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節
自己的酒量不差,飲不到十觴,為何有了醉意? 察覺到秦璟的視線,桓容沒有馬上迎上去,而是下意識避開。轉頭后又覺得不妥,再開口就顯得刻意,干脆當做不知道,端起羽觴一飲而盡。 說起來也奇怪。 以他平日酒量,五觴之后既有醉意,現下已過七觴,醉意全無,反而越喝越清醒。 心理作用? 桓容搖搖頭。 事情想不明白,只能暫時拋開。如果真有海量,無論原因如何,今后就不用擔心醉酒被下套,算是件好事。 一曲結束,舞女沒有立刻退出,而是原地飛旋,將彩帛裹在身上。繼而福身下拜,得桓容允許,輕盈走入席間,代替婢女執勺舀酒。 “敬道盛情,璟不敢忘,請飲此觴!” 秦璟端起羽觴,邀桓容共飲。 眼角眉梢暈染微紅,笑容稍顯肆意。氣質由冷峻變得狂放灑脫,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這樣的秦璟十分少見。即便是當日表白,也未曾如此。 想起偶然聽到的話,桓容咬住腮幫,端起酒觴一飲而盡。酒水入喉綿軟,滑入腹中才感辛辣,濃烈之感在腹內蒸騰,不斷涌至四肢百骸,整個人都開始發熱。 秦璟接連舉觴,黑眸幽深,似兩顆黑瑪瑙。酒意形于外,笑容愈發惑人。 桓容則截然相反。 一觴觴酒水入口,頭腦更加清醒。臉色微微泛紅,不是因為醉意,而是被酒水逼出的熱氣。 “請!” 秦玒坐在秦璟下首,秦氏將領和幽州文武陪坐席間。 彼此之前有過接觸,知曉幾分對方的底細,推杯把盞,互相勸飲,興致起來,又開始舞刀弄劍,掄起磨盤。 掄磨盤時,典魁和許超先后爆衫。夏侯碩不甘示弱,一把扯開長袍,現出古銅色的健壯胸肌。 見此情形,桓容一口酒水噴出,猛然間想起阿母和阿姨可能就在隔壁!不由得額頭冒汗,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未覺驚慌,只是眼下情況特殊,不好再看。 合上木板,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此人心性堅韌超出想象,他日刀兵相向,瓜兒恐非其對手?!?/br> “倒也未必?!崩罘蛉说?。 “怎么說?” “郎君初生體弱,曾有醫者言,恐壽數不長?!?/br> 提起當年的事,李夫人聲音略底,南康公主不禁咬住紅唇,眼底微暗。 “然而事無絕對。郎君平安長到外傅,年少往會稽游學,得大儒良才美玉之語。其后舞象出仕,先掌鹽瀆,后控幽州,如今二十不到,已受封郡公,成一方諸侯?!?/br> 李夫人聲音輕緩,語意中的堅定卻不容忽視。 “換做幾年前,阿姊可曾想過今日?” 南康公主搖搖頭。 曾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桓容平安長大。哪怕是個紈绔子,哪怕一事無成,只要平安就好。 奈何世事難遂人心。 那老奴強橫施壓,逼瓜兒離開建康,幾次身臨陷阱;宮中多次設陷,士族高門推波助瀾,幾要害去瓜兒性命! 褚蒜子,桓溫,司馬昱! 嘴里嚼著三個名字,南康公主面沉似水,怒意盈胸。 “阿姊,”李夫人傾身靠近,掌心覆上南康公主手背,“我曾同郎君講過成漢舊事?!?/br> “什么?” “史書有載,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崩罘蛉丝康酶?,望入南康公主眼底,“郎君不為凡鳥,而是鯤鵬。御風展翅,必將扶搖九天,翱翔萬里!” “秦氏、晉室、士族高門,無論哪一個都擋不住郎君的腳步。北邊胡賊勢大,終有被掃清之日。阿姊和妾或許看不到,但我相信,郎君言要終結亂世,復華夏故土,驅四方賊虜,護漢室百姓,必不為虛話!” “阿妹……” “阿姊,秦氏父子都為梟雄。如今雄踞北方,必不會滿足幾州之地?!崩罘蛉思又芈曇?,“他日秦氏同氐人必將決出雌雄。無論誰勝誰敗,同晉室終有一戰?!?/br> 南康公主頷首。 這是明擺著的事實。 如非沒有雄厚實力,兼國內政局復雜,晉室未必沒有再次北伐之心。 “郎君羽翼漸豐,帳下不缺智才武將,少的只是經驗?!崩罘蛉隧廨p閃,聲音更低。 “無論秦氏懷抱何等志向,秦四郎懷揣何種心思,于郎君而言,現下都無需同秦氏翻臉,收攏吳姓、聯合僑姓名方為要事?!?/br> “的確?!蹦峡倒髅夹奈Ⅴ?,“只是那鸞鳳釵讓我提心?!?/br> 話到這里,南康公主不免咬牙,不是環境所限,她真會當場拔劍。 “阿姊,年少縱情亦是磨練?!崩罘蛉诵Φ?,“況且,郎君并非沒有主見,如能過去這關,心性定能更上層樓?!?/br> 在李夫人看來,亂世諸雄并起,桓容地位漸高,遇到的困難只會越來越多,不會有任何減少。 秦璟人才出眾,如今是盟友,日后可成一塊不錯的磨刀石。 愛慕? 年少風流,風花雪月皆為常事,世人評價大可一笑置之。 “阿妹的意思我明白?!蹦峡倒鞑粏蚊靼?,甚至想得更深。 “姑孰那邊傳來消息,那老奴漸漸不妙,桓熙得手,桓偉桓玄雖保得性命,心智似受到影響。短期且罷,一旦那老奴過身,城內必將生亂?!?/br> 亂局一起,建康不會坐視不理。 遇到外來勢力插手,桓氏族中必當聯合一氣,盡速推舉新任家主?;溉菹胍瓶鼗甘?,將私兵收入掌中,這是最好的機會! 與之相比,些許私人情誼不足為慮。 “殿下,宴席已散,郎君正送秦郎君歸客廂?!?/br> 阿麥入內室稟報,南康公主點點頭,吩咐道:“讓阿黍照看即可,無需再派人跟著?!?/br> “諾!” 人聲逐漸散去,縱至不聞。 李夫人牽起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不擔心?” “瓜兒并非無意?!蹦峡倒髡酒鹕?,眺望高懸夜空的彎月,聲音低不可聞,“今日之宴不會再有,今日之景不會再現,何妨順心一回?!?/br> 李夫人沒有出聲,倚在南康公主身側,緩緩閉上雙眼。 與此同時,桓容將秦氏兄弟送回客廂,命婢仆送上醒酒湯。 秦玒醉得不省人事,一碗醒酒湯灌下去,依舊鼾聲如雷。秦璟醉得不深,稍坐片刻,酒意便退去三四分。 “秦兄,”桓容突然開口,雙眸湛然發亮,“可請月下一行?”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br> 桓容笑了,起身道:“請?!?/br> 話落,當先邁步走向房門,衣袖被風鼓起,仿佛一雙青色羽翼。 銀月如鉤,繁星璀璨。 秦璟站在桓容身側,正準備開口,衣襟忽然被抓住,不提防踉蹌半步,對上桓容雙眼。 “秦玄愔,你知我在門外?!?/br>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腦,出言者和聽話人卻是心知肚明。 “你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秦璟沒有出聲,靜靜的凝視桓容,許久方道:“容弟信即使是真,不信自可視為假?!?/br> 桓容冷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日都將戰場相見?!?/br> 換做平時,桓容絕不會口出此言。 或許是酒勁上涌,也或許是為真正做個了斷,他不打算拐彎抹角,決意直來直往,就當給自己一個交代。 “容弟,”秦璟略彎下腰,任由自己被桓容拽著,眸底清晰映出對方的面容,“昔日秦掃塞北,漢逐匈奴,漢臣可言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預感到秦璟要說什么,桓容心頭微動,手指漸漸松開。 “漢末至今,華夏禍亂百年。烽煙不息,百姓離亂,餓殍遍野,賊寇肆虐。昔日繁華都成焦土,華屋廣廈盡成斷壁殘垣。雄兵赫赫盡成虛幻,留下的不過是醉生夢死,不過是……” 說到這里,秦璟忽然停住,深吸一口氣。 “我知容弟有大志向,秦氏亦然?!?/br> “璟心儀容弟,然幼承祖訓,不敢拋卻應擔之責。如言他日不會兵戎相向,實乃誆騙之語?!?/br> “所以?”桓容瞇起雙眼。 “所以,璟只想遂心一次,夢醒亦可不悔?!?/br> 夜風微涼,鼓起兩人長袍。 鬢發拂過額角,迷亂了漆黑的雙眼。 桓容沒說話,忽又拽住秦璟的領口,抬起頭,在對方驚訝的目光中,狠狠碾上那雙薄唇。 “秦玄愔,你的話我會記住?!?/br>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閉眼。 唇與唇接觸,不似親吻,更像是一場角力,勢均力敵,誰也不愿讓步。 “你也要記住今日之約,他日戰場相見!” 松開手,桓容退后半步,調整一下呼吸,聲音微啞,“在那之前務必保重,千萬別死于他人之手,可記清楚了?” “容弟是要親手取我項上人頭?”秦璟舔舔嘴唇,分外驚悚的一句話,偏似訴說情語。 桓容哼了一聲,長袖一甩,“大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