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節
燈火搖曳中,披著紅絹的舞女輕盈如蝶,身影在墻壁上不斷拉長扭曲。 南康公主端起羽觴,一飲而盡。思及遠在幽州的桓容,終將最后一抹苦澀壓下。 只要我子平安,晉室將亡又有何妨!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投誠 長樂宮中的一場鬧劇,很快傳到司馬昱耳中。 聽完宦者口述,知曉李淑儀當眾被辱,以及司馬道子和司馬道福之間爆發的沖突,司馬昱僅是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么,展開草擬不久的詔書,提筆劃去了給司馬道福的封號。 “去桓府傳旨,命余姚閉門反省,正月之后方可再入臺城?!?/br> “諾!” 無論李淑儀是什么出身,司馬曜和司馬道子都是司馬昱僅存的兒子。當眾喝斥辱罵李淑儀,將兩個皇子置于何處? 況且,幸了一個昆侖婢本就是司馬昱心中的疙瘩,幾次三番被提起,他心中豈能痛快。 深思半晌,司馬昱到底覺得膈應,又令宦者到后宮傳話,正月內的宮宴,李淑儀都無需列席。 原因很簡單,宮宴之后李淑儀就“病”了。連續三日傳喚醫者,鬧得宮內沸沸揚揚,風頭完全壓過了其他嬪妃。 “既言身體不適,便好生休養吧?!?/br> 猜透李淑儀的心思,司馬昱愈發覺得心煩。此舉不過為敲打,讓她收斂一些,同時也為安撫司馬道福,。 究其根本,司馬道福嫁入桓氏,對她的處置不能隨意。 桓溫不至于為點小事出頭,難保有心人趁機利用,離間父女之情不說,更會放出信號,暗示司馬昱對桓溫不滿,借機進行敲打。 能穩坐丞相之位數年,司馬昱不乏野心和智慧。 既然代替司馬奕坐上皇位,總要設法讓皇室走出困境。 不求萬全,只求邁出一小步,平衡朝中勢力,進一步拉攏士族,爭取在民間的聲望。有了民王和士族支持,好歹能讓桓溫心生顧忌,不會不管不顧的起兵造反。 桓溫了解司馬昱,司馬昱又何嘗不了解桓溫。 一世梟雄,武功蓋世,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好名! 想到這里,司馬昱表情微松,放下筆,看著一絲墨痕流淌過竹簡,輕輕頷首,終于現出一絲笑意。 咸安元年正月初七,朝會之上,天子發下兩份詔書。 “授鄱陽郡公主,武昌郡公主,尋陽郡公主,各領食邑五百?!?/br> “大司馬足疾,今后可乘輿上殿?!?/br> 第一份詔書屬于天子繼位后的程序。 既然封了后妃,又給太后上了尊號,輪也該輪到皇子皇女。 給皇子授封太敏感,很可能會讓人聯想到“立太子”。 皇女就沒那么多忌諱,甭管是將要及笄還是牙牙學語,也無論生母是何出身,司馬昱一視同仁,全部給予封號,卻唯獨漏了司馬道福。 此舉可以看做司馬道福已有封號,無需再封。也能看成是天子對她不滿,連封號都不愿意給。 五百食邑并不多,三人加在一起也不過一個大縣。只要不選在會稽、京口和姑孰三地,就不會觸動士族和兩位權臣的根本利益,不會引來任何反彈。 司馬昱看了半天輿圖,最終圈定射陽。 此地近北,有遭遇兵禍的風險,但境內流民頗多,又靠近鹽瀆,稅收之豐惹人眼紅,分給三個郡公主綽綽有余。 可惜司馬昱忘記了,人心不足。 三個皇女年齡尚小,不會對食邑指手畫腳,她們的母親則不然。為鞏固女兒的利益,必定會設法讓家人插手縣政。 人心不足蛇吞象。 手握射陽的厚利,目及鹽瀆的繁榮,難保不會心生覬覦,最終鬧出亂子。 現下,司馬昱沒想太多,朝堂之上也無人提出異議,詔書順利下發,后宮嬪妃叩謝皇恩,嬪妃身后的家族也是拊掌相慶,為即將到手的利益興奮不已。 比起封號之事,允桓大司馬乘輿上殿,掀起的波瀾委實不小。 此道詔令一出,滿殿嘩然。 郗愔看向司馬昱,又掃一眼桓溫,眼神莫名復雜。 謝安王坦之心存擔憂,王彪之和王獻之同樣表情愕然。王彪之更是起身出列,就要仿效廢帝之時,對新帝好生勸解。 什么人能乘輿上殿? 官家這道詔令簡直匪夷所思! 如果切實執行,無異是公告天下百姓,桓溫位高權重,甚至超過了當年的王導! 令人意外的是,在王彪之開口之前,桓溫當先出言,對天子之命堅辭不受。 “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然實不敢受!” 桓溫言稱惶恐,表情十分真摯,卻沒有行拜禮。是否真心敬重天子,感到惶恐,已是昭然若揭。 觀察司馬昱的表情,郗愔收回視線,嘴角閃過一絲譏諷。再看僵在當場的群臣,不免暗中嘆息。 滿殿之上竟沒有一個明白人。 可惜了天子這份“心”。 司馬昱繼續勸說,桓溫仍執意不受,幾次三番,謝安終于看出些門道,腦中靈光一閃,起身道:“大司馬為國為民,北伐落下此疾。陛下之意雖重,無過大司馬之功。大司馬當受此榮!” 轟隆??! 一聲炸雷當頭落下,殿內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圓整雙眼,下巴落地,被劈得外焦里嫩。 出聲的是謝安謝侍中? 是不是有哪里不對? 就算要給桓大司馬搭臺子,也該是郗超之流。謝安站出來……不是生出幻覺?莫非陳郡謝氏已靠向桓溫? 列班朝中的謝玄,此刻也是滿臉不解。 他倒不認為謝安和桓大司馬達成了什么協議,只是覺得,謝安突然行出此舉,背后定然大有深意。 不理會刺在背后的目光,謝安堅持說服桓大司馬,希望后者接受這份殊榮。 桓溫意志堅決,咬死不松口,堅決不接圣旨,甚至口出要返回姑孰。這絕非是托辭,完全是在當面威脅司馬昱,如果不收回皇命,信不信他回姑孰調兵! 百般無奈之下,司馬昱只能遺憾的收回圣旨,贊揚桓大司馬有賢臣之風。 “有大司馬在,國事無憂矣?!?/br> “陛下過譽,臣不敢當?!?/br> 直至朝會結束,仍有部分人云里霧里,不太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 王坦之就是其中之一。 行出宮門,登上牛車之前,王坦之特地將謝安拉到一邊,開口問道:“安石,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要為桓元子說話?” 謝安嘆息一聲,示意王坦之放開他,道;“此處不是詳敘之地,文度如無要事,還請過府一敘?!?/br> 王坦之沒有推辭。 兩人的車駕穿過御道,行過秦淮河北岸,很快抵達謝氏府邸。 健仆躍下車轅,喚門房開正門。 謝安王坦之先后下車,相攜走進府內。 “快去備茶湯?!?/br> 謝玄跟在兩人身后,命婢仆備下火盆和待客之物,盡快送到客室。 待一切安排妥當,婢仆退到廊下,謝安留下謝玄,道:“無需關窗,關門即可?!?/br> “諾!” 王坦之沒有著急詢問,用過茶湯和馓子,凈過手,方才開口道:“安石可否解惑?” 謝安放下布巾,開門見山道:“文度可還記得,桓元子有意九錫之禮?” “記得?!蓖跆怪c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實在太快,沒能立即抓住。 “在文度看來,乘輿上殿比之九錫之禮如何?” 王坦之愣住。 謝玄動作一頓,表情中閃過一絲明悟。 謝安繼續道:“如授九錫,無需多久,即會有禪位之言流出。屆時,無論官家還是你我都將十分被動。授此殊榮則好壞摻半,縱然會拔高桓元子的地位,亦會為其留下跋扈之名?!?/br> 更重要的是,自曹cao之后,九錫幾乎同皇位畫上等號。而乘輿上殿僅代表一種殊榮,更能暫時堵住桓溫的口。 再是囂張跋扈,也不能步步緊逼,一邊乘輿上殿一邊嚷嚷著要九錫。事情傳出去,桓元子的臉皮要是不要? 雖說只能攔下一時,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想通個中關竅,王坦之猛拍大腿,萬分的后悔。 能不后悔嗎? 這么好的機會,竟然眼睜睜的放走! “文度無需如此?!敝x安出聲安慰道,“官家能下此詔書,可見胸懷韜略,無意真的禪位?!?/br> “安石!”王坦之面露駭然。 這話能隨便說嗎! 謝安笑了。 在自家宅中都無法安心,他妄負一身高名。 “文度,此事滿朝皆知,何須諱言?!?/br> 王坦之不說話了。 謝玄垂下眼簾,看著空掉的漆盞,略微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