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不好說?!臂瓙置奸g皺得更深,道,“瑯琊王為當朝宰相,有名士之風??上еT子早喪,得術士扈謙之言,幸了一個昆侖婢,才有如今的瑯琊王世子?!?/br> 提及此事,郗愔的眼中閃過幾分不屑。 即使司馬昱名聲再高,司馬曜的婢生子身份仍是硬傷,加上他親娘是個昆侖婢,更是傷上加傷。 可以肯定,如果司馬昱有其他兒子,哪怕同樣是婢生子,只要是純粹的漢人血統,世子之位也不會落到司馬曜頭上。 這也是司馬道??床黄鹚抉R曜,敢隨意和他嗆聲的原因之一。 在兩晉時代,血統和長相同樣重要,想要成功獲得世人認可,二者缺一不可。 “太后選擇此子,背后定有深意?!臂瓙诸D了頓,才繼續道,“大概正因你父看重瑯琊王,太后才會選其世子?!?/br> 桓容腦中閃過一道靈光,細思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使君是言,如此一來,即便爭不過家君,太后仍能穩居宮中?” 郗愔點頭,看著桓容的目光既有贊許又有幾分失落。 孩子雖好,奈何不是自家。 想想他那兒子……不成,想起來就是一肚子氣。 桓容沒能體會到郗刺使的心酸,思量褚太后的舉動,許多疑問迎刃而解,全都有了答案。 司馬氏的藩王不只司馬昱一人,有名聲的也不只他一個。 渣爹看好瑯琊王,褚太后完全可以推出另一個藩王分庭抗禮。偏偏選了司馬昱的兒子,還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婢生子。 無論司馬昱繼承大統還是司馬曜登上皇位,得益的都是瑯琊王一脈。念在這個份上,新帝都會對褚太后以禮相待。 想明白這點,桓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濁氣。 能在亂世中掌權之人,絕沒有一個簡單,放到哪個時代都是吊打級別。他想同這些人分蛋糕,甚至是搶走大塊,必須更加努力,半點都不能松懈。 車駕行到刺使府,郗愔和桓容先后走出車廂。 正門前,一名著藍色深衣,年約三十許,同郗愔有三四分相似的士人揖禮相迎。 “這是我二子,阿奴可喚他為兄?!?/br> 郗愔共有三子,長子郗超努力為家族鉆營——或許是有點努力過頭,如今在桓大司馬幕府任職,和親爹幾近決裂。 二子郗融十分有才,性格卻像之前的郗愔,淡薄世俗名利,一心求仙問道,曾被授予王府官職,卻壓根沒有接受。 三子郗沖尚未束發。 如此來看,老當益壯的不只桓大司馬。 郗超決定跟著桓大司馬造反,一條路走到黑,不惜坑害親爹。郗愔決定舍棄長子,轉而培養次子。 郗融再不樂意,親爹發話也沒法抵抗,只能暫時放棄求仙,乖乖來到京口赴任。 “府中已設宴,為容弟接風洗塵?!?/br> 郗融身材高挑,相貌清癯,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 桓容抽抽鼻子,不意外又遇見一位寒食散的愛好者。 目光轉向郗愔,表情中浮現一抹恍然。他剛才還覺得那里不對,原來郗刺使身上少了“藥”味。 事實上,北伐歸來之后,各州刺使突然對美食佳肴生出狂熱的愛好,每天兩餐加三頓點心,完全是雷打不動。 整天忙著吃飯,自然沒有太多時間嗑藥。 等到想起來,又被繁忙的政務和軍務纏住手腳,如郗刺使這般準備桓大司馬掰腕子的猛士,更是十二個時辰掰開用。 嗑一回寒食散,拋開塵世煩惱,享受一把飄然樂趣? 壓根沒那時間。 賓主落座,美食接連送上。 第一道:炙羊rou。 第二道:炙鹿rou。 第三道:燉牛rou。 第四道:燉禽rou…… 總之,除了兩小碗煮青菜之外,全部都是rou。 回憶起上次的菜單,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看已經動筷的郗刺使,再看看明顯不適應的郗融,莫名的有些想笑。 “阿奴為何不用,可是不合胃口?” 桓容笑著搖頭,執筷夾起一片羊rou,送到口中細嚼。 炙rou的火候恰到好處,外層酥軟,內里裹著rou汁,和鹽巴胡椒簡直絕配。 可惜沒有孜然。 話說,孜然是什么時候傳入中原,貌似應該在唐以后? 桓容一邊嚼一邊想。 