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
話說到半句,秦玒突然頓住,不知該如何繼續。 “他有晉室血脈,親母是晉室長公主!” “那又如何?”秦璟眺望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如果其母仍在建康,我尚無法斷定?,F下則不然?!?/br> 從南康公主離開建康之事就能看出,桓容和晉室終歸不是一條路。 “真到那日,彼此再見,必將是刀兵相見?!?/br> 秦璟苦笑一聲,看向秦玒,沉聲道:“我只想肆意一回,為自己活上一次??v然不得神仙憐憫,醒來煙消云散,亦可安慰平生,終有美夢一場?!?/br> “阿兄的心意,桓刺使知道嗎?” “知與不知全在其心??v不知不為,我自隨心,又有何妨?” 秦璟閉上雙眼,似陷入回憶之中,手指輕敲桌面,口中誦出古老的詞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br> “阿兄?” “亂世之中,繁華不過轉眼云煙。肆意縱情一回,你我終將馬革裹尸,踏上祖先之路?!?/br> 賊寇不除,華夏不復,何以家為? 秦玒用力握拳,深吸一口氣,壓下聲音中的顫抖,和秦璟一起唱著秦風,追憶幾百年前,先祖馳騁沙場,掃除六合,遙想秦漢之時,雄兵橫掃寰宇,海內臣服的盛況。 亂世無情,人卻有情。 肆意而為,追尋的未必是歡悅,僅為不留遺憾。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br>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br> 桓容站在門前,手舉起又放下。腦中似一團亂麻,復雜的情緒無法訴之于口,最終化為一聲嘆息。 靜立片刻,桓容轉身離去。 腰背挺直,長袖翻飛。 嗒嗒的木屐聲在廊間回響,融在風中,許久未散。 第一百六十八章 醉酒 日頭西沉,銀月初上,盱眙四面城門關閉,籬門坊門接連落下。 百姓散去,西城市坊恢復寧靜。 店家接連收起幌子,掛起窗板,架上門栓。 白日里的喧囂和熱鬧盡數消失,空曠的長街陷入黑暗,僅余州兵巡城路過的腳步聲。 刺使府內彩燈高掛,酒香和菜香越來越濃,伴著琴瑟之聲,在夜色中不斷發酵,引人沉醉。 虎女趴在窗前,看向燈火通明的院落,側耳傾聽規律的鼓點,笑道:“阿姊你聽,像不像北邊的戰鼓?你說客人會是什么身份,會不會也是從北邊來的?那樣的話,桓刺使是不是……” 熊女沒說話,幾步走到虎女身邊,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打斷她未盡之言。 “阿姊?”熊女疑惑轉頭。 “之前那童子說過,刺使府將設夜宴?!毙芘⑴氐介竭?,回身合上木床窗,語重心長道,“客人身份如何,你我不曉得,也不該隨意猜測?!?/br> “阿姊不好奇?” “好奇?”熊女突然嘆氣,用力點了一下虎女的額心,“早前還叮囑過你,謹言慎行!你答應過我什么?這才過了兩個時辰就全忘在腦后?” “阿姊,我沒忘?!被⑴媛毒缴?,“不過就是好奇。你放心,以后絕不會了?!?/br> “還想有以后?”熊女皺眉。 “阿姊——”虎女拉長聲音。 “阿妹,這里是刺使府,你我要侍奉的是長公主,一舉一動都需謹慎。臨行之前,阿父阿母千叮萬囑,不求你我馬上立功,至少不要惹來麻煩。不然的話,阿父和兄長投身州軍,恐也將受到牽連?!?/br> “我看桓使君不像這樣小氣之人。如果這般小肚雞腸,也不值得阿父投效?!?/br> “閉嘴!”熊女真生氣了,“我說的話你全當耳旁風?剛叮囑你要注意言行,竟連使君都編排上了!” “哪有?”虎女不服氣,但見熊女表情嚴厲,不禁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反嘴。 “可知道錯在哪里?”熊女繼續道,“如果再不知道收斂,我會給阿父書信,并向長公主殿下和桓使君請罪,送你回阿母身邊!” 虎女慌了。 “阿姊,我知道錯了,再不敢了!” “真的?” “真的!我發誓!” “言出必行,記??!” “恩?!?/br> 虎女用力點頭,思量方才言行,不覺冒出一頭冷汗。 被胡賊擄去,幾度死里逃生,神經始終緊繃。隨家人南逃幽州,生活漸趨安定,乍然收到桓使君賞識,有機會入公主幕府為女官,難免有幾分飄飄然。 