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節
話音落下,王太守神情緊繃,心跳猶如擂鼓。 他十分清楚,話既然出口,再沒有退路。 如果秦璟所言是真,那么,戰火可解,更能少傷任命;如若不然,不只唐公洛和起兵的將要死,他自己和雁門郡上下都將被押上法場,人頭落地。 表面忠于朝廷,背地里給叛軍通風報信,當與造反者同罪。 如果來者是旁人,王太守絕不敢直言,更不敢做出這場豪賭。但是,面前的人是秦璟,是先下鄴城后破長安,帶兵掃平漠南,令胡人聞風喪膽的秦璟! 他沒有第二種選擇。 不,或許有。 可他不能選。 做一場豪賭或許還有生路,懷抱僥幸,不只他自己,連雁門郡都將被掃平。 表面上,雁門郡沒有牽扯進叛亂。實際卻是,凡并州內的降將和官員,或多或少都與叛軍有一定聯系。 王太守不懷疑秦璟的消息來源。見到朔方來人,更沒有下令嚴查,借機拔除城內的釘子。同治所官員一番商議,他最終決定,同秦璟開誠布公,道出一切。 事情的結果沒有讓王太守失望。 來人所言句句是真,秦璟是真打算網開一面,放造反的降將一條生路。 “殿下不擔心長安追究?”王太守問道。 “無妨?!鼻丨Z的聲音沒有起伏,一如之前平靜。聽入耳中,卻讓人脊背生寒,剎那之間,仿佛置身冰天雪地。 “長安如要追究,我自有應對?!?/br> 聽到這句話,王太守表情微愣,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 抬眼看向秦璟,頗有些拿不準。 “殿下可有意自……” 意識到失言,王太守連忙停住,將后半句話咽回肚子里。 視線定在秦璟身上,表情固然幾分緊張,精神卻變得亢奮,生出幾分激動和躍躍欲試。 如果殿下登基建制,jian佞之輩再不敢如今日囂張,唐氏的慘劇亦不會重演。 如果…… 將王太守的變化看在眼里,秦璟沒有開口解釋,僅是將話題轉回“正途”,繼續商討同造反諸軍聯絡之事。 “仆不才,愿擔此任?!?/br> 王太守主動請纓,甘冒風險,主動出面為雙方牽線搭橋。 秦璟欣然應允。 “勞煩太守?!?/br> “不敢?!蓖跆孛C然神情,忽然起身拱手,對秦璟道,“殿下仁德,將活千萬性命。仆代三州百姓謝殿下?!?/br> 話落,王太守彎腰下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沒有半分虛假。 “太守快請起?!?/br> 秦璟搶上前,托住王太守雙臂,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休看王太守長袍葛巾,一身氣力著實驚人,武藝更是非凡。換成尋常人,別說硬扶起他,說不得會被帶得向前栽倒。 可當面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是策馬揚鞭、一槍挑飛鮮卑和氐族第一勇士的兇神。 王太守再拜不下去,只能順勢站起,驚嘆道:“殿下果真英雄!” “太守過譽?!?/br> 事情既定,王太守下令設宴,令健仆備下蒸餅rou湯,速速送去城外大營,犒賞營中將士。 “不瞞殿下,泰始二年至今,并州連發天災,谷麥連年歉收乃至絕收,幸虧南地商隊往來市貨,郡中才有這些糧食?!?/br> “南地商隊?”秦璟問道,“可是幽州來的?” “正是?!蓖跆仡h首,想起前歲和去歲之事,仍感到不可思議,“前歲并州生蝗,疫病橫行。朝廷賑濟的災糧杯水車薪?!?/br> “有南地商隊冒險前來,言可市糧,金銀絹帛皆可。并且,”王太守聲音稍頓,喉結上下滾動,顯然有些緊張,“商隊領隊還言,可以蝗蟲換糧?!?/br> 蝗蟲換糧? 秦璟端起羽觴,想到數年前在晉軍中所見,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翹起嘴角,覺得理所當然。 笑過之后,心頭又不免發沉。 蝗災之年,他曾與長安書信,言明蝗蟲可食亦可入藥,請秦策下令軍民聯手滅蝗。 秦策采納他的建議,下旨滅蝗,關于蝗蟲可食之事卻未言明。 當年隨秦璟同往晉軍之人,在昌黎之戰中盡數隕落。即便活著,也不可能派往各郡。當地官員和百姓信不信兩論,被長安知曉,恐怕又會是一場不小的官司。 父皇猜忌他不是一日兩日,再多一層無甚關礙。然而,若是由此阻礙救災,實非他所樂見。 想到并州的災民,秦璟無聲嘆息。 “殿下?” “無事?!鼻丨Z搖搖頭,問道,“南地商隊愿以蝗蟲市糧,可曾言明用途?” “這……”王太守猶豫片刻,方才給出答案,“其言蝗蟲可入藥,亦可食用?!?/br> “太守可信?” 王太守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瞞殿下,商隊在雁門郡停留時日不短,我親眼見到仆役將市來的蝗蟲曬干磨粉,卻未見他們食用?!?