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若她的兒子還活著,她也會如此。哪怕同天下為敵,也要護得孩子周全。 這幾年來,她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后悔。假如當時多加留意,哪怕以手段強壓,結果是否就會不同? 可惜上天無情,世上沒有后悔藥,即便淚水哭干,也不會給她重來的機會。 “罷了?!瘪姨笸蝗恍幕乙鈶?,“我會給扈謙下旨,無論卦象如何,均不可對人明言。宮中的人也會清理,不會流出半點消息?!?/br> 南康公主直視褚太后,表情猶帶不信。 褚太后苦笑道:“如你之前所言,變數終歸是變數,若是弄巧成拙,反倒得不償失。依照卦象,晉室總能安穩一段時日。至于天子,即便桓元子不動手,朝中也未必容他繼續胡來。早晚有一天,皇位上要換人?!?/br> 在臺城數十載,對帝位更迭一事,褚太后看得格外透徹。 “一旦天子被廢,幾位諸侯王皆有機會?;冈尤绾螞Q定,朝中之人又是如何打算,現在還不好預料?!闭f到這里,褚太后突然話鋒一轉,正色道,“你要做好準備,如果建康生亂,先隨瓜兒往封地去住上幾日,等到安穩再回來?!?/br> 這番話可謂推心置腹,半點沒有虛假。南康公主胸中的怒火減熄,凝視褚太后,道:“太后呢?” “我?”褚太后轉過頭,望向立在墻角的三足燈,平靜道,“我這一輩子,自走進宮門便已注定?!?/br> 生在這里生,死在這里死。 沒有其他選擇。 殿中寂靜許久,方才響起南康公主的聲音:“太后,以現下的晉室,即使皇位更迭,也不會釀成元康年間的慘禍。要防的無非是那老奴,或許再加一個郗方回?!?/br> 見褚太后看過來,南康公主繼續道:“至于建康朝廷,總歸是明白人居多。何況,郗方回的本意是扶立晉室,只要那老奴不自立,這亂未必能生得起來?!?/br> 北方尚有強鄰,桓大司馬再是造反心切,也不能自己往死路上走。 前車之鑒猶在,后人總能學到教訓。 付出的代價太大,登上皇位也無法坐穩。到頭來,很可能為他人做嫁衣,落得偷雞不著蝕把米,諷笑于史書。 桓大司馬有jian雄之志,曾言不能流芳千古,寧肯遺臭萬年。 但遺臭萬年也有區別。 被后世人唾罵jian佞,還是被史官記錄成愚蠢,完全是兩回事情。 以桓大司馬的性格,會選那個顯而易見。 “太后不能自亂陣腳,需得提前做好打算?!?/br> 南康公主點到即止,并不多言。 褚太后微微合上雙眸,明白對方是在告訴她,趕在司馬奕被廢之前,盡快選出一個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馬都能接納的人選。固然要讓出相當利益,但能促成桓溫不興兵,建康就不會亂。 “我曉得?!?/br> 褚太后鄭重點頭,謝過南康公主的提點,決口不再提卦象變數之事。 然而,世間事早有定數,不是她不提就能當做沒有。 正如此次朝會,醉醺醺的當朝天子就做出一件大事,舉朝瞠目。 彼時,司馬奕腳踢宦者,引來群臣震驚。自己兀自不覺,一個勁的哈哈大笑。 等他終于笑夠了,搖搖晃晃的轉過身,走到預先設好的矮榻前,毫無形象的坐下,伸直雙腿對著群臣,隨意一揮手,道:“不是要拜朕?拜吧?!?/br> 見此一幕,不只王彪之怒發沖冠,差點擲出笏板,幾位朝中出名的老好人都看不過去了。 朝會之上,天子本當正坐,以彰顯威嚴。 這樣的坐姿算怎么回事? 想當年,漢高祖召見臣子,不過是腿麻松快一下,就被史官記錄在冊,視為不修禮儀,輕視臣下。 司馬奕倒好,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伸腿! 雖說深衣已有改進,不會像漢時一般,坐姿不雅就會走光。但是,如此莊重的場合,天子做出這個樣子,損傷的是整個朝廷的臉面。 幸虧沒有胡人來賀,否則丟臉丟出晉地。 桓容站在隊伍中,望著御座上的天子,再看看頭頂冒黑氣的幾位當朝大佬,不禁暗中搖頭。 當真醉了? 如果是真醉,事情好說。 如果不是,就是故意群嘲,狂拉仇恨值。 這么做對他有什么好處? “拜啊?!?/br> 司馬奕斜倚在榻上,單手撐著下巴,俯視群臣,仍是一副醉態。 眾人不停告誡自己,天子醉得不清,不能和一個神志不清的人計較。如是三番,終于壓下火氣,在鼓樂聲中拜伏。 鼓樂聲停后,文武依品位上前獻禮賀拜。 雖然司馬奕就是個擺設,近歲行徑愈發荒誕,為群臣所不恥,但他終歸有天子之名,象征漢家正統,故而,獻上的賀節之禮多為珍寶,世所罕見。 高達兩米的珊瑚樹,合浦運來的珍珠,以整塊白玉雕琢的器皿,黃金打造的酒具,鑲嵌彩寶的屏風,精美無匹的絲綢。