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
宦者離開須臾,一身素服的南康公主走進內殿,雙手攏在身前,向王皇后行晚輩禮。 因天子大喪,南康公主未戴蔽髻,僅以玉簪束發。淡掃峨眉,嘴上未涂胭脂。連日趕路,抵達京城后未來得及休息,神情略有疲憊,風華依舊不減半分。 “無需多禮?!蓖趸屎笕崧暤?,“快來坐下。從幽州過來,一路可還順利?” “謝皇后,一切尚好?!?/br> 宮婢早已擺上蒲團,送上茶湯糕點。 南康公主正身而坐,端起漆盞沾了沾唇,就當是飲過。早習慣清淡的茶湯,再飲不下這般濃郁的味道。 王皇后和胡淑儀都沒在意。 事實上,擺出這些僅是禮儀,做做樣子罷了。 凡宗室入宮,送到跟前的食水基本都是原樣送上,原樣撤下。唯有大宴時才會動一動筷子。除非故意找不自在,否則沒人會刻意追究。 待南康公主放下漆盞,王皇后率先打破沉默,開口問道:“新安可同你一起回來?為何不一同入宮?” “是我讓她留在府里?!蹦峡倒鹘忉尩?,“聞先帝駕崩,她幾乎哭了一路,人憔悴得不成樣子。此時不便入宮?!?/br> 王皇后嘆息一聲。 “她是個孝順孩子?!鳖D了頓,又道,“徐淑儀為天子殉,追封為淑妃。待大葬之日,將隨天子一同入帝陵?!?/br> “什么時候的事?”南康公主微有幾分驚訝。仔細想想,卻也算不上奇怪。 “就在昨日?!蓖趸屎笃v道,“三省正在擬旨,人還在停靈。既然新安回來了,怎么說也要見上一回?!?/br> 南康公主點點頭,沉吟片刻,道:“距大葬尚有幾日,我回去后會告知新安,讓她盡早入宮一趟。只不過,她同皇太子東海王不睦,若是遇上怕會鬧起來,還要皇后派人提點照顧?!?/br> “放心?!碧崞鹚抉R曜和司馬道子,王皇后表情變冷,語氣更冷,“那兩個不孝的東西,只要我還活著,絕不讓新安受半點委屈!” “阿姊?!焙鐑x開口勸道,“日子還長,莫要氣壞身子?!?/br> “我知?!蓖趸屎舐曇粑?,端起茶湯飲了一口,壓下驟起的怒火,對南康公主道,“讓你看笑話了?!?/br> 南康公主搖搖頭,問道:“我在幽州時聽到些風聲,只是不敢全信?;侍雍蜄|海王真的投向長樂宮?” “豈止?!蓖趸屎罄湫σ宦?,“那兩個心思不小,卻是蠢笨如彘。如非先帝提前防備,連下幾道圣旨,得意的還不知道是誰!” 話中指的是誰,不用細想也能知道。 “皇后何時移宮?”南康公主問道。 “不著急?!蓖趸屎蠓畔缕岜K。 “等一應事情了結,將天子和阿妹送入皇陵,我會親自挑一處殿閣安置褚蒜子。怎么說也是哀帝之母,兩度攝政,經歷半生風雨,總該讓她過幾天清閑日子,無需像先時那般勞心勞神?!?/br> “皇后這份好意,她未必領情?!?/br> “不領情又如何?”王皇后笑道,“待我上了尊號,她不低頭也要低頭!那兩個奴子自顧不暇,又沒有好處,哪會輕易出面相幫?!?/br> 王皇后看著司馬曜和司馬道子長大,對他們的了解甚于褚太后。 她十分清楚,之前兩人投向長樂宮,不過是受“利益”和“好處”驅使。如今褚太后勢微,隨時可能被移到一處偏殿,就此遠離權利中心,凄涼后半生,不趁機撇清已是謝天謝地,哪里還會主動往前湊。 “不說這些鬧心事了?!蓖趸屎笤掍h一轉,道,“日前大司馬上表所請,先帝已下旨應允。只是三省壓下,怕要拖上幾日?!?