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節
眼見幾百氐兵被截,前有戰陣后有追兵,九成是救不出來,楊安當機立斷,下令撤兵。留三百人斷后,余下全速撤退。 桓容接納賈秉建議,沒有下令追擊,而是將斷后和被截的氐人全部拿下,隨后命騎兵警戒,步卒開始清掃戰場。 喊殺聲很快消失,戰場只留下倒伏的尸身和斷裂的兵器。 幾匹戰馬斷了前腿,嘶鳴著想要站起。 專門照料戰馬的健仆查看之后,對州兵搖了搖頭。后者會意,一人抱住戰馬的脖頸,掌心覆上戰馬的眼睛,另一人舉起長刀,伴著刀鋒落下,嘶鳴聲戛然而止。 一輛武車出現在戰場上,車輪壓過土路,碾平幾堆土塊,發出吱嘎聲響。 桓容推開車門,安坐于車內,舉目眺望城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沒等多久,搖搖欲墜的城門終于打開。 身披甲胄的楊亮父子從城內步行而出,身后跟著州中官員和豪強,肅然行到武車前,相距五步方才停住。 “仆幽州刺使亮,見過淮南郡公!” 兩人都是刺使,正四品上階,本應地位相當。但桓容有郡公爵,手握幽、豫兩州,持節,又是朝廷任命的的征西將軍,實際地位已高過楊亮。 加上此番帶兵馳援,擊退氐人,對全城上下有活命之恩,楊亮主動放下身段、擺低姿態,實是理所應當。 桓容沒擺架子,也不打算為難他。 甭管此人和桓大司馬有什么不對付,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為拉攏,借機鞏固桓氏在西邊的勢力,而不是進一步結仇。 “楊使君客氣?!被溉輳澭叱鲕噹?,利落的躍下車轅,長袖振動,皮弁上的彩寶在烈陽下熠熠生輝。 雙足落地,桓容向楊亮還禮,目光轉向站在楊亮身側的官員和豪強,微微頷首,五官俊秀,笑容溫和,活脫脫一個儒雅郎君。 眾人不免有一陣恍惚。 無論怎么想,都無法將這個俊雅郎君同血腥的戰場聯系到一起。 見到桓容的態度,楊亮暗中松了一口氣,向桓容介紹同行之人,提到領兵襲仇池的兒子時,小心觀察桓容的神情,只見他雙眼微瞪,表情略有些復雜,卻不像是震怒。 不想兒子被問責,楊亮咬咬牙,當下彎腰,希望桓容能網開一面。字里行間的意思,只要能保住兒子,他父子必投向桓氏,唯桓容馬首是瞻。 “楊使君快請起!” 桓容扶起楊亮,心知自己剛剛走神,給了對方錯誤認知。好在錯有錯著,不用他費力開口,對方已拍著胸脯打下包票,主動跳進碗里。 禍的確是這對父子惹的,上表朝廷,罪過絕對不小。 當然,如果楊亮父子能打下仇池,結果就會完全不同?,F實是他們沒有打下地盤,反而引得氐人兵臨城下,損兵折將,致使境內百姓遭難。 換成幾年前,桓容必不會幫忙隱瞞,現如今……桓使君暗中嘆息,面上帶笑,當著梁州文武和豪強的面,托住楊亮手臂,溫言勸慰。沒有當場將話說得太過明白,釋放的善意卻做不得假。 如此一來,不只楊亮父子,同行的文武豪強分明都有幾分放松,不再如先前緊繃。 此番出兵仇池,絕非楊亮一人獨斷,梁州上下或多或少都有牽扯。 桓容可以不管楊亮的請求,但這樣一來,就會站到州內官員和豪強的對立面。左右衡量,只能折中選擇,保下楊亮父子,至于其他,可留待以后再議。 一番寒暄之后,楊亮請桓容入城,為其設宴洗塵,卻被后者婉拒。 “氐賊此番退去,難保心有不甘,率兵再至。容欲駐兵城外,同楊使君彼此呼應,遇敵來襲自能從容應對。使君此刻回城,可加固城防,如人手不足,容可借兵三百?!?/br> 桓容笑容溫和,誠意十足。 楊亮感激涕零,收下桓容借出的三百甲士,率眾人返回城內。 目送一行人返回,桓容重新登上武車,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回想方才走神,不禁搖頭失笑。 這事真不能怪他,誰知道楊亮會給兒子起名叫楊廣? 不過,從某些方面而言,這兩位倒也有相似之處。愛美人是一則,獨斷又是一則。如果不是楊廣信心膨脹,而是依照楊亮的計劃執行,或許就沒自己什么事了。 “世事難料啊?!?/br> 第一百九十二章 攻入武都 楊安率兵圍攻梁州城,多日不下,反被桓容所部擊退,損失慘重,不得不退回大營。 此時,撤兵的旨意已送至營中,楊安手捧竹簡,掃視左右部將謀士,表情陰郁,許久一言不發。 眾人暗遞眼色,知曉使君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撤兵。 事實上,不是援兵趕到,梁州城眨眼就要攻破,大把的金銀絹帛、大批的糧食人口就在眼前,換成誰都不會甘心。 問題在于,遺晉援兵趕到,且戰斗力明顯不弱。今日接戰,大軍死傷超過八百,逃散的更是超過五百。營中人心渙散,全無斗志,繼續和對方打下去,未必能撈到多少好處。 為今之計,是盡速撤回仇池,最大程度的減少損失,日后再來找回場子。 反正搶也搶了,殺也殺了。 楊廣帶兵火燒城門,僅僅是面上不好看,并沒造成太多實際損失。反觀己方一路南下,搶到的金銀絹帛不在少數,從將官到士卒,全都不大不小的發了一筆財,就此撤兵算不上虧。 唯一感到郁悶的,大概只有女兒被搶的部落首領。奈何贊同撤兵的占到多數,只能黑臉坐著,憤懣的不發一語。 