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庾宣和謝玄自幼相熟,早開慣了玩笑。 桓容同他雖是親戚,要喚對方一聲“從姊夫”,關系卻算不上親近。僅有幾面之緣,突然被這樣打趣,難免有幾分愕然。 “容弟這邊坐?!?/br> 謝玄不理庾宣,招呼桓容到身邊落座。 庾宣摸了摸鼻子,知曉謝玄這是真對桓容上了心,將對方視做密友,不再隨意打趣,轉而溫和笑道:“阿弟此番隨軍北伐,屢立戰功。我等在建康聽聞,知曉阿弟生擒鮮卑中山王,設計埋伏賊寇慕容垂,無不大感快意?!?/br> “正是?!币幻跏侠删?,“建康有言,阿容實乃當世英才?!?/br> “族兄棄筆從戎,大君本嘆息搖頭。不想,此次北伐連獲大捷,大君轉怒為喜,更言,先有彪之,后有獻之,瑯琊王氏再起有望?!?/br> 在場的郎君多有才名,皆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前歲上巳節,和桓容都曾當面。 桓容多數有印象,只是臉和名字一時對不上號。不想造成尷尬,沒有輕易開口,僅微笑以對,倒是予人謙遜印象。 說話間雨勢減小,由雨幕變成細絲,俄而零星灑落,隨太陽升起,終至云開霧散。 文武官員陸續到齊,在御道兩側落座等候。 宦者查看滴漏,確認時辰已到,當即點燃火盆。 火焰跳躍燃燒,殿前鼓樂聲大作。 宮門大開,群臣接連站起身,分作兩列,魚貫走進宮內。 鼓樂聲中,司馬奕邁步走進殿閣,臉色赤紅,不停打著哈欠,腳步踉踉蹌蹌,顯然是宿醉未醒。 不知為何,司馬奕忽然絆了一下,眼見要向前栽倒,宦者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腳踹在胸口,不提防坐到地上。 群臣嘩然,司馬奕毫不理會,拍著腿哈哈大笑。 鼓樂聲仍在,天子的笑聲卻格外刺耳。 眾人之前,謝安王坦之神情微變。王彪之更是怒發沖冠,不是王坦之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住,此刻怕已經沖上去,對天子“忠言勸諫”。 看到這一幕,桓容不知該說什么。 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 他之前以為司馬奕是被渣爹刺激,又被群臣壓制,憋悶得無處發泄,才不得不借酒消愁,落得昏聵之名。壓根沒有想到,情況比想象中嚴重十倍! 平時糊涂也就算了,元正朝會何等重要,豈容半點輕忽。此番御前獻俘,更是元帝南渡以來從未有過的盛事。 哪怕稍有理智,裝也該裝上一場。 沒料到他竟是這樣。 真的是不管不顧了? 難怪渣爹要求換個皇帝,建康士族少有出面反對,更是一反常態,主動幫他翻閱古籍尋找借口。 一來是渣爹勢大,反對必要付出代價;二來是皇姓沒變,尚未真正撕破臉;三來,估計他們也忍耐到極限,為了國家顏面,再忍不下這樣的天子。 轉念又一想,司馬奕是自己愿意這樣的? 做了幾年的吉祥物,始終安安穩穩,突然間性情大變,豈能沒有原因。 桓容抬起頭,視線穿過人群,落在哈哈大笑的天子身上,突覺一陣悲哀。 既為這個亂世,也為這個可憐的天子。 立在人群中,桓容良久出神,半點不知,殿閣右側,一名黑衣巫者正在簾后望著他,眉間緊鎖,滿面異色。 此子貴極之相,不為權臣,莫非將是人君? 后宮中,南康公主剛見到太后,便有宦者匆匆行來,稟報殿前之事。 聽到整個過程,南康公主愕然當場,褚太后怒意盈胸,竟當場掀飛了茶盞。 “他要干什么,他這是要干什么!” “太后息怒!” 宮婢和宦者趴跪一地,褚太后怒氣難消,眼圈竟有些發紅。 “若是我子還在,若是我子還在……” 褚太后翻來覆去念著,后半句話卻始終沒有出口。 南康公主微蹙眉心,沉聲道:“太后慎言?!?/br> 褚太后抬起頭,聲音微?。骸澳峡?,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妨同你直言,去歲至今,巫士幾次入宮卜筮,皆言晉室安穩,天子出宮?!?/br> 南康公主沒接話,這個卦象她早知道。 以天子如今的表現,就算那老奴不動手,朝中怕也不會安穩。 “不過,日前扈謙同我說,卦象出現變數,關乎晉室后代?!瘪姨箢D了頓,握住南康公主的手腕,沉聲道,“而這變數就在桓容身上?!?/br> “什么?!” 