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節
這也是無奈之舉。 如果他有桓容這樣的兒子,能選的路絕不只一條。 問題在于他沒有。 強撐著不肯讓步,到頭來不會有半點好處。 為身后考量,主動讓出部分軍權,換來天子眷顧,總能保家族延續,不會迅速衰落。兒子和侄子不爭氣,只能期待孫輩有所建樹,可以在他之后扛起整個家族。 不過,郗愔終歸掌控朝堂數年,對桓容讓步可以,王謝高門想要插手北府軍,從他手中拿走軍權,半點可能性都沒有。 想入軍中歷練? 可以。 客客氣氣把人迎來,全部做個文吏,有品無權。整日同官文簿冊為伍,資歷一到立即送走,連軍軍隊的邊都沾不著,遑論統帥領兵。 事情做得光明正大,讓旁人無可指摘。哪怕對手恨得咬牙,照樣挑不出理來。 給你品位還做錯了? 那好,愛哪去哪去,老子不伺候了! 北府軍大門就此緊閉,休想再輕易敞開。 郗愔固然年事已高,人卻半點不糊涂。甚至可以說姜老味辛,愈發老辣圓滑。一言一行,正經詮釋出什么叫厚黑,什么叫舉重若輕,什么叫讓人心肝肺一起疼。 在他身上,桓容著實學到不少。 驚嘆佩服之余,又不免有點頭皮發麻。 誰敢把這些手握重權、宦海臣服多年的大佬不當回事,早晚要吃大虧。甚至會不知不覺一腳踩空,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 朝會之上,天子丞相各懷心思,表情嚴肅,讓人心頭打鼓。 不是出于故意,太極殿上空仍籠罩一層低氣壓。 群臣繃緊神經,奏事時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能說兩句絕不說三句,十個字能說清的,絕不多加半個字。行事簡潔高效,讓桓容都是一愣。 因今歲暴雨大水,田地減產甚至絕收,十余個郡縣的百姓接連受災。 桓容下了狠心,朝廷下達嚴令,地方治所不敢怠慢,郡縣官員親臨堤壩,并監督府庫和災糧發放,工作效率頗高,救災工作很是到位。 不過,光明的背后總有黑暗,功勞的反面也有害群之馬。 朝廷三令五申,仍不乏膽大包天、以身試法之人。 賊匪好處理,抓到之后立即審訊,確定罪證屬實,罪重的斬首,罪輕的關入大牢,待到明年押送邊州,或是送入鹽場。 犯法的官員和地方豪強卻不能立即處置。 尤其是出身士族,哪怕品位不高,甚至早已經沒落,都需上稟建康,由天子決斷。 “殺!” 表書內容十分詳盡,這些人的罪行歷歷在目?;溉輿]有任何猶豫,當殿下旨,凡列名其上者,盡殺不饒! “罪重者,家人連坐,流刑!” 這些人不是能力不足才導致救災不力,而是實打實的貪墨災銀,趁天災霸占田地,強逼災民為佃農。事后更上下串通擅改民冊,試圖湮滅證據,讓朝廷查無可查。 惡性滔天,罰當其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今日縱容他們,必會予人“天子心慈手軟”的印象。今后再下旨意,也會被認定是“雷聲大雨點小”,以身試法之人會變得更多。 最好的辦法就是殺,殺到他們心驚膽寒,殺到他們再不敢肆意妄為! “由三省派下官員,同各州刺使詳審。罪證確鑿,定斬不饒!家人連坐流刑,男子充軍邊州鹽場,四代之內不許出仕!” 對于前幾句話,群臣皆以為然。 但是,四代不許出仕? 朝廷選官自有章程,庶人出身又是罪人的后代,地方怎會舉薦,中正又如何會品評? 謝安和王彪之都有些奇怪,看向御座上的天子,表情中帶出幾分不解。 郗超坐在文臣之中,垂眸看著笏板,嘴角微微翹起,始終不發一言。這位年輕的天子,行事常會出乎預料。 想想范公辦學,再想想幽州和建康的書院,郗超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就目前而言,這個答案過于驚世駭俗,在心中想想就罷,絕不能訴之于口。否則,怕會引起不少的麻煩。 “朕意已決,照此實行?!?/br> 桓容沒給群臣開口的機會,命三省草擬官文,隨后大手一揮:此事既定,下一議題! 朝會結束之前,桓容命宦者宣讀旨意,在群臣頭頂落下一記驚雷。 “以尚書仆射謝安為司徒,護軍將軍、散騎常侍王彪之為司空?!?/br> 旨意十分簡潔,掐頭去尾,就兩個字:升官。 司徒、司空承襲漢制,皆為正一品,僅在丞相之下。 眾人從震驚中回神,目光在郗愔、謝安和王彪之三人之間輪轉,最終望向御座,實在有些不明白,天子的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幺藥。 