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
竹簡展開,袁峰從頭看到尾,小臉緊繃,全無半分欣喜。 桓容眉尾挑高。 大國伯是三等爵,同縣公相差兩級,同樣可以有封地。 壽春地屬幽州,之前為袁真占據,剛收回不到兩月。以此為封號,朝廷打的是什么主意? 眼饞袁真留下的勢力,以為撈不著,干脆伸手攪局,意圖讓他和小孩反目? 袁峰留在幽州,他就要捏著鼻子給出壽春,如若不然,袁真留下的勢力必定會心生不滿;若是返回族里,之前的布局都將作廢。袁氏族人大可開口要回“家族資產”和部曲,只要桓容還顧惜名聲,就不能壓下不還。 事情到了最后,未必能真將桓容如何,但割下兩塊rou,讓他堵心幾天卻不是問題。 從行事來看,八成又是太后的手筆,估計也有朝中的推波助瀾。 難怪阿訥明白過來,一聲也不敢出。 換成任何人,遇上這樣的事都會暴怒。 忙忙碌碌一回,又是調兵又是花錢,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實在想不開,估計就要劍斬來使。 或許,對方期待他有這樣反應? 一線靈光閃過腦海,桓容看向阿訥,目光帶著憐憫。 他就覺得奇怪,褚太后再腦抽,也不該讓內侍來送封賞,更不該讓那么一個廢物點心來府中刺探,分明是想著被發現! 如此一環逃一環,分明就是要激怒自己,讓他怒起殺人! 無論原因為何,斬殺朝廷來使,還是太后宮的大長樂,都是明擺著要造反。 建康目前的局勢,仿佛一個火藥桶,隨時都可能點燃。如果能以桓容為突破口,借機削弱桓大司馬的名望,壓一壓他的勢力,想必郗愔和王謝士族都樂意為之。 難怪王獻之會派人來盱眙。 想到那封語焉不詳,卻處處透著暗機的書信,桓容不禁長吁一口氣。 如此看來,瑯琊王氏還能繼續合作。如若王獻之沒有一點反應,就像當初的郗愔一樣,坐視他走入圈套,這個盟友也只能一刀兩斷。 “峰不才,不敢受此厚封?!?/br> 意外的,袁峰當著眾人開口,拒絕了授封的旨意,更將竹簡退還。 阿訥雙眼圓睜,愣在當場。 桓容也吃了一驚。 “這是為何?” “峰年幼,不能擔此重任?!痹逭J真道,“且峰要為大父大君斬衰,授爵不合規矩。請大長樂如實回稟太后?!?/br> 袁峰表情嚴肅,話里挑不出半點毛病。 桓容詫異難掩,阿訥卻如墜冰窖。 “如無他事,峰尚要抄錄道經,就此告退,還請大長樂莫怪?!?/br> 話落,袁峰再向桓容行禮,轉身退出客室。 行到中途,遇上候在廊下的保母,袁峰迎了上去,拉住保母的衣袖,隨即又松開,腳步快了幾分。 “郎君為何不受封爵?”保母低聲問道。 “受了就是死,我想活?!痹灞砬槔淙?,如秦雷在袁府驚鴻一瞥,半點不似五歲孩童。 “大父說過,只有投靠桓使君我才能活。無論去建康、去京口,還是返回族中,都是死路一條。沒有爵位尚能茍延殘喘,有了爵位怕會死得更快?!?/br> “郎君慎言?!北D笓鷳n道。 “無礙?!痹鍝u搖頭,掃過廊下的健仆,淡然道,“桓使君以誠實待我,我亦無需過多隱瞞?!?/br> 保母沉吟片刻,低聲問道:“郎君要服斬衰,膳食上需得留意?!?/br> “無妨?!痹逄痤^,現出天真的笑容,“大父素來憐我,心意到即可。至于大君,保母以為我有幾分誠心?” 自他懂事以來,除了大父,唯有桓使君真心待他。便是阿母都曾將朱氏放在他之前。 袁峰天生聰慧,心性果敢堅毅,因袁瑾所為又添幾分涼薄,輕易不會付出信任。 再過幾年,任憑桓容再費心,也無法輕易打開他的心防。機緣巧合之下獲得他的信任,方才成為一個例外。 “我今日的《詩經》尚未讀完?!痹迨掌鹦θ?,腳步變得更快,“我想聽阿兄講衛風,需得盡快背誦?!?/br> 清脆的聲音回響在耳邊,保母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抿了抿紅唇,微低下頭,小心的跟在袁峰身側,再不發一言。 平地忽起一陣涼風,天空烏云堆積,雨水夾著雪子簌簌飛落。 