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節
比起桓容的春風得意,司馬曜卻是面色黑沉,坐在太極殿中滿腹怒氣。 宦者跪在地上,頭不敢抬,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天子將怒火發在自己身上。 每次去長樂宮,天子歸來都要發怒,太極殿上上下下都是一清二楚。 大婚吉日定下,王氏常在臺城走動,天子的怒氣指數更是直線攀升。每次兩人遇見,只要王太后不在跟前,王氏壓根不會給司馬曜好臉色。話中沒有明說,神態卻十分明白,她看不上司馬曜的出身! 天子如何? 有個昆侖婢的親娘,依舊讓人看低。 這且不算,南康公主入宮見王太后,話里又透出桓氏要與周氏議親的消息。需知為拉攏周氏,司馬曜費了大力氣,乍然聽到這樁親事,不啻于五雷轟頂。 哪怕周氏家主派人傳話,說議親是假,為降低桓容防備是真,司馬曜依舊不放心,直接派人往周氏傳話,只要周氏不改先前之言,事成之后,必以周氏女為后! 至于王氏,他本就不喜歡。等到掌控權利,還不是說廢就廢。 周處表面很是感激,背過身卻是滿面嘲諷。 “奴子終歸是奴子!” 聽健仆回報淮南郡公設宴款待范寧,周處心頭微動。 聯系南康長公主和新安郡公主連續兩日入臺城,新安郡公主更是公然帶著兩名俊俏男子,引得城內議論紛紛,反倒是淮南郡公在暗中的布置不為人知,周處更是堅定了之前的選擇。 “蟄伏這些年,該是周氏擇選英主,舉家再起的時候了?!?/br>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子大婚 魏晉禮制襲于兩漢, 天子大婚當依六禮, 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昔太康年間, 有司奏請,“天子大婚,納徵當用玄纁束帛, 加珪,馬二駟?!?/br> 天子允其所請,自此改舊制,納徵采用新禮。余下五禮仍依古制,用白雁、白羊各一頭, 酒米各十二斛。 司馬曜大婚, 有司官員合議, 其后奏請,當行五雁六禮, 即納徵羊一頭, 玄纁束帛三匹。另增絳、絹、獸皮數目不一。此外, 需加錢二百萬, 玉璧一枚,馬六匹,酒米各十二斛。 無論司馬曜和王法慧是否不情不愿,婚后是不是會成一對怨偶,婚禮的各項程序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太常和大中正肩負納采、問名之責,行事不能有分毫差錯。 帝王大婚不同百姓,六禮流程不變,時間卻相對縮短,并且天子不能出宮親迎。故而,宮中請期之后,兩人要引車架前往內史王蘊府上,當面宣讀圣旨,迎皇后入宮。 桓容的船隊抵達建康時,大中正和太常剛剛過府納采。半個月不到,竟是五禮已畢,只等接新皇后入宮。 王氏上下對這樁婚事未必滿意。 在多數人看來,有哀靖皇后的先例,將王氏嫡女嫁給司馬曜實在有些虧,尚不如同建康士族聯姻。 皇后之名說起來好聽,實際卻截然相反。 魏晉不比兩漢,后妃外戚的權利不斷縮減,除非像庾亮庾冰一樣,本身才具過人,掌一方州郡,能以政績戰功將家族帶上頂峰。如若不然,成為司馬氏的姻親,根本沒多大好處。 當然,如桓溫等權臣尚公主是另外一回事。 奈何六禮已過其五,事成定局,無可更改。 家主又三令五申,不許族人在此事上表明不滿——至少不能當著太常和大中正的面,以致落下把柄。族人再不情愿,也不能違反家主的命令。到頭來,只能擺出笑臉,迎接臺城來人。 迎親當日,司馬曜在太極殿中端坐,玄衣紅裳,頭戴十二縫皮弁,腰佩鑲嵌寶石的木劍,表情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 入宮賀禮的文武略有驚訝。傳言天子不喜王氏,如今來看,傳言似是有虛? 桓容暗暗搖頭,諷刺的掀了掀嘴角。 司馬曜之所以激動,絕不是因為大婚,九成是以為智珠在握,萬事皆在掌控之中。借大婚之時,可以光明正大調派人手,趁宗室群臣賀禮之機,命殿前衛包圍殿門。 仔細想想,這樣的謀劃稱不上糟糕。如果中間環節不出差錯,招攬的又是忠心之人,說不定真能成功。 問題在于司馬曜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對手。 時機找得再準,事情計劃得再周祥,施行之人和他卻不是一條心。 按照事先謀劃,殿前衛將包圍長樂宮,不許南康公主等離宮。同時,另派人守住宮門,嚴防消息透出,引來宮外的州兵。 桓容入宮之時,身邊并無護衛。 如此一來,即使他有再大的本事,甚至手能通天,照樣使不出來。為保住南康那老婦的性命,照樣要低頭。 有群臣為證,一旦交出官印,脫下官帽,交出幽州權利,他想反口都不可能。 司馬曜越想越是激動,臉頰隱隱發紅,甚至蓋過了黝黑的膚色。 周處官職不高,入殿賀禮時,排在隊伍末尾。 他剛剛踏上玉階,桓容和郗愔已聯袂從殿中走出。 兩人面上帶笑,一路談笑風生,半點看不出敵意。相反,不知內情者,看到眼前這一幕,八成都會以為兩人交情匪淺。 