更有西域運來的香料琥珀瑪瑙琉璃,以及蠻地市得的象牙犀角。 一樣樣送到殿前,展示在眾人眼前,登時金光耀眼,珠光璀璨。 桓容的賀禮是大斛珍珠,由南康公主代為準備。 內侍在一旁記錄,桓容出列行禮。 伏身下拜時,心中忽生警覺,暫時不動聲色,回到隊列中才四下張望,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又忽然消失,再尋覓不到蹤跡。 “容弟可有不妥?”謝玄出聲問道。 “無事?!被溉菪闹杏惺?,勉強找出借口應對,“觀天子如此,心生感慨罷了?!?/br> 謝玄凝視他片刻,也不知信或不信,終是沒有出聲。 待獻禮完畢,司馬奕入殿后稍歇,殿前迅速響起一片議論聲。 桓容不死心,再次四下張望,發現御座旁的簾幕被撤去,難免心中生疑。奈何不能上前查看,唯有暫時丟開。 轉向人群之后,想起親娘說過,渣爹要御前獻俘,此刻尚無蹤影,未知何時才會露面。 不過,朝會不拜天子,不行臣子之禮,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想造反? 前人有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套用到渣爹身上,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見桓容又開始神游,謝玄不免提醒道:“容弟,稍后御前獻酒,需言行謹慎,莫要輕易走神?!?/br> “多謝兄長?!被溉蓊D覺汗顏。 這樣的場合,有再多疑問也該壓下,待到朝會結束后再說。 “王兄為謁者,叔父和王侍中在御座前,容弟依禮上前,獻酒后退下,無需過于緊張?!?/br> 謝玄出于好意,試圖寬慰桓容,不想卻造成反效果。 桓容之前屢次神游,半點不覺緊張。將要向司馬奕獻酒,也不覺得如何。按照后世的話來說,不過是走程序罷了。 但是,想到要和謝安和王坦之當面,難免有幾分激動。 尤其是謝安。 后世人稱江左風流宰相,儼然是魏晉時代的代言人。 不知謝安,不識魏晉。 思及此,桓容不由得生出幾分期待。 隨著鼓樂聲又起,司馬奕走出殿后,精神略顯亢奮,臉色比先前更紅,卻不是醉酒所致,明顯是服用了寒食散。 鼓樂聲中,謁者立在階前,謝安和王坦之分別跪坐在御座兩側。 王公、宗室及品位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出列,由謁者引領上殿,向天子獻酒。 桓容官位不高,在眾人中根本排不上號。但他親娘是晉室長公主,身負縣公爵位,又有五千戶的食邑,比起硬實力,甚至超過沒有實封的郡公。 謁者引他上殿的次序足夠說明這點。 看看列在身后的兩名郡公,桓容知曉不能露怯,硬著頭皮上前,正身跪好,依照事前突擊的禮儀,端起半滿的酒盞,授給位在旁側的侍中。 酒盞送出時,一股檀香的味道飄入鼻端。 桓容禁不住抽了下鼻子,略微抬起頭,正好對上淺笑的謝安。 論相貌,叔侄倆有五分相似,同樣俊美無儔。論氣質,謝玄固然灑脫,到底還是人類范疇,眼前這位,一舉一動皆能入畫,正經詮釋了“仙風道骨,超凡脫俗”八個字。 一人的氣質超然到讓你忽略他的相貌,難怪會留下千載美名,讓后世人贊嘆。 桓容思量間,謝安已將酒盞呈置御前。 宦者送上新的酒具,桓容自斟一盞,沒有急著飲,而是暫時置于身前。 充當謁者的王氏郎君上前,在桓容身側跪坐,以古韻言;“豐陽縣公桓容奉觴再拜,賀上千萬歲壽?!?/br> 區別于吳地官話和洛陽官話,王氏郎君發出的是正經古音,可追溯到兩漢之前。別說和后世相比,就是在當下,估計也有許多人聽不懂。 謝安正身答道:“觴已上,伏請陛下飲?!?/br> 桓容當即下拜,隨后端起酒盞,待司馬奕喝下一口,方才一飲而盡。 程序走完,帥哥看過,桓容將要功成身退,司馬奕忽然放下酒盞,醉言道:“豐陽縣公,朕記得,朕的外弟?!?/br> 司馬奕出聲,桓容只得收回邁出的腳步,重新正身下拜。 “不用多禮,太過生分?!彼抉R奕看著桓容,突然站起身,搖搖晃晃的上前,一把扯住桓容的手腕。 司馬奕的體溫高得嚇人。 沒聞到太多酒氣,桓容愈發肯定,這位在殿后絕對嗑寒食散了。 “陛下!” 見司馬奕出手拉人,謝安和王坦之同時皺眉。 桓容覺得不對,試著抽回手。 司馬奕硬是不放,五指像鉗子一樣扣住他的手腕,冷笑道:“大司馬要做皇帝,朕早晚都要出宮。外弟是大司馬嫡子,將來要做太子,不妨先來坐坐看?” 桓容瞳孔急縮,心中陡生一陣寒意。 “陛下醉了?!?/br> 不等桓容出聲,謝安向王坦之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