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
自從袁真病逝,袁瑾自封幽州刺使,接掌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行事一改平日作風,愈發孤行一意,不聽勸解。 手握大權之后,袁瑾迅速斷絕同桓容的聯系,不許秦氏塢堡繼續借道,而是改向長安派遣使者,給苻堅送去親筆書信,許下金銀城池,決心徹底反叛晉朝,攜袁氏仆兵投靠氐人。 袁真死得實在太快,許多事未能提前做出安排,給了袁瑾鉆空子的機會。手下謀士和將領人心不齊,多數并不看好袁瑾。 觀袁瑾諸多行事,果然應驗眾人猜測。 袁氏到他手中,別說恢復往昔榮耀,重立世人之前,連維持目前的局面都很困難,甚至會變得更糟。 日前有謀士處于好意,試圖勸說袁瑾,縱然要守城,也莫要以村人為盾,行此惡事實在有傷天和,恐落下后世惡名。 結果如何? 侍奉袁氏族兩代的情分,竟抵不上勸諫的“過錯”。 不從袁瑾心意的下場,謀士身陷囹圄不說,一家老小都被押上城頭,和裹脅入城的百姓一起做人盾,全了他的愛民之情。 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引來眾人憤慨。 尤其在謀士不甘受辱,在牢中自盡之后,憤慨升級為熊熊怒火,只等一個契機就能引燃,瞬息可以燎原。 而這個契機即將來到,就在眨眼之間。 八月下旬,壽春城已是人滿為患。 袁瑾下令只留北門,余下城門盡數關閉封死。同時調兵遣將,命麾下日夜在城頭巡邏,不放過任何可疑跡象。 “派出斥候,探明桓容駐軍何處。在城外設立拒馬,將南門和東門堵死?!?/br> 袁瑾坐在上首,掃視默然不語的謀士武將,冷冷一笑,道:“諸位,桓容乃桓溫子,袁氏之所以淪落至此,桓溫是罪魁禍首!” “與桓容結好,無異于與虎謀皮。先君病中做下決定,難免有思慮不詳之虞,瑾今為此舉,不過是撥亂反正,扭轉頹局?!?/br> 眾人口中稱諾,暗地卻嗤之以鼻。 什么叫撥亂反正? 有亂才能正! 袁真病重之時,仍能果斷鏟除朱氏,滅掉城中隱患,更同桓容聯手,保住袁氏在淮南的力量,這才叫為家族考慮! 現如今,袁瑾并不詳加考慮,也不過問眾人意見,一股腦拋開袁真的布局,撕毀同桓容的盟約,轉而投靠胡人,何等的短視! 不聽勸解,一意孤行,甚至將勸解之人投入牢中,又是何等的令人寒心! 室內陷入沉默,無論謀士還是武將,無一人出言反駁。 袁瑾不知內情,以為是自身威嚴日盛,壓服袁真留下的舊人,很是志得意滿,竟有幾分得意洋洋。 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恨。 “城防之事還要勞煩諸位?!痹娴?。 “諾!” “謹遵公子吩咐?!?/br> 聽到這個稱呼,袁瑾下意識皺眉。 從他接掌氏以來,城內的謀士武將少有改口,多數仍以“公子”相稱。這讓他極其不滿,又不好輕易挑錯。 畢竟袁真去世不久,論理他該服喪,此時自封本就不合時宜。 故而,袁瑾只能暗暗咬牙,暫且壓下這口悶氣,只待日后再論。 殊不知,他對袁真留下的人手不滿,后者更是對他寒心,甚至是心灰意冷。 離開“刺使府”后,眾人并未立刻分散,而是互相看著,一起搖頭嘆氣。 “以王兄看,壽春能否守???” “難說?!?/br> “那么,公子派人往長安……” “此事不宜多言?!?/br> 一名謀士截住話頭,對同僚道:“桓使君尚在路上,近兩日之內,壽春應當無事。今日難得空閑,諸位何妨至舍下小酌一番?” 謀士之言有些突兀,以壽春目前的境況,別說小酌,安心吃頓飯都很難。奇怪的是,聽到這番話,眾人非但沒有駁斥,反而紛紛點頭,都言必定到訪,無一落下。 事情商定之后,兩名武將先往城門處安排布防,謀士陸續登上牛車,返回暫時居住的家宅。 牛車離開刺使府,行出不到百步,路邊即被村人和流民占滿。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味道,時而能聽到小兒的啼哭和老者的嘆氣。 謀士掀開車簾,看到一什仆兵正手持長矛,迫使數名漢子同家人分開,不由得暗中傷懷。 “傷民如此,招至世間怨恨,留下一世惡名,豈能有善終?!?/br> 如果袁使君還在,壽春絕不會淪落至此??上У氖?,袁使君沉疴在床,去得太快。 太快?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謀士忽然一凜。 袁使君固然病重,身邊始終不離醫者看護。不久前有醫者曾言,使君好生休養,尚有半載的壽數。哪承想,不到半月突然暴亡。 在袁真死后,袁瑾便以“不盡心”“無能”為名,將府內的醫者盡數殺死,家人也未能留得一命。 