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經過此事,容愈能深省周師之言,無論何時何地,絕不敢浪費一粒糧食?!?/br> “郎君譏嘲容無才無德,容不欲辯解。然郎君以珍惜米糧之事口出惡言,容絕不敢受!” 一番話擲地有聲,在場的士族郎君多面現慚色。畢竟,他們都是桓容口中的“浪費”之人。 連謝玄都覺面孔微熱,思及平日用度,不由得感到慚愧。 當然,人心不同,有被這番話觸動者,也有不以為意者,更有人認為桓容是嘩眾取寵。只不過,有周氏大儒之言在先,沒人會傻到當面出聲駁斥。 早在秦漢之時,天子便勸農恤農,每年年初更親耕稼軒。 桓容所言暗合惜農之意,又有北伐大軍為例,誰在這時唱反調,絕對是腦袋不清醒。事情傳出去,十成會成為眾矢之的,被建康百姓的口水淹死。 一番話落,桓容并沒有窮追猛打,撇開滿面青白的謝氏族人,轉而對謝玄道:“今日御前獻俘,謝兄和諸位兄長可要同上城頭?” “自然!” 謝玄朗笑出聲,隔著衣袖握住桓容手腕,當先邁出腳步。 庾宣等人互視一眼,均是搖頭失笑,快行兩步跟上,寬大的袖擺隨風拂動,擦過朝服下擺,颯颯作響。 彼時,司馬奕已被請上城頭,謝安等人站在一旁,并有數名孔武有力的宦者,謹防他再胡鬧。 頭戴卻敵官,身著鎧甲的衛士分立城頭,彰顯天家威嚴。 御道兩側人頭攢動,宮中下旨,特許百姓于道旁同觀盛事。 啪! 啪!啪!啪! 隨著數聲鞭響,一輛馬車迎著城門行來。 車身兩面紅漆,由四匹戰馬牽拉。馬身健壯,通體棗紅色,額前均嵌著棱形斑紋,愈發顯得神駿。 桓大司馬身著朝服,頭戴進賢三梁冠,佩山玄玉,腰間一柄寶劍,劍鞘雕刻虎踞圖案,劍柄赫然就是一頭臥虎。 車前司馬分立足有,手持韁繩,揮動馬鞭。 車架過處,煞氣撲面而來,空氣都似凝結。 道路兩旁,百姓肅穆而立,滿面敬畏,不敢隨意發出聲響。 城頭之上,桓容見到這一幕,不禁握住雙拳。轉頭看向旁側,謝玄等人皆是屏息凝視,表情肅然。 至于天子司馬奕,離得有點遠,暫時看不清楚。 桓大司馬身后是一隊府軍,皆身著甲胄,手持長戟,通身縈繞血腥煞氣。 府軍之后緊跟著一輛木質的囚車。 車內一名大漢,身著麻布囚衣,健壯的身軀蜷縮在方寸之地,一條腿不自然的彎曲,顯然已經折斷。長發蓬亂,臉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翻出猩紅的皮rou,猙獰可怖。 這個壯漢不是旁人,正是在深澗被擒的悉羅騰。 因他受傷太重,根本無法自己行走,由人抬著不成樣子,是郗超提議打造一架囚車,將他拉進城中。 囚車之后是上百名赤裸上身,僅穿一條麻褲的戰俘。 戰俘都被五花大綁,由粗繩系成數排。 和乞伏鮮卑類似,慕容鮮卑男子也有紋身的習俗。按照傳統,多是在上臂和肩膀留下部落圖騰,再以青黑的汁液涂滿。 要辨別出自哪個部落,撕開衣袖即可。 上百名戰俘,每人臂上都有青黑的圖案,足以證明他們的身份。 隊伍行到中途,一個沙啞的聲音撕開寂靜,人群仿佛從夢中驚醒。 “胡寇殺我全家,這是報應!” 說話間,一塊石頭凌空飛出,砸中囚車,發出一聲鈍響,隨后滾落在地。 “胡寇該死!” “打死他們!” “報應,這是報應!” “阿父,阿母,你們看到了嗎?” “殺死他們!” 像是瞬間啟動開關,人群的憤怒如沸水蒸騰。不是有府軍在兩側攔住,怕要撲上前將戰俘徒手撕碎。 “砸!” “砸死他們!” 不能直接動手,憤怒總要有個發泄的出口。 石子、草鞋以及樹枝草葉紛紛飛來,如雨般落下。 悉羅騰坐在囚車里,好歹能擋上一擋,不至于立刻遭罪。其他鮮卑人徒步行走,被兜頭砸了一身,路沒走過一半,已經是滿臉青紫,全身狼狽。 “??!” 一個戰俘被石塊砸中,額頭流出鮮血,就要昏沉倒地。 府軍沒有半點憐憫,直接用槍桿將他支起,厲聲道:“不許停,快走!” 其他戰俘面露猙獰,這些豬狗一樣的漢人竟敢如此,如能逃過此劫,早晚有一天要將他們全部殺光! 