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
無論請周氏大儒還是司馬昱取字,問題都會當面揭開,引世人側目。換成桓溫,略做些文章,好歹能堵住世人之口。 是不是掩耳盜鈴,目下也顧不得許多。 估計桓大司馬始終沒能想到,重視的兒子扶不上墻,一個賽一個草包,忌憚的卻格外出息,想壓都壓不住。 如果桓容懦弱無用,聲名不顯,縱然出身尊貴,照樣會被兄弟壓制,早晚淪為別人的踏腳石和犧牲品。 可惜世事難如愿,偏偏向相反的方向發展。 桓大司馬滿嘴黃連,當真是有苦說不出。 想通這一點,桓容有九成肯定,自己的字不會延用“伯仲叔季玄”。至于會用哪個字代替,全在渣爹考慮。 “官家有言,嘉禮可于太極殿前舉行?!?/br> “太極殿?”桓溫面露詫異,斟酌片刻,道,“此舉恐有不妥?!?/br> 桓容有晉室血統不假,但終歸姓桓。 既非皇子又非宗室,僅憑生母身份就選在太極殿加冠,十成會招來世人非議。宗室外戚首當其沖。 好的會贊頌天子恩德,羨慕桓氏尊榮,桓容今后必定青云直上,不亞其父。不好的肯定會指責桓氏囂張跋扈,桓溫篡位之心不死,桓容更得其父“真傳”,小小年紀就逼得天子讓步。 歸根結底,姓司馬的都沒有這種待遇,桓容何德何能,可以如此特殊? “此事不可應下?!被笢爻谅暤?。 “阿父放心,阿母已代兒婉拒?!?/br> 在這件事上,桓容和桓溫立場一致。 無論兩人之間有什么分歧,是不是想彼此捅刀,牽涉到桓氏,關乎自身根基,必須拋開成見,暫時站到一邊。 在魏晉時代,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司馬昱有心也好,無心也罷,真在太極殿加冠,桓溫父子十成被坑,桓氏同樣跑不了。到頭來,整個家族都會被流言困擾,成為“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典型。 “冠禮選定在桓府,吉日由扈謙卜出?!被溉菡?,“屆時還請阿父移步?!?/br> “自然?!?/br> 不是青溪里而是桓府,代表南康公主和桓容主動讓步。 桓溫有了臺階,加上建康狀況越來越糟,急著返回姑孰,自然不會給雙方找不自在。為表“慈父”之心,命人呈上一只木盒,打開盒蓋,里面是一枚古樸的木簪。 簪身呈錐形,似一柄長劍,簪頭即是劍柄,雕刻成虎頭形狀。 “此簪乃祖宗之物,歷代傳于嫡長。如今給你,當是尊奉古訓,莫要辜負為父一片心意?!?/br> 鄭重接過木盒,桓容行稽首禮。 “兒遵阿父教誨?!?/br> 為何給了他而不是桓熙,桓容不打算深究。 桓溫滿意頷首,待桓容直起身,開口道:“我后日還府,待你冠禮結束便回鎮姑孰?!?/br> “為何這般著急?官家不是要封阿父為丞相?”桓容故作驚訝。 桓溫卻似沒有發現,繼續道:“時下北方不穩,秦氏有揮師一統之志,苻堅不會坐以待斃,一場大戰不可避免。我如何能安穩于建康?幽州位于沖要之地,你當盡心盡責,不可稍有疏忽,以防亂兵南下,引來大禍,累及萬千百姓?!?/br> “阿父為國為民,有扛鼎之功。兒終歸年少,實在思慮不周?!被溉菝娆F慚色,不忘給自己比個大拇指,演技有進步,繼續努力! 桓溫垂下眼簾,對桓容的表現還算滿意??人詢陕?,面上紅潤漸漸退去,顯然無法支撐太久。 “時間不早,回城去吧?!?/br> “諾!” 桓容再行禮,起身退出軍帳。 中途遇上匆匆趕來的郗超,見他手中抱著一只方盒,似為道家之物,不禁挑高眉尾。 “五公子?!?/br> 郗超在桓溫幕下,不久前升任散騎侍郎,在朝中地位日高。與桓容算有一段“師徒”情誼,見面不稱官職而稱公子,倒也不算稀奇。 “我觀郗侍郎形色匆匆,可是有急事?”桓容問道。 “姑孰傳來消息,今歲秋糧將收,特來報大司馬?!?/br> 明知對方睜著眼睛說瞎話,桓容也不打算追究。笑著拱手告辭,轉身登上馬車,再沒有回頭。 郗超站在原地,目送馬車行遠,攥緊懷中的木盒,心頭微沉,表情現出幾分復雜。 “郗侍郎?” 孟嘉從右營走來,順著郗超的視線看去,恰好見到車駕離開營門,當下了然。 “五公子剛剛離開?” “是?!