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節
這一場“民亂”來得快去得也快,完全就是一場鬧劇。 彼時,司馬道子出城游玩,完全不知宮中之事。待匆匆趕回,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場,對上司馬曜陰沉的目光,心中頓時咯噔一下,心知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這場鬧劇留下的后遺癥不小。 司馬曜不孝的名聲傳遍建康,司馬道子為避嫌,不得不上表請歸封地,不受瑯琊王爵位。 與此同時,郗愔接到密報,言司馬曜曾秘示幽州來人,如肯助他掌握朝政,可許桓容丞相之位;臺城內也得到消息,司馬曜曾有“婦人不當干政,以防外戚禍亂”之類的話語。 一時之間,司馬曜被架上火堆,想下都下不來,幾乎要被活活烤死。 王彪之和王獻之偏在此時進言,天子幼沖,當請太后臨政。謝安和王坦之表示贊同,郗愔卻竭力反對。 “天子幼在襁褓,母子一體,太后故可臨朝。今上年出十歲,知曉政事,臣子可輔,豈可指人君幼弱,以太后臨朝!” 雙方各執一詞,朝中的目光立時聚攏,多方勢力開始蠢蠢欲動。 建康的水再次攪渾,按照賈舍人的計劃,即使沒有明火,這場暗火也要燒上一段時日,直到各方爭出個高下。 與之相對,桓熙桓濟在外、桓歆歸建康的上表,壓根沒砸出半點水花。前者認定的“盟友”正忙著在朝堂爭出個高下,可有可無的兩枚棄子,早已被拋到腦后。 早知今日,桓熙桓濟是否會后悔? 或許會,或許仍要一條路走到黑。 桓容放飛鵓鴿,想到建康城的種種,不覺微微一笑,瞇上雙眼,享受起春日的暖風。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亂局 寧康元年,五月,東晉朝廷仍為太后攝政一事吵嚷不休,始終未能做出決斷。 朝堂之上,旗幟鮮明的分成兩派。 以太原王氏、瑯琊王氏和陳郡謝氏為首的建康士族堅持天子年少,理應由太后臨朝攝政。郗愔意見相反,聯合部分武將和前者針鋒相對。 位于權力邊緣的吳姓士族態度模糊,投向桓氏的文武官員時而站到王謝士族一邊,時而又為郗刺使搖旗吶喊,使得情勢更亂。 次數多了,爭執的雙方終于明白,這些人壓根沒想過幫自己,甚至連騎墻派都不是,分明就是在推波助瀾、火上添油,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 可就算知道這些朝官和其背后人的目的,王謝士族和郗愔也不可能握手言和,更不可能在短期內達成一致,就此你好我好大家好。 雙方爭奪是朝堂權利,矛盾實難調和。 王謝士族希望推出太后平衡朝堂,即使仍要被郗愔壓制,好歹有了部分話語權,不會如先前一般完全處于劣勢。 郗愔則不然。 遺詔寫明,他乃先帝親命的顧命大臣,有“行周公故事”之權。說白了,只要不順心,完全可以將司馬曜廢掉。但是,牽扯上太后,事情就不會這么簡單。 最簡單的道理,天子可以廢,皇后可以廢,沒聽說太后可以廢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挑撥”,讓臺城內部生亂,無暇顧及前朝。 臺城中有兩位太后,褚太后和王太后。 論政治經驗,褚太后遠遠勝過王太后。奈何后者輩分更高,已將臺城權利牢牢握于掌中,更將褚太后移到偏殿,整日與道經為伍,自天子登基大典之后,幾乎沒在人前露面。 縱然想派人挑撥,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如果被士族眼線窺到,就此抓住把柄,更是一樁麻煩。 計策無法實行,郗刺使干脆心一橫,不玩虛的,直接以實力碾壓。 自四月末至五月,郗愔連向京口下了兩道調兵令,交代郗融掌管政軍,命劉牢之率領一千五百甲士趕奔建康,抵達后在城外五里扎營,擺開營盤,向建康亮出肌rou。 謀略高了不起?占據輿論制高點就能成事? 完全是笑話!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舌燦蓮花也是白搭。 軍隊抵達后,郗刺使連續兩日未上朝,直接宿在營中。此舉鬧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眾人這才想起,郗愔入朝輔政不假,手中可還牢牢握著北府軍! 他是當朝名士,同樣是一方權臣! 桓大司馬在時,猶對他忌憚三分。臨終不忘叮囑桓沖,不要輕易同郗方回起沖突,以免釀成大禍,結局不好收拾。 如今因太后攝政一事,建康士族死咬不放,終于觸到郗使君的逆鱗。 “道理”說不通? 簡單。 直接亮兵刃,用實力說話! 就在這個關頭,王太后做出了歷史上褚太后一樣的選擇,派宦者明告朝中,先帝臨終有命,大司馬溫、平北將軍愔依周公居攝故事,家國事一應稟于兩人,無需問于長樂宮。 翻譯過來,按照司馬昱臨終交代,朝堂上的事交給桓溫和郗愔決斷,天子繼續做擺設,太后更不打算隨便攙和。 建康士族能和他們爭,爭贏了算是有本事,利益自己留著,臺城不求任何好處。爭輸了激怒對方,最好自己受著,別拉咱們這“孤兒寡母”下水。 