卷過廊下時,渾似一匹白色的絹紗,輕輕飄散,朦朧了匆匆經過的身影,壓過了清脆的嗓音。 客室內,阿訥從驚愕中回神,愈發坐立不安。 桓容沒有為難他,也沒這個必要。簡單說過幾句話,就將他打發啟程。 “天冷路遠,大長樂一路順風?!?/br> 不提這話有多么別扭,阿訥卻是如聞仙音。片刻不敢多留,甚至連樣子都來不及裝,匆忙起身離開,活似慢走一步就會沒命。 “明公不留下他?”荀宥出聲問道。 “為何要留?”桓容悠閑的側過身,端起茶湯飲了一口,“仲仁是故意考我?” “不敢?!避麇犊诜Q不敢,表情則是不然。 “放他回去,遠比留下更有用?!?/br> 褚太后壯士斷腕,用心腹給他下套,八成以為這人肯定回不去。殊不知,桓容偏不如她的意,一根汗毛都沒動,直接將人放走。 “且看吧,如果他真對太后忠心不二,宮中還能太平幾日。如若不然,用不著咱們下手,褚太后就會自亂陣腳?!?/br> 一旦心腹成為敵人,不,以阿訥的身份,尚無資格同太后為敵。但憑他對褚太后的了解,總不會讓對方過得舒心。 “如若太后動手?” “那更好?!被溉莘畔缕岜K,笑道,“連心腹都殺,今后誰還敢為她辦事?” “仆以為可將此事告知秉之?!?/br> “秉之?”桓容想了想,搖頭道,“他不合適,稍后我給王兄書信,由瑯琊王氏出面同他聯系?!?/br> 桓容不在建康,做事總有幾分局限。 王獻之則不然。 瑯琊王氏正全力返回朝堂,能在太后身邊埋下釘子,時刻了解宮中動向,想必會事半功倍。同樣的,也會記住他這份人情。 “明公睿智!” 桓容笑著看向荀宥,道:“今日有炙鹿rou,孔玙素喜此味,不妨留下用膳?!?/br> 荀舍人的笑僵在臉上。 此時此刻,當真是痛并快樂著。 徐州,彭城 一只蒼鷹穿過雪幕,飛過城頭。 守城的士卒抬頭張望,沒見有鵓鴿跟隨,一邊跺腳一邊道:“今天沒鴿子?!?/br> “有又如何?”另一人笑道,“難道你敢射下來?” “……不敢?!?/br> 日前有仆兵見獵心喜,真的開弓射箭。 結果鵓鴿沒抓到,反而被又啄又抓。頂著一腦袋血痕想不明白,這到底還是不是鴿子? 蒼鷹飛入城內,很快找到刺使府,盤旋在上空發出高鳴。 聽到蒼鷹的鳴叫,秦璟披上大氅走進院中。 一陣拍翅聲后,蒼鷹徑直飛落,雙爪牢牢抓在秦璟前臂。 漫天飛雪中,天地一片銀白。 修長的身影立在雪中,發如墨染,膚色竟賽過雪色,不是薄唇微紅,彷如冰雕一般。 一陣朔風席卷,秦璟帶著蒼鷹回到室內。 解下竹管,取出絹布。 看到其中內容,不禁有幾分詫異。 片刻后,秦璟放下絹布,支起一條長腿,單臂搭在膝上,眺望窗外的飛雪,烏發披在肩上,手指輕輕敲擊,黑眸愈發深邃,人已陷入沉思。 第一百三十五章 廢帝一 連續數日,彭城大雪紛飛,挦綿扯絮。 溪水結冰,道路被大雪掩埋,若是誤入密林,運氣不好就會遇上野狼,再糟糕點,碰上豹子老虎也不是虛話。 然而,無論在惡劣的天氣,都擋不住南來北往的商隊。 為了豐厚的利潤,無論是運送絹布海鹽的漢人,還是攜帶香料彩寶的胡商,都是迎風冒雪,趕著大車接踵而至。 自城頭向遠處眺望,蜿蜒的商隊穿過雪毯,是遍地銀白中唯一的暗色。 清脆的鞭聲在風中回蕩,不分胡漢,遇見都會打個招呼。后來者踩著前者的腳印,硬是在漫天大雪中開出一條道路。 彭城由相里兄弟主持建造,城墻四面立起箭樓,墻內遍布暗道,并埋設有機關。城下挖開超過兩米的深溝,此時被雪掩埋,開春必成一天大河。 城內仿造建康營造,居住區和坊市分開,彼此之間設有籬門。未有水道貫通,代之以能行四馬的寬路。 坊市內亦有不同。 大市每旬一開,方便遠途客商。 小市每日都有,貨物分門別類,分到不同的廛肆之內。 除開店的商人和挑著擔子的小販之外,村人獵戶也常攜私貨入城。近來常見有做漢家打扮的胡人,cao著一口流利的漢話,舉著硝制過的獸皮,和不同的買家討價還價。 鄴城一場大火,木制房屋多被燒毀,城中四萬余戶盡數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