/br> “無礙?!蹦峡倒鞯?,“他們總不敢公然抗旨,不過拖上幾天,早晚都會派人往幽州宣旨?!?/br> 只要郗方回在建康,這事一定會成! 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司馬昱的本意是“求穩”,不想桓溫重病,郗愔一家獨大。不想讓他獨掌大權,必須扶持另一股勢力與之抗衡。 建康士族不掌兵權,有天生的短板。 手握西府軍的桓氏就成最好選擇。 故而,司馬昱抱憾而終,臨終前仍不忘下旨,許桓溫所請。三省拖延歸拖延,卻不會真的壓下這份遺令。 南康公主半點不擔心。 從她抵達建康后的種種推斷,別說先有盟約的瑯琊王氏,就連陳郡謝氏和太原王氏都隱隱透出幾分“善意”。 是不是要接受,她不會代替桓容做主。卻也沒有忽略,而是將消息傳回幽州,端看桓容會如此處置。 話題轉到幽州,不免提到盱眙坊市。南康公主特地召來虎女和熊女,讓她二人講述坊市內的貨物店鋪以及新奇趣聞。 “雙生子?”胡淑儀特地打量一番,“這樣的模樣,又這般靈巧,著實難得?!?/br> 虎女和熊女略有些緊張,咽了口口水,迅速鎮定下來,依照阿麥的提點,伏跪在地,低垂視線。直到被叫起,方才抬起頭,跪坐在殿下,開口講述盱眙見聞。 “坊市設商鋪幾十,南北雜貨海外方物不一而足?!?/br> “北地的皮毛、西來香料、南來的珍珠,都能在坊市內尋到。還有胡商市來的琥珀、彩寶、象牙、犀角、玳瑁?!?/br> “幽州海船定期出航,每次市出絹綢漆器陶器等,運回珊瑚、金銀、谷麥和牲畜?!?/br> “大船出航市貨物,小船結伴出海打漁。曾有漁夫捕得超過十尺的大魚?!?/br> “幽州的白糖極受歡迎,運到北地和西域價比黃金。曾有胡商以大車運載金銀,僅為換回一袋白糖?!?/br> 兩女聲音清脆,漸漸放開,將坊市內的種種說得活靈活現,引得王皇后和胡淑儀連聲驚嘆。 “往來城中的胡商極多,北邊的鮮卑、氐、羯、羌乃至匈奴都不稀奇,近來常見西域諸胡,時而能遇上波斯商隊?!?/br> “坊市的美酒和白糖最為胡商喜愛。尤其是西域胡,因路途遙遠,還要穿過氐人和吐谷渾管轄之地,每次都有百余護衛隨行?!?/br> “護衛里有白膚長毛、渾身臭味的雜胡,乍看似慕容鮮卑,卻不被后者承認,遇上都要遠遠避開,言其衣冠乃漢,絕非這些渾身酸臭氣的蠻夷?!?/br> “坊市里特地開辟一條長街,雜藝坊、歌舞坊和酒肆常見于此。除歌女舞女,俊秀的樂人,還有北來和西來的胡姬奴隸。日前有波斯商人送來一批胡女,各個身段妖嬈,竟能說上幾句漢話?!?/br> 天子駕崩,不設樂,不宴飲,幽州也不例外。 但這不妨礙兩女憑記憶講述。 王皇后和胡淑儀聽到最后,驚訝之外更有幾分向往。 “當真想去幽州看上一看?!?/br> “總有機會?!蹦峡倒鞯?。 王皇后轉過頭,雙目對上南康公主,眼底閃過一絲復雜。張口欲言,到底是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虎女和熊女講了足足一個時辰,直到日頭西斜,宮門將落,方才堪堪停住。 南康公主起身告辭離開,王皇后拉住她的手,殷切道:“南康,留在建康這幾日,多入宮來同我和阿妹說說話?!?