事情至此,王太后明擺著要抽身而出,褚太后想插手也沒有辦法;司馬曜樂得朝中生亂,無人追問金印下落;司馬道子輕易不入臺城,整日留在府中,等著許他前往封地的詔令。 涉及到“朝堂權柄”爭奪,晉室反倒置身事外,做壁上觀,不得不令人唏噓??梢娀蕶嗨ヂ涞胶蔚鹊夭?。 太后和天子抽身,建康士族不想輕易讓步,唯有硬著頭皮自己上。 郗愔連續五日不上朝,風雨欲來,局勢似繃緊的弦,一旦掙斷,后果不堪設想。 如果桓大司馬尚在,郗方回八成不會輕易起刀兵。如今桓大司馬已去,桓氏的態度很是微妙,送去幾封私信沒有回音,送去官文又含糊其辭,九成不用指望。 實在被逼得沒辦法,謝安和王坦之不得不親赴城外大營,和郗愔敞開做一回深談。 王獻之和王彪之自然同行。 不過,比起謝安和王坦之的惴惴不安,兩人面上凝重,心中卻是一派輕松。無他,桓容遣人送來書信,無論建康亂與不亂,瑯琊王氏都當無礙。 信上蓋有私印,可見誠意。 王彪之和王獻之十分清楚,局勢如此,自己更要鎮定,絕不能亂。否則計劃不成,家族也會受到牽累。 事已至此,無法輕易回頭,就只能一條路走到黑。好在太原王氏和陳郡謝氏擋在前邊,郗愔要殺雞儆猴,這刀也落不到自己的脖子上。 一行人進入大營,兩旁甲士成列,鎧甲鮮明,手中長矛相擊,發出鏗鏘鈍響,頓覺殺氣騰騰。 劉牢之所部皆為精銳,多數經歷過戰火,此刻盯著謝安王坦之等人,渾身煞氣全開,壓力實在非同一般。 王坦之面色微白,王彪之和王獻之也是神情微變。隨行的朝官更是怛然失色,少數已汗濕衣襟。 唯有謝安神情自若,一路走進大帳,與郗愔見禮,從容就座,半點不為威嚴所懾。 見帳后隱有刀斧手身影,眾人臉現驚色,懾然不敢語。 謝安雙手落于腿上,笑言:“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護國安邦。使君今見我等,何帳后置人邪?” 歷史總有巧合。 沒有桓大司馬帶兵入京,卻有郗刺使屯兵城外。 同樣是入營“談判”,面對的人不再相同,謝安卻說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郗愔沉色不語,帳中氣氛更顯壓抑。 謝安夷然不懼,面上帶笑,直視郗愔雙眼。 良久之后,郗愔忽然大笑,“安石戲言矣?!?/br> 說罷抬手,刀斧手盡數退去,健仆送上茶湯糕點。 郗愔撇開政事,大談老莊之道、養生之法。不看帳外甲士,八成會以為此地不是軍營,而是某處山清水秀,適合清談之所。 用過茶水點心,談過道學養生,帳中氣氛稍顯緩和,分毫不見之前的劍拔弩張。 謝安放下漆盞,取過布巾擦過手,見郗愔遲遲不入正題,知曉堆放實在比耐心,干脆主動開口,開門見山,提及朝中之事。 王坦之手一顫,眾人的神情再度緊繃。 郗愔略微沉下臉色,少頃又現笑容,道:“安石以為此事應當如何?” “今北有強敵,邊境不穩,建康如若生亂,則敵寇必趁機南下,國中亦將遭逢大難。如重蹈前朝之禍,使君與安皆成罪人?!?/br> “安石……”聽聞此言,王坦之暗道不好,想要出聲阻止。不想謝安決心既下,話說得太快,壓根攔都攔不住。 “安知使君之志,亦知使君憂國憂民之心,但請使君斟酌,莫要釀成一場禍事?!?/br> 郗愔沒說話,表情也沒有太多改變,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謝安當面劃出底線,太后臨朝勢在必行。 至于王太后是不是樂意,不在士族的考慮之內。 實事求是的講,推出太后是為爭奪話語權,又不是真為了讓其攝政,本人不愿理政事,反倒正中群臣下懷。 不過,這條底線卻會觸動郗愔的利益。除非他肯讓步,否則,事情仍會僵在這里,始終無法推進半步。 帳中陷入沉默,郗愔不言,謝安不語,王坦之皺眉深思,王彪之和王獻之互看一眼,最終由王獻之開口道:“使君,仆有一言?!?/br> 王獻之曾于郗愔帳下為官,更曾隨他北伐,在幾人之中,算是比較有交情,說話能多出幾分底氣。 “子敬但說無妨?!臂瓙值?。 “諾?!?/br> 王獻之拱手,組織過語言,將打好的腹稿和盤托出。 事情僵在這里不是辦法。 按照桓容的意思,亂歸亂,真起了兵禍,遭殃的還是建康百姓。 經過書信商量,針對朝中局勢,桓容提出建議,由王獻之和王彪之共同斟酌定出條件,希望能兼顧雙方利益,將隨時可能爆發的兵禍消弭于無形。 太后臨朝勢在必行,不容更改,這是謝安的底線,同時也是王獻之和王彪之的。 一來,作為提出太后攝政之人,瑯琊王氏自然不能自打嘴巴,當著謝安和王坦之的面反口;二來,涉及到士族利益,大家必須站到統一陣線。 不然的話,瑯琊王氏別說再起,很快就會成為士族公敵。 有得必有失,想要堅守住底線,在其他方面就要妥協。 王獻之提出,太后臨朝之后,只聽政不決事,凡政、軍要務均須問顧命大臣。待到天子冠婚,則政歸天子。太后還于后宮,顧命大臣留于朝堂輔佐,仍可督視天子,行周公故事。 簡言之,雙方各退一步,郗愔點頭同意太后臨朝,不再橫加阻撓;王謝士族尊重他顧命大臣的地位,并會上請天子,授他丞相一職。 這個方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卻能將爭斗拉回朝堂,不至于刀兵相向,使得兵亂建康,給他人可趁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