戰俘行過之后,人群再度高喊,聲音沖破云霄,似山呼海嘯一般。 “大司馬英雄蓋世!” “南郡公英武!” “大司馬萬歲!” 萬歲之聲不絕于耳,在這一刻,桓大司馬的聲望達到頂峰。 桓容再次咂舌。 換做后世王朝,哪個臣子敢被喊“萬歲”,還是當面喊,絕對是拉下去砍頭的下場。哪怕時下不注重這些,多數也是在地方上喊兩聲。 桓大司馬卻好,身在臺城之下,當著天子和文武百官的面被喊“萬歲”。 該怎么說? 桓容側頭想了許久,硬是沒想出一個合適的形容。 面對這種情況,不曉得司馬奕臉色如何? 估計絕不會好看。 車架行到云龍門前,隊伍停住。 桓大司馬抽出寶劍,戰俘接連被按跪在地。有不服之人,當場被一腳踹在膝窩。對待他們,府軍絕無半分手軟。 按照規則,此時該由天子下旨,當眾宣讀這些賊寇的罪狀。不想,桓大司馬卻打破規矩,取出一卷竹簡,命人送上城頭。 這樣的行為,和曹cao索天子弓之舉別無二致。 百姓不知端的,仍在高呼“大司馬”和“南郡公”。 城頭卻是一片寂靜,包括謝安王坦之等人,此刻均陷入沉默。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桓容定睛看去,發現登上城頭的不是車前司馬,而是參軍郗超。 郗超行過眾人,將竹簡呈送天子。 司馬奕雙眼泛著血絲,鼻孔翕合,不停喘著粗氣。既像是憤怒又像是藥性發作。 郗超并無半分畏懼,姿態畢恭畢敬,挑不出半點錯來。即便想趁機發難,也尋不到任何借口。 取出竹簡的是桓溫,郗超不過遞送而已。 發作了他,世人會如何評論? 況且百姓正陷入激動,這時翻臉究錯,朝廷固然占理,也會被視做嫉賢妒能,反而更助桓溫獲取民意。 “請陛下命人宣讀?!?/br> 意外的,出聲的不是謝安和王坦之,而是以暴脾氣著稱的王彪之。 司馬奕憤怒到極點,仍是不敢同桓溫對抗。壯起膽子向城下張望,對上仰起頭的桓溫,便如泄氣的皮球一般,瞬間癟了下去。 “念?!?/br> 郗超呈上竹簡,并未在城頭久留。轉身離開時,特意繞到桓容身側,低聲道:“郎君可曾預見今日?大司馬終是郎君之父,郎君還要想清楚才好?!?/br> 桓容勾起嘴角,笑著看向郗超,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郗參軍的話,容會記住?!鳖D了頓,桓容的笑容更盛,語氣卻帶上諷意,“但在為人子之道上,容差郗參軍甚遠?!?/br> 論起坑爹,試觀當下,誰比得過眼前這位。和他談什么父慈子孝,不如交流一下如何坑爹。 郗超被堵得肝疼,沒討到半點便宜。 桓容心情大好,目送他的背影,近乎笑彎雙眼。 后宮中,扈謙向褚太后行禮,言明為桓容占卜出的卦象。為了保密,除太后本人和南康公主之外,宮婢宦者盡被斥退,殿中不留一人。 “仆觀豐陽縣公有貴人之相?!?/br> 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扈謙隱瞞“貴極”之說,僅道出桓容有貴相,可福及晉室子孫。 “然及冠之前不宜定親,更不可成婚?!?/br> “及冠前不能定親?”南康公主皺眉。 扈謙頷首,繼續道:“再者,豐陽縣公有松鶴之年,卻無子孫之緣,還請莫要強求?!?/br> 此言一出,不只是南康公主,連褚太后都皺起眉頭。 假如桓容沒有子孫,又如何福及晉室后代? 前后矛盾,根本說不通。 如非知曉扈謙有真本事,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會以為他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 與此同時,北地重燃戰火。 出兵的不是氐人,更不是慕容鮮卑,而是在荊州站穩腳跟,開始向東擴張的秦氏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