鹽瀆有不少波斯商人,或許能提前派人去找一找。 鹽瀆這邊不行,秦氏塢堡應該不缺條件。聽說他們和西域商人打得火熱,生意很是火紅,順便幫忙找些調料應該不成問題。 之前送出八輛武車,他可是下了血本。 不過是舉手之勞,想必秦璟不會拒絕。 宴上眾人執筷把盞,觥籌交錯間,數名樂人坐到廊下,兩名歌女越眾而出,一隊舞女蹁躚而過,舞袖折腰,在樂聲中飛旋。 墻邊燈光搖曳,美人笑靨如花。發間的簪釵流光溢彩,在燈火的映照下,愈發顯得百媚千嬌,閉月羞花。 桓容欣賞著歌舞,手中筷子不停下,面前的膳食迅速減少。 待到一曲舞畢,半數漆盤已空。 郗愔執酒盞相邀,桓容心知不能推辭,大方舉杯共飲,笑容中帶著幾許肆意,使得舀酒的婢仆臉頰發熱,匆忙低下頭,不敢多看一眼。 不考慮郗融瞪脫窗的眼珠子,此宴算是賓主盡歡。 桓容計劃在京口停留兩三日,換地一事不急著出口,借口酒醉入客廂休息,有阿黍等人守在室內,安心之余,很快起了輕微的鼾聲。 錢實和鹽瀆私兵守在廊下,荀宥和鐘琳分別下去休息,本該充任護衛的典魁卻不見蹤影。 劉牢之發現異狀,將事情如實上稟。 郗融看向父親,郗愔卻擺了擺手,道:“無妨。想必是身后跟了尾巴,趁這空閑去收拾干凈。既然他不說,暫且當做不知道?!?/br> “諾!” 劉牢之退出內室,郗融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神情間有幾分猶豫。 “阿子有話?”郗愔半閉雙眼,卻予人無窮的壓力。 “阿父,兒不明?!?/br> “不明何事?” “阿兄……” “休要和我提他?!臂瓙执驍噗诘脑?。 郗融臉色發白,不由得低下頭,錯過郗愔眼中的一抹失望。 “這話我曾同那逆子說過,如今再同你說一遍,”郗愔沉聲道,“桓元子可為權臣,卻無人君之相。休看今日位高權重,他日一朝跌落,必當粉身碎骨累及家族!” “既如此,阿父為何如此善待桓容?” 郗愔看著郗融,心中失望更甚。 按照后世的話來講,這一刻的郗刺使心中先奔過一群神獸,又奔過一群二哈,緊跟著又跑過一群神獸加二哈。 和別人家的孩子對比,很想把自家孩子塞回親娘肚里怎么破? “阿父?” 郗愔嘆息一聲,兒子長成這樣,他終究有責任。退一萬步,再怎么不好也比坑爹那個強。好歹自己還能活上幾年,慢慢教吧。 “你只看到桓容為桓元子之子,卻忽略其母為晉室長公主……” 正房內,郗刺使忙著教子,意圖將滿心都是求仙問道的兒子拉回俗世。 客廂內,桓容睡得酣然,夢里并無周公,卻有一身煞氣的美人。 江面上,蔡允等人正悄悄登岸,啃著冰冷的饅頭,計劃裝作商旅混過京口,追上桓容的船隊。 殊不知,一只領角鸮和一只蒼鷹先后飛過頭頂。在它們之后,某個人形兵器埋伏在草叢里,對著火堆旁的身影咧出一口白牙。 使君說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頓。不服的繼續揍,揍到老實為止。 這差事他喜歡! 典魁舔著刀鋒,活似盯準獵物伺機而動的猛虎。跟他一起來揍人的鹽瀆私兵抖了抖,下意識避開一段距離。 典司馬這表情太嚇人,猙獰到如此地步,知道的是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頭荒古跑出來的兇獸。 第一百零八章 馭人之道 水匪吃完冷饅頭,并未急著下水,而是圍坐在火堆旁取暖閑話。 時入三月,臨近江邊,夜風依舊冰冷刺骨。 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人,尤其是水匪之類,無論天氣如何,遇上“肥羊”就要潛入水底,長此以往,腿腳總會落下些病癥。 年輕時尚好,一旦上了年紀,沒遇上冷寒時節,關節都會鉆心似的疼,服藥僅能稍微緩解,根本無法治愈。 能在岸邊烤火,眾人都不愿再回船上,能拖一刻是一刻。 跟隨在蔡允身邊的都是心腹。 之前,蔡允向幾人暗示離開水寨投靠朝廷,幾人明顯意動。 他們都是被迫落草,手上雖有人命卻并不濫殺,做事總留有底線,和甘大之輩全然不同。暗中都懷抱希望,盼著有朝一日能不再做賊。 蔡允提出此事,正中眾人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