這是要行三足鼎立,制衡? 不等群臣想明白,宦者又宣讀第二道旨意。 “以中書侍郎郗超為中書令,加侍中;以青州刺使郗融為冠軍大將軍,都督青、兗兩州諸軍事?!?/br> 這份旨意一下,太極殿中更是一片寂靜,許久不見一人出聲。 終于,謝安出聲打破沉默,固辭司徒。王彪之隨之出列,對司空堅辭不受。 桓容硬是不點頭,圣旨既下,沒有更改的道理。 “兩位負鼎之臣,于國于民俱有大功!” 一錘定音。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安和王彪之再推辭,就有不給天子面子,很有些說不過去。 知曉事成定局,謝安和王彪之唯有謝恩領旨,退回隊列。 兩人之后,郗超拜謝受官。因郗融不在朝中,郗愔代子謝恩。 見到這一幕,謝安和王彪之再看御座上的天子,心情都有些復雜。 郗愔和郗超早有預料,知曉郗氏軟化態度,主動遞出善意,天子必會有所回報。只是沒有料到,回報會如此之大。 侍中為天子近臣,有的時候,甚至能影響天子對局勢的判斷。 以郗超為侍中,是桓容表明盡釋前嫌,欲加以重用。 升郗融為冠軍大將軍,則是向郗愔做出保證,郗氏主動釋放善意,桓容不會翻臉不認人。郗氏在北府軍中的地位不會改變,縱然郗愔不在了,只要郗融不犯大錯,位置也不會被他人取代。 郗愔十分明白,以郗融的性格和能力,這個品位已到盡頭。再向上升未必是好事,還可能為家族帶來麻煩。 天子通過圣旨表態,郗氏在北府軍中的地位不可動搖。 無論陳郡謝氏、瑯琊王氏還是太原王氏,至少十年之內,不會尋到機會下手。 十年之后,天子大權在握,他的孫輩也成長起來,高平郗氏是更進一步還是原地踏步,亦或是步向衰落,全看天意如何。 郗愔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親眼看到那一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己所能為家族鋪路,為子孫后代埋下善因,盼望能結出善果。 以謝安為司徒,王彪之為司空,既是對兩人功勞的肯定,也是對兩姓高門的安撫。以兩家的聰明,理當能明白天子背后的用意。 何況謝玄和王獻之隨大軍西征,眼界開闊,未必有意北府軍。與其強求,不如順勢走下臺階,避免君臣之間生出嫌隙,破壞如今的大好局面。 這樣兩道旨意,既有安撫又有震懾,群臣一時間想不明白,等到歸家之后,仔細商量,總能想得透徹,最終得出答案。 太原王氏未在圣旨之上,卻沒有任何不滿。 王坦之故去之后,族中沒有能與謝安和王彪之并列之人,倉促升品并非好事。 這不意味著太原王氏就此被壓下一頭。 相反,天子巡狩期間,王氏族中有六七名郎君隨駕,如今都在邊州出仕途,已陸續做出政績,發展的勢頭不亞于其他兩姓子弟。 郗愔在等,等著族中子弟成長起來,太原王氏又何嘗不是。 士族高門樹大根深,只要家風不墮,總能培養出人才。到時候,年長者退出朝堂,年輕的郎君旗鼓相當,究竟鹿死誰手,現下都是未知。 朝會結束后,謝安和王彪之同行。 登車之前,恰好見到郗愔和郗超父子聯袂走出宮門。 彼此望見之后,當面沒說什么,僅是遙對拱手,頷首示意,旋即登上馬車。 健仆控韁,駿馬打了個響鼻,嗒嗒的馬蹄聲很快響起。 四輛馬車穿過御道,伴著清脆的鞭花,很快調轉方向,分別向烏衣巷和青溪里馳去。 太極殿中,桓容獨坐片刻,突然一拍木榻,伺候在旁的宦者頓時一個激靈。 “陛下?” “無事?!被溉輸[擺手,遣退宦者宮婢,親手鋪開絹布,提筆寫成一封短信。 殿門推開,宦者正不明所以,桓容已大步走出,前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居住的長樂宮,打算借鵓鴿一用。 見不到面,不代表不能寫信。 找不到秦璟沒關系,西??づ懿坏?,聽說秦玚駐守在此處,以彼此的“盟約”關系,代送一封書信總是無妨。 書信的內容十分簡單,桓容可以保證,除了他和秦璟,沒人能夠看得明白。 至于秦璟收到信后,會不會和他一起暴躁……桓容聳聳肩膀,暴躁也好,正和他意。 沒道理兩個人吃素,只有他一個人睡不好覺! 第二百七十二章 書信 長樂宮中,宦者小心抬進兩只木籠, 行動間放輕腳步, 隱隱有些緊張, 額頭沁出幾粒汗珠。 籠門由上方打開,兩只灰白皮毛、身上點綴黑色斑紋的小雪豹豎起頸毛, 大聲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