/br> “皇后……” “世事無常,待你返回幽州,未知何日能再見?,F如今的晉室之中,明白人太少,糊涂人太多,也只有和你能說幾句貼心話?!?/br> “諾?!?/br> 南康公主應諾,道:“皇后保重?!?/br> 王皇后點點頭,目送南康公主走出內殿。 許久長嘆一聲,對胡淑儀道:“南康半生雖苦,終有麒麟兒可以依靠,此后必無憂矣。你我親子早夭,又不能隨先帝而去,這后半生僅能在臺城內苦熬,何時方得以解脫?” 胡淑儀沒說話,僅是傾身靠近,握住王皇后的手。 世人皆道天家尊榮,殊不知,榮耀的背后盡是枯寂冰冷。 身在局中,不可能輕易脫身。唯有咬緊牙關,一路摸索著前進,直至尋到生路,亦或是困死局中,如先帝般溘然而逝。 南康公主走出顯陽殿,不期然遇上司馬道子。 雖然背后敢罵“老婦”,當面之時,司馬道子卻是畢恭畢敬,不敢有半分挑釁?;蛟S是南康大長公主的威嚴,也或許是忌憚桓氏和幽州實力,司馬道子主動行禮,態度十分客氣。 “從姊安好?!?/br> 看著司馬道子,南康公主挑了下眉尾,上下一番打量對這種“套近乎”的舉動頗感滑稽。 “東海王有禮?!毕氲饺涨八?,思及他和司馬曜的種種作為,不由得心生厭惡,開口道,“我一老婦,擔不起東海王尊稱?!?/br> 司馬道子臉色發綠。 “不妨提醒東海王一句,天子大葬之后,諸侯王需得盡速離京。以大王的年齡,必要有朝廷派遣國相。不知大王心中可有人選? ” 不等司馬道子出聲,南康公主又道:“不過,事情也有例外?;蛟S新帝孔懷情深,將大王留在京城。如此,有沒有封地皆是無妨,國相也不必再置?!?/br> 留下這番話,南康公主繞過司馬道子,徑自離宮而去。后者站在原地,思量這番話背后的含義,臉色變了幾變。 留在京城,沒有封地,不置國相,自然不會有自己的勢力,更不可能有私兵! 孔懷情深? 好一個孔懷情深! 他差一點就信了! “司馬曜!” 司馬道子腮幫繃緊,指尖攥入掌心。 南康公主行到宮門前,登上馬車,眺望被暮色籠罩的臺城,嘴角輕勾,旋即關上車門。 當真如王皇后所言,心思不小,人卻蠢笨不堪。 “回府?!?/br> “諾!” 咸安二年,九月,天子大葬。 是日,京城一片素白,送葬的隊伍行出臺城,經過御道,百官沿途相送。至城中,百姓跪送道邊,皆衣麻布,哀哭陣陣。 司馬昱生于東晉大興三年,乃元帝司馬睿幼子。 永昌元年封瑯琊王,歷任散騎常侍、右將軍、撫軍將軍等職。褚蒜子臨朝聽政,為抗衡桓溫,升任撫軍大將軍,進位丞相,錄尚書事,一度權傾朝野。至司馬奕被廢,終被推上帝位,年號咸安。 縱觀一生,司馬昱歷經元、明、成、康、穆、哀、廢帝七朝,宦海沉浮,執掌權柄。登上帝位,立誓振興皇朝。 奈何世事弄人,親子不肖,后繼無人,落得個壯志未酬身先死,抱憾而終的下場。 他做皇帝的時間太短,為官的時間卻很長。 建康百姓記得他為官時的作為,皆自發往路旁相送。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行在隊伍中,看到眼前一幕,聽到震耳欲聾的哭聲,均是神情復雜,難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謚簡文皇帝,廟號太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