/br> 簡言之,沒有親眼見到,他始終是半信半疑。更沒辦法說服郡內百姓,讓他們相信此物可食。 秦璟表示理解。 想到南北兩地的情況,心知對方沒有義務給出證據,能提點幾句已是善意。 話題很快轉開,酒宴的氣氛愈顯熱烈。 待宴席撤下,秦璟謝絕王太守挽留,出城返回大營。王太守準備的廂房沒用上,安排的美人和狡童也只能退下。 美人躲在廊下,目送秦璟背影遠去,不由得心生不舍,揚起歌喉,唱出哀婉的調子。 夜色中,歌聲清亮,纏綿嬌柔,不禁令人心生遐想,能唱出如此曲調的,究竟是何等美人。 王太守送走秦璟,轉身返回正室。沒有馬上安歇,而是佇立在窗前,望著高懸的明月,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壓在心頭數月的大石忽然移走,只覺通體舒暢,滿心輕松。 “四殿下必為明主!” 太元六年,三月 朔方大軍離開雁門郡,先圍定襄,后襲新興。 戰報傳到長安,滿朝上下都以為并州將有一場大戰。連秦策也認定,不出半月,叛軍就會在常山集合兵力,同大軍決一死戰。 未承想,戰局的發展出乎意料,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大戰沒出現,死戰更沒有。 大軍頓兵城下,定襄和新興的叛軍將領主動出城,身著素色長袍,不戴發冠,跣足至陣前歸降。 僅是一兩回倒也罷了。 奇怪之處在于,大軍過處皆是如此,同先前派遣的平叛軍隊有天壤之別。 到四月中旬,大軍已至平原郡,距唐公洛的大本營越來越近。 出兵僅三月就取得這種戰果,本該高興才是。 可是,秦策接到戰報,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包括滿朝文武,都發現事情不對,卻又找不出因由,得不出答案。 先前派去的軍隊舉步維艱,開打就要決一死戰。秦璟率軍南下,照面就開城門,這完全沒有道理! 隨軍出征的長安官員要么沒有消息,要么送回幾句空話,還不如戰報詳盡。對于秦策和滿朝文武想知道的,完全是提也不提,連半個字都沒有。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秦策不得不認清現實,今時今日的秦璟,手握虎狼之師,素有善戰之名,威望超出想象,已經不是自己能夠輕易打壓和控制。 郗超有句話說得沒錯:秦氏久于胡人環伺之中,行事作風難免受到影響。 君臣父子固為綱常,但要震懾豪強,令百官心悅誠服,最重要的終究是實力。 “實力”二字貫穿始終,永遠不可能被取代。 今日的秦璟,切切實實詮釋此意。 秦策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想要壓服這個兒子,可能性幾近于無。 隨著大軍不斷前進,逐漸靠近唐公洛所在,戰報愈發頻繁,秦策變得更加沉默。 每日朝會,群臣都能感到無盡的壓力。尤其是身為“禍源”的幾家,只覺有長刀架在頸上,隨時可能人頭落地。 或許是上天有意為難秦策,決心讓他的日子更加難過。 進入五月,一支船隊突然出現在青州海岸。 海邊的漁民見怪不怪,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南邊的船隊來市貨。碼頭上的船工精神抖擻,知曉商船靠岸就有活干,無不是滿臉喜色。 可是,喜色維持不到兩秒,很快被震驚取代。 這次來的不是一艘商船,而是整整五艘! 除最先靠岸的一艘,余下都是三桅,船帆升起時,活似海中巨獸。 五艘龐然大物乘風破浪,從海中行來,岸邊眾人陷入震驚,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僵在原地。 他們以為商船足夠大,哪里想到,這些三桅船更大得超出想象。 離得近些,發現部分船身竟然包裹銅皮,眾人的震撼難以形容,只能呆呆的望著大船出神,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單音。 一艘三桅船上,桓祎身著短袍,頭上束著葛巾,黝黑的臉膛格外嚴肅?;⒛繏咭曌笥?,單手按住腰間寶刀,稍有不對就要暴起殺人。 之所以這般緊張,原因全在于走出船艙的青年。 “阿兄?!鼻嗄曜叩交傅t身側,通身的貴氣,隱隱還帶著些許煞氣。 “陛……阿弟?!被傅t苦笑轉頭,看向立在身側的桓容,“青州已到?!?/br> “甚好?!被溉蔹c點頭,邁步走上船頭,單手撐著桅桿,眉目如畫,發黑似墨,長袖衣擺被海風鼓起,晴空碧海之間,仿如墜入凡塵的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