郗愔未再稱桓容“阿奴”,言辭間也不再以長輩自居。原因很簡單,以桓容如今的地位,再以之前的態度相交并不合適。 桓容的舉止間仍帶著尊敬,未見半分得意和張狂。 郗愔驚奇之外難免生出幾分感慨。 還是那句老話,桓元子戎馬半生,雖然未能一場夙愿,可有這樣一個兒子,也該平生無憾。 郗丞相的感慨發自內心,絕無半點虛假。至于桓大司馬是否會有異議……人都進了墳墓,入了地府,有異議也沒轍。 兩人邁下玉階時,先后同郗超和周處擦身而過。 郗超略停半步,向郗愔拱手。 郗愔微微點頭,并沒說什么。 周處面帶淺笑,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早聞大名的淮南郡公,最終得出結論:所謂貴極之相果非虛言。 群臣入賀時,南康公主正在長樂宮同王太后說話。 這樣的大喜日子,褚太后也被“請”了出來,依禮與王太后同坐上首。只不過,自始至終表情沉悶,沒有半點喜色。 事實上,之前見過她的人,此時都會大吃一驚。甚至會生出懷疑,這個鬢發銀白、滿臉皺紋的婦人,當真是當年的褚太后? 褚太后同南康公主年齡相仿,此時此刻,兩人坐在一起,竟像是足足相差十多歲。 衰老的相貌,憔悴的神情,枯瘦的雙手,再再證明,她在宮內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哪怕之前有再多嫌隙,此刻也不免生出唏噓。 王太后視而未見,正與胡淑儀笑看南康公主帶來的彩寶。 “這些都是西邊來的?”拿起一顆鴿卵大的紅寶石,王太后好奇問道。 對她來說,這么大的紅寶石并不稀奇。稀奇的地方是,整塊寶石被仔細打磨過,比她手中的都要精美。 “對?!蹦峡倒鼽c點頭,隱去寶石是出于長安,而是代之以西域胡商,言為換來這些寶石,可是用了不少幽州白糖和絲絹。 “那些商人不要黃金,也不要銅錢,認準了白糖和絲絹?!?/br> 見王太后和胡淑儀面露驚訝,南康公主故意拉長聲音,比出三根手指,笑道:“以彩寶市換白糖和絲絹,再折算幽州內的黃金,利潤可翻上三番?!?/br> “嘶——” 王太后和胡淑儀都是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胡淑儀試探道:“不是說幽州坊市有價局,市貨的價格都有寫明?” 南康公主點點頭。 價格是死的,人是活的。 這些彩寶不是胡商市來,但是,市換的價格卻非虛假。 愿打愿挨的事,管理坊市的職吏并不會強行阻止。何況,這些胡商將貨物運回國內,壓根不會有半點損失,反而會大賺特賺。 隨著大軍進入姑臧,西域的商路逐漸貫通,消息不再如以往閉塞。聽到幽州貨物在西邊的價格,不只桓容,南康公主都是大吃一驚。 這么高的價,當真是想都沒想過。 現如今,越來越多的胡商四處打探門路,希望能錄入白籍,借此在幽州有個長居之處。為的是能大批進貨,由手下的商隊運往更西的國家和部落。 “聽其所言,距我朝萬里有波斯,波斯再西則有茹毛飲血的蠻人,其膚白似鬼,發瞳皆異色?!?/br> “那豈不是慕容鮮卑?”胡淑儀道。 南康公主搖搖頭。 “非也,聞其不識禮儀,身有異味,且樣貌丑陋,實非慕容鮮卑?!?/br> 如果桓容在場,或許能為王太后等進一步解釋,親娘話中的波斯,應該是歷史波斯帝國發源之地。而茹毛飲血的蠻人,大概是后世所稱的雅利安人,或許還有部分羅馬人。 言其丑陋,絕非南康公主一人的觀點。 依時下的審美觀點,這些滿臉大胡子,一身長毛,除羅馬人之外,多數常年不洗澡的人群種族,的確和丑字掛鉤。 “西邊的商路已通,為免殘兵和賊匪襲擾,大軍不會立即折返,當會停留一段時日?!?/br> 南康公主話鋒一轉,對王太后道:“日前瓜兒對我說,西邊送回消息,言當地郡縣缺少官員。地方豪強有侍奉他主的經歷,忠jian難辨,不足以托付重任。如桓氏和王謝幾家的郎君出仕,雖是可以,終究太過惹眼?!?/br> 打下來的地盤,四成以上的官位被龍亢桓氏、瑯琊王氏、陳郡謝氏和弘農楊氏四家包攬。余下兩成歸于各家姻親盟友,再剩下的就要拿出來做“人情”。 太原王氏釋放善意,需得有所考量。 談妥條件的吳姓也不能落下。 同樣的,王太后、胡淑儀和南康公主早有默契,一方正擺出條件,等著對方點頭。 知曉桓氏有何野心,王太后曾有過猶豫。轉念又一想,司馬昱已死,司馬曜爛泥扶不上墻,與其終老于臺城,不如為家族爭取利益。 她沒有親子,自然就沒了顧忌。一番思量,和胡淑儀交換眼色,當即下定決心。 “若淮南郡公愿意提攜,我有兩個兄弟和幾個侄子,雖無大才,不能開疆拓土,也能牧守一地,為國守土?!?/br> 王太后表態,胡淑儀隨之附和。 褚太后坐在一邊,聽到三人的話,神情略有幾分松動??上氲街暗姆N種,升起的心思重又收了回去。 她不比王太后和胡淑儀。 司馬奕和司馬昱在位時,她曾屢次設計桓容。最終沒有達成目的,彼此之間終結成死結??v然桓容不做計較,南康卻不會輕易將事情揭過。 以德報怨向來不是南康的作風,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