當時,眾人都以為袁瑾哀傷過度,亂了心神,才有此等殘暴之舉。 如今來看,事情著實有些蹊蹺。 越想越是心驚,謀士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生生冒出一頭冷汗。 “郎主?”健仆發現不對,轉頭關心詢問,“可是有何處不適?” “無礙,速速歸府?!敝\士啞聲道。 如果猜測屬實,必須盡早為日后謀劃。袁瑾不只不值得扶持,更要設法擺脫甚至除掉! “諾!” 健仆應諾,長鞭揚起,牛車沖開路邊人群,同被繩索捆綁的漢子擦身而過。 仆兵吆喝著驅散村人,一腳踢開哭求的婦人,聲音中帶著嘲笑,面容好似索命的惡鬼。 “袁使君親口下令,爾等竟敢違抗?!滾開,再不滾,立刻要了你的命!” 牛車穿過長街,仆兵的喝聲漸漸遠去。 壽春城再無往日寧靜,蒸騰的熱氣中,道路兩盤的房屋和人群都似蒙上一層灰霧,倏爾化做扭曲的光影,深深的印入名為“亂世”的畫卷之中。 城中一片哀聲,仆兵各個兇神惡煞。 城頭上,巡視的將官和兵卒卻是無精打采,看著蜷縮在城墻后的村人,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死物。 這些人的用途,仆兵心中一清二楚。 起初還有幾分可憐,日子長了,可憐就變成了麻木,甚至有幾分扭曲的快意。 臨淮傳出風聲,桓容率領五百私兵,三千州兵討逆。同行還有幽州士族派遣的健仆,加上征發的民夫,人數超過一萬五千。 這樣一支軍隊攻來,壽春十有八九會守不住。 自己肯定會死,多幾個倒霉鬼同行,去閻王殿的路上終不會寂寞。 袁瑾想北投不是秘密,部曲從長安歸來,又匆匆離去,眾人都看在眼里。不只是謀士武將,尋常的兵卒都不看好,更存下極深的怨念。 “先使君本同桓使君定盟,事情已經商量好,能給大家一條活路。好不好,都能繼續留在漢家之地。結果使君剛一去世,公子就立刻反口,不理使君定下的盟約,反倒要投靠什么氐人!” “我呸!” “漢家不留,父命不遵,好好的人不做,要去胡賊跟前卑躬屈膝做條狗!” “說什么士族郎君,連個無賴子都不如!至少無賴還曉得孝順,知曉父沒三年無改其道!” “快些住口!” 見伍長越說越不像話,同他交好的什長神情一變,連忙截住話頭。同時四下里張望,警告的瞪向在場的仆兵,硬聲道:“今日之事不可傳出半句,否則大家都不能活命!” 仆兵連聲應諾,伍長卻不領情,揮開什長的手,啞聲道:“從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可顧忌?” “住口,你不要命了?!”什長聲音微抖。 “命?困在這座城里,咱們哪還能有命?”伍長順著墻邊滑坐在地,雙眼通紅。 “盱眙的大軍一到,咱們都會死在這城里。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守城,就是給袁瑾那廝墊背!” 用力搓了搓臉,伍長抬起頭,定定的看著說不出話的什長,惡狠狠道:“且看著,等到城破那一天,袁瑾定然會腳底抹油,攜帶金銀家眷北逃。留下咱們這些短命鬼拖住大軍,讓他有命逃去長安!” 最后的半句話,伍長幾乎是吼了出來。 四周頓時一片死寂。 眾人的表情中摻雜著驚愕不信,更多則是深深的驚恐和擔憂。 巡視城頭的隊主親自前來拿人。 按照慣例,如此污蔑郎主,擾亂軍心,必當殺之以儆效尤。讓人驚訝的,隊主僅是將人關押,并未如例上報。幢主得知,同樣沒有下令處置,反而聽之任之。 當下人心更亂,城中流言紛起。 伍長的話被以訛傳訛,從袁瑾有意北逃,到袁瑾已經逃亡長安,城中的不過是個替身,幾乎是一天一個樣子。 守軍人心惶惶,從將領到步卒都是心神不定,哪還有心思守城。 就在這種情況下,一只灰黑色的鵓鴿飛入城中,躲開饑餓的村民,飛入秦雷藏身之處。 解下鵓鴿腿上的竹管,知曉桓容的命令,秦雷立即喬莊改扮,借助之前埋在袁府的釘子,悄悄潛入府內,尋找機會下手。 在潛伏的過程中,秦雷偶爾發現,袁瑾的嫡子避開眾人,悄悄躲到正室窗下。 起初,他以為是孩童的孺慕之情,多日不見親父方才如此。幾次之后,猜測被推翻。袁峰看著袁瑾的眼神哪里像是孺慕,分明是有深仇大恨,欲除之而后快! “有意思?!?/br> 躲在暗處,秦雷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 如果袁峰再大些,弒父的戲碼必定上演??上Ψ絻H是個五歲的孩童,縱然再恨,也沒法手刃親父。 不過,這事倒是能利用一番。 想到這里,秦雷沒有忙著下手,而是悄無聲息的離開,撕開絹布寫下一行字,綁到尚未離開的鵓鴿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