穩腳跟,既不能讓人覺得唐家無禮,又不能予人急功近利之感。 一家人談到深夜,簡單制定出章程,方才各自安歇。 因唐公洛暫無官職,無需上朝,翌日起身之后,即召子侄往演武場活動手腳。 女眷忙著整理箱籠,準備往各家拜訪時的表禮。 為了購糧,唐公洛散盡大半家財。此番到了南地,留在北邊的田地同樣無法收回。一本本翻閱過簿冊,唐夫人和兒媳侄媳都是愁眉緊鎖,連聲嘆息。 “阿姑,實在沒有辦法,莫如用我的嫁妝?!?/br> “不可?!碧品蛉藫u頭。沒有合適的表禮,那就干脆不送。用侄媳的嫁妝,會讓人嘲笑唐氏滿門。 “那……” 正愁眉不展時,忽有婢仆稟報,臺城來人,家主請唐夫人往前院。 “不是來見夫主?”唐夫人詫異。 “來的是長樂宮大長樂,帶有太后賞賜,直言欲見夫人?!?/br> 唐夫人點點頭,讓兒媳和侄媳稍安勿躁,整理過衣裙,佩兩枚金釵,由婢仆引路,穿過演武場,直往前院。 彼時,大長樂被引入正室,謝過唐公洛,正飲茶湯。 桓容和南康公主皆好清茶,久而久之,宮中的茶湯都不加蔥姜。 唐府內的茶湯味道太重,宦者有幾分不習慣。出于客氣飲下半盞,此后置于身前,僅同唐公洛敘話,再不碰一下。 不久,婢仆來報,唐夫人已至前院。 話音剛落,唐夫人款步走進室內,同宦者見禮。 “仆奉太后殿下懿旨,召唐氏女眷明日入宮?!?/br> 知曉宦者來意,唐夫人微驚,不由得心頭一顫,下意識看向唐公洛。后者顯然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宮中何意。 “太后殿下言,唐氏蒙受此難,實為遺憾。唐公高義,不忍百姓受難,乃是有德之人?!?/br> 說話間,宦者拍了拍手,立即有隨行甲士抬入箱籠,箱上有皇家印記,表明御賜之物。 “太后殿下知唐公不擾百姓,為市糧散盡家財,此為些許心意,請唐公收下?!?/br> 是心意而不是賞賜,沒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意思,這讓在長安受盡懷疑排擠的唐公洛愈發感動。 “請大長樂代唐某謝天后!” 唐公洛向臺城方向抱拳,唐夫人隨之福身行禮。 宦者沒有阻攔,而是側身讓到一邊。等唐氏夫婦起身,方才道:“官家有言,居大不易。唐公何妨趁有閑暇,在城內城外走上一走,市地或許不成,市下幾座商鋪,一年的收息亦是不少?!?/br> 唐公洛頷首謝過。 送走了宦者,讓人清點箱籠,發現箱中多是金銀絹帛,少有只能看不能用的擺設器物,不免暗道:官家太后皆是如此,難怪桓漢更得民心。 “早晚有一日,桓漢天子當統一天下!” 此外,唐公洛細思大長樂的話,很快品出另一層含義。 趁有閑暇? 依其所言,眼前的困窘不過暫時。官家定會用他,不就將授他官職,幾子亦有機會出仕。如有機會帶兵,必要征戰沙場,斬殺外敵,縱馬革裹尸亦是心甘。 如此,方能不負天子厚恩! 有了太后送來的金銀絹帛,唐夫人再不必為表禮發愁。 夫妻倆商議一番,各自下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