熊女的話猶如當頭棒喝,讓她瞬間清醒過來,心中一陣后怕。 “阿姊,我錯了!”虎女認真懺悔,“今后絕不再犯!” 熊女點點頭,握住虎女的手,正色道:“阿父常講祖先之事。你我雖非郎君,仍肩負重任,不能墮了祖先名聲。入刺使府是第一步,侍奉長公主殿下,得殿下信任是第二步。此事不易,恐還存有危險。如不能齊心共力,未必能給家人帶來榮耀,反而會惹來災禍?!?/br> 虎女回握熊女,手指用力,無聲許下承諾。 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絕不想再過! 上天慈悲,賜下大好機會,她發誓一定牢牢抓在手中,絕不會行事莽撞,更不會再有今日之舉。 姊妹倆互相打氣,想到今后的路,心志愈發堅定。 廊檐下,一名身著短襖的婢仆站起身,隔窗看向室內,眸光微閃,繼而轉過身,無聲無息離去。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婢仆伏身跪在廂室內,復述姊妹倆的對話,一字不差。 南康公主微微頷首。 李夫人笑道:“如此來看,倒是聰明的?!?/br> “今日已晚,明日用過早膳,讓她們來見我?!蹦峡倒髡酒鹕?,雙手攏在身前,長袖輕振,金線繡成的花紋流光溢彩,點綴的祥鳥似要振翅而飛。 “諾!” 婢仆恭聲應諾,退回廊下。 “阿妹,該去宴上看一看了?!?/br> 說話間,南康公主踩上木屐,一步步走向回廊。 李夫人嫣然一笑,柔聲應“好”,起身快行兩步,裙裾翻飛,似水波流淌。 今日是客宴而非家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便入席,卻不妨礙在側室觀察,掌握想知道的一切。 “阿英帶人去過酒窖,該辦的事都已經辦妥?!崩罘蛉寺浜竽峡倒靼氩?,聲音如黃鶯初鳴,隱隱含著笑意,“只是不曉得,秦郎君酒量如何?!?/br> 如何? 南康公主微微掀起嘴角。 “酒量再好,遇上阿妹的手段照樣會醉?!?/br> “阿姊莫要拿我取笑?!?/br> 李夫人口中“抱怨”,眸底的笑意分毫未減,借長袖遮掩,輕輕握住南康公主的小指,引來對方一瞥,笑容愈發嬌艷。 兩人穿過一座石橋,走近宴客的廂室。 朦朧的樂聲瞬間清晰,兩名頭戴方山冠的樂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絹布的鼓錘,一下下擊打鼓面,動作整齊劃一,鼓聲震撼人心。 汗水順著臉頰滑下,樂人仿如未覺,同時躍步而起,鼓重重擊落。 咚咚兩聲,琴瑟笛音先后加入,舞樂進入高潮。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駐足片刻,沒有驚動婢仆和樂人,悄聲走進左側廂室,安坐下來,傾聽隔壁動靜。 “阿姊,這里?!?/br> 李夫人移開一盞三足燈,現出可移動的墻板。手指敲了敲,兩指寬的木條被移走,透過長方形的空隙,隔壁的一切盡收眼底。 “阿妹怎么曉得?” “這宅院是朱氏建造,并經相里氏改造?!崩罘蛉溯p聲道,“阿麥整理廂房時,我特地讓阿英四下查看,可惜沒有發現。郎君知道后,特地派人來告知有這個地方?!?/br> “哦?” “這是老規矩?!崩罘蛉艘邢蚰峡倒?,笑道,“在成漢時,無論宮中還是文武宅邸,宴客的屋舍都會這么建。早年間,有前朝工匠傳人流落成漢,自言機關技巧不及相里氏半分。如今來看,實非虛言?!?/br> 小巧的擋板同墻壁渾然一體,選取的角度十分刁鉆,很難被人發現。 李夫人刻意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別樣的魅力,似和煦的暖風拂過心田,酥酥麻麻,道不出的美妙。 南康公主掃一眼擋板,拍拍李夫人的手背,沒有出言。 酒過三巡,舞樂開始變化。 激昂的鼓聲漸消,代之以纏綿琴曲。 數名舞女飛旋而入,烏髻堆云,風鬟雨鬢。彩裙飄飄,柔腕高舉,舞動間彩帛飛揚,似有花香縈繞。 酒香、花香、美人香。 燭火搖曳,如夢似幻。 美人妖嬈,柳眉嬌唇,纏在足踝上的銀鈴時而清脆,時而發出顫音,愈發引人心動。 秦玒看得目不轉睛,只覺耳根發熱,胸腔里似燃起一把火。 秦璟當場蹙眉,抬頭看向桓容,眼神中帶著詢問。沒有得到“回答”,低頭看向羽觴,只覺今日酒水的確醇厚,卻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