臂c點頭,收起外露的情緒,見孟嘉衣冠整齊,腰佩寶劍,詫異道,“萬年兄是要外出?” 這個時候離營? “奉大司馬之命,往青溪里一行?!泵霞蔚?。 “青溪里?” “為答謝贊官,大司馬備下兩車厚禮。不方便親自送往謝府,轉交公主殿下代送。五公子走得匆忙,未來得及提起。我恰好無事,便走這一趟?!?/br> 自從郗超被“綁架”,險些有去無回,給南康公主送信一事便由孟嘉負責。每次往青溪里,總能帶回一兩壇美酒。 孟長史做得光明正大,從來不避人,反倒消除了許多懷疑。至今沒有人發現,他常暗中放飛鵓鴿,向營外傳遞消息。 天色不早,孟嘉趕著入城,兩人并未多言,彼此拱手告辭,一人登車出營,一人快步走向大帳。 擦身而過時,木盒突然掀起一條縫。熟悉的氣息飄入鼻端,孟嘉禁不住抽了下鼻子,詫異的看向郗超,寒食散? 離開桓溫大營,桓容臨時起意,又去拜見郗愔。 據悉,第一批白糖已送到京口,在當地引起不小的轟動。因有商人爭搶,價格比預期高出兩成,轉瞬銷售一空。 “如此厚利,委實不可想象?!臂瓙中θ轁M面,對桓容很是親切。 “全仗郗刺使,換做他人未必能如此順利?!被溉荼砻鏌峤j,話里帶著恭維,心中卻不以為然。 送上門的錢,能不樂嗎? “此物供不應求,提早三月售罄?!臂瓙衷囂降?,“未知出產如何,可否將一季一市改為按月市賣?” 桓容搖搖頭。 不是他惜售,搞什么“饑餓營銷”,而是原料有限,想提高產量也做不到。 “不瞞使君,制糖之物十分難得,需商隊海船運送。一時無法增產,只能以季開市?!?/br> 見桓容不似借口推脫,郗愔頗為遺憾,但總不能強求。干脆轉開話題,命人送上一只木盒,道:“此簪乃先漢宮廷之物,傳為皇子所用。我偶然獲得,本欲傳于長孫,奈何……” 提到長孫就想到長子,想到長子就覺得坑。 郗刺使肝疼。 避免繼續疼下去,干脆將東西送人,眼不見為凈。 “如今贈于阿奴,望能建功立業,前程萬里?!?/br> “借使君吉言?!?/br> 收下木盒,桓容鄭重謝過。隨后告辭離營,中途沒遇上可挖的墻角,難免有幾分遺憾。 因在城外耽擱了半個時辰,馬車緊趕慢趕,方才趕在城門落下前歸還。 城門衛拉動絞索,在吱嘎聲中收起吊橋。 厚重的城門緩緩合攏。 伴隨一聲鈍響,城內城外就此隔絕,仿佛成了兩個世界。 天色漸沉,萬家燈火點燃。 秦淮河上不見商船,多出幾艘掛著彩燈的游舫。 弦樂聲隱隱傳來,伴著伎女的歌聲,融合在晚風之中,悠長、飄渺,側耳細聽,難免引人沉醉。 馬蹄噠噠作響,車輪壓過石板。 桓容推開車窗,迎著夜風,眺望河上拱橋。 遇有游舫經過,一艘船影朦朧,不甚清晰。另一艘火燭輝煌,透過木窗映出,與明月繁星交相輝映,點點墜入河中,似流淌的光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秦淮河上一首《桃夭》,不知吟醉多少女郎的心。如今城內皆以吟誦《桃夭》為風尚,游舫自然不能免俗。 一路伴著歌聲,車駕回到青溪里。 穿過溪上木橋,遠遠能見到橘黃的燈籠。 聽到馬蹄聲,守在門前的健仆立刻迎上前,舉起氣死風燈,確認是桓容歸來,立刻有一人跑回府內,向南康公主稟報。 “郎君回得晚了,殿下很是擔心?!?/br> 破天荒的,阿麥阿黍都等在外院。 桓容躍下馬車,聽到阿麥所言,不禁有幾分慚愧。 只顧著自己行事方便,沒能提前告知阿母,使得阿母擔憂,的確是他之過。 “阿母可在正室?” 阿黍點頭,道:“殿下一直等著郎君,晚膳都沒用?!?/br> 桓容皺眉,不再多言,當下加快腳步,急匆匆穿過廊下,將跟隨的婢仆都甩在身后。 室內燈火通明,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風前,見到桓容平安歸來,同時松了口氣,放緩表情。 “阿母,阿姨?!?/br> 桓容快行兩步上前,正身揖禮。 “讓阿母擔憂,是兒之過?!?/br> “回來就好?!蹦峡倒魇疽饣溉菘拷?,道,“你去城外見那老奴,言卯時能歸,不想城門將關仍未還府。我恐有事,派人前去打聽,方才知道你去了郗方回處?!?/br> 桓容處境艱難,不說在刀劍上跳舞,也好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