別人都不想打下去,自己叫嚷著拼命,十成要犯眾怒。 有楊刺使的支持? 長安連下兩道旨意,刺使也不能明擺著抗旨。如若事后追究,楊安不想擔責,把自己推出去頂罪,部落上下都要遭殃! 氐主常輕罰重罪,但多數時間都是“外人”。換到氐人部落,絕對是鐵腕統治,想想都是心驚。 “爾等怎么看?”楊安出聲。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做出頭的椽子。 楊刺使明顯不想撤兵,誰先開口誰倒霉。但要違心的堅持出戰,絕對做不到! 大家都不是傻子,送死的事沒人愿意干。 許久無一人答話,楊安臉色更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此時此刻,他不免有些后悔。接到旨意的當時,他就想下令拔營,可之前叫嚷著不下梁州城誓不罷休,立即改口又覺得沒面子。 結果眾人會錯了意,以為他要“決戰”到底,沒人敢觸霉頭,自然不會主動出聲,給出臺階。 沒臺階可下,楊安不免尷尬。 越尷尬臉越黑,臉越黑誤會越深。 最后,楊刺使面沉似水,帳中落針可聞。 先有桓容走神,后有楊安臉黑,要么說,身在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萬一被人會錯意,后果實難預料,鬧不好就要走向另一個極端。 桓使君運氣好,沉默半晌就能心想事成。 楊安卻屬于霉運當頭那一類。 軍帳之中,無人領會楊刺使對面子的顧慮,只想保全自身,低著頭不出聲,使得氣氛更加尷尬。 足足兩刻鐘過去,楊安終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氣得頭頂冒煙。 眾人同時一凜,心頭發顫。 許久,終于有一名謀士壯起膽子,試探道:“明公,朝廷連下兩道旨意,如執意不遵,恐有不妥?!?/br> 楊安黑著臉瞇起眼,腮幫繃緊,心中卻大大松了一口氣,總算有人出聲了! 見他這般表現,謀士心中打鼓。奈何已經起身,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今遺晉援兵趕至,梁州城不可輕易再下,如繼續攻城,損失定然不小?!?/br> “仇池西接吐谷渾,本次明公揮師南下,已有吐谷渾部落趁機sao擾邊界。目前遇災的雖是遺晉,但明公不可不防。一旦戰事不利的消息傳回,其必生出歹心,趁機東進也非不可能?!?/br> “此外,什翼犍野心勃勃,之前無奈稱臣,未必不會再次翻臉。明公鎮守之地至關重要,絕不能為他人所據!” 見楊安沒有打斷,臉色微微生出變化,謀士越說越順,聲音也是越來越大,最后用力一咬牙,拱手道:“梁州城隨時可下,仇池、武都萬不能有失,還請明公三思!” 一番話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眾人登時有了底氣,紛紛出言附和,請楊安以大局為重,暫時撤兵,以防吐谷渾趁機東進。 這個理由雖然牽強,好歹比打不過撤兵好聽百倍。 楊安沉思嘆息,無奈道:“既如此,便撤兵吧?!?/br> 眾人長吁一口氣,紛紛出言:“使君英明!” 不過,撤兵不代表安全,梁州得知消息,未必不會派兵追襲。大部隊想要平安撤回仇池,必定要有人斷后。 無論誰接到斷后的命令,都意味著兇多吉少。 之前“熱烈”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眾人又閉上嘴巴,堅決不肯主動請命。 楊安沒有著急點兵,而是靠在矮榻旁,心中盤算著,此番回去,該如何給長安上表才能繼續坐穩刺使官位,以圖日后。 楊刺使兀自陷入沉思,許久沒有出聲。 眾人的心吊到嗓子眼,遲遲放不回胸腔。 與此同時,桓容已在距梁州城外五里處扎營。 這個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遇上賊兵來犯,可以第一時間反應,同樣能讓楊亮父子放心,桓容之前說不入城,絕非表面姿態,而是真的如此打算。 楊亮吃下教訓,親自帶人督造城防。 借來的三百幽州兵巡視城內,并教士卒壯丁搭建箭樓??障鞠聛?,還會隨士卒外出伐木,“修補”破損的城門,彼此的關系愈發親近。 可到了飯點,幽州兵單獨開伙,每每香飄十里,梁州兵就只有看著流口水的份。 桓容說得明白,梁州遭逢兵禍,府庫必定不寬裕,他帶有軍糧,三百人的伙食可以自備,無需城內cao心。 楊亮終歸是要臉的。 人借來幫忙,不給餉銀也就罷了,連頓飯都不舍得算怎么回事? 桓容仍是執意拒絕,言辭萬分懇切,將一個大公無私、凡事為他人著想的“善良”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楊安愈發感動。 即便知道對方有作戲的成分在,但是,這份情他必須領。而且,桓容這般堅持也算是間接示好,表明對他的重視。 回到城中,楊亮不免感嘆,有這樣一個兒子,桓元子也該死而無憾。轉頭再看某個坑爹貨,不禁額角鼓起青筋,抓著馬鞭的手立刻開始發癢。 如果楊刺使知道桓容真實的打算,九成不會發出這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