第九十八章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聞聽太后之言,南康公主難掩驚色。驚訝之后,一番思量,胸中燃起滔天的怒火。 “太后,如變數在我子,太后打算如何?你可想過,一旦卦象之言流出,我子會是什么下場?還是說,有晉室安穩在先,太后無所顧忌,正好用我子為餌,一則聚攏人心,二則引那老奴犯錯?” 南康公主面帶冷笑,揮開褚太后的手,先時緩和的關系驟然降至冰點。 “南康,”褚太后面有難色,啞聲道,“此關乎晉室存續,你應當明白?!?/br> “明白?”南康公主笑容愈冷,硬聲道,“我為何要明白?” “南康!” “太后,我們母子是什么處境,太后莫非不知?”南康公主厲聲問道。 褚太后陷入沉默。 “我子落地至今,可有一天安生日子?” 南康公主眼圈泛紅,既有憤怒更有心酸。 “我子自幼體弱,好不容易長到十歲,卻要隨叔父在外游學。名義上好聽,實情如何,太后不會不清楚?!?/br> 桓大司馬不喜嫡子,幾個庶子屢有動作。若是留在建康,南康公主總有看顧不到的是時候,遠走會稽是為避禍! 會稽是士族勢力盤踞之地,北來的太原王氏、陳郡謝氏,南地的吳郡陸氏、興郡周氏,皆是樹大根深,更有大儒名士常居,桓大司馬勢力再強,也不可能輕易插進手來。 “前歲,瓜兒得了周氏大儒佳言,總算能回到建康。結果怎么樣?未留足兩月,一道選官的上表就要遠走鹽瀆!” “南康,我是不得以?!碧崞鸹溉葸x官之事,褚太后就嘴里發苦。 “我知老奴勢大,太后有心無力??晌乙埠吞竺髡f過,攔不住總能透出消息,太后是如何做的?” 褚太后張張嘴,終究是理虧無言。 她以為這事已經過去,殊不知,牽涉到桓容,南康公主從不會輕易放下。晉室是她的娘家,顧念親情,縱然吃虧也不會過分追究。 但是,損害到她的孩子絕對不行! “去到鹽瀆之后,那老奴仍不罷休。瓜兒報喜不報憂,口中從來不說,但我有眼睛,我會自己看!” “刺客、殺手,從來就沒斷過!” 南康公主越說越氣,十指攥緊,銀牙緊咬,飽滿的紅唇留下一道齒痕。 “暗中下不得手,那老奴竟讓我子隨軍。試問元帝過江以來,可有士族嫡子被這般打壓?” “幸虧我子聰穎,且有忠心之人相護,方才能保得性命,回來建康?!?/br> 話到這里,南康公主的眼圈泛紅,聲音竟有幾分沙啞。 “為了晉室,我可以赴湯蹈火,因為我父為天子,我是晉室長公主!可是,我子不該牽涉進來。有那老奴在側,無事尚要擔憂性命,若是卦言傳出,那老奴更不會善罷甘休!” “南康,事情未到那般地步,且朝中有王侍中等人,大司馬總有幾分顧忌?!瘪姨笤噲D勸說,話語卻蒼白無力。 “休要和我提這些!” 南康公主表情冰冷,語氣更冷,打斷褚太后的話,硬聲道:“天命如何,豈是他一個未及冠的郎君能夠決定。扈謙既卜出晉室安穩,太后就不能放過我子?” “關乎晉室后代,不能輕忽。無論如何決斷,現下總要清楚分明?!瘪姨箢D了頓,方才繼續道,“南康,扈謙得我許可,將于朝會為桓容卜筮?!?/br> 南康公主猛地抬起頭,視線如利箭射向褚太后。 “太后這是真想要了我們母子的命?” “我豈會如此?!瘪姨笠灿谢饸?,被南康公主一頓搶白,始終沒有出言反駁,多是因為之前理虧,但如此指責卻是過了。 “扈謙不會在群臣前露面,更不會當眾道出卦言,僅是躲在簾后卜筮。哪怕為了晉室,我也不會讓你們母子輕易陷入險境!” 褚太后信誓旦旦,南康公主連聲冷笑,半句話也不信。 兩人都不是尋常女子,半輩子都在和權勢政治打交道。 沒有相當警覺,南康公主不可能平安生下桓容,更護著他走到今天。褚太后也不會在丈夫兒子先后駕崩,依舊安居后宮,甚至一度臨朝攝政。 牽扯到皇室和政治,褚太后輕易不會循私情,南康公主同樣不會相信她的承諾。 相信褚太后會為他們母子舍晉室利益不顧?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都稱不上是天真,分明是愚蠢! “太后,我依舊是這句話,無論卦象如何,太后做出何種決斷,如果傷及我子,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南康,你不要鉆牛角尖?!瘪姨蟀櫭?。 “牛角尖?”南康公主收起冷笑,眼中閃過一抹譏諷。 “不從太后的意就是鉆牛角尖?太后可別忘了,我雖是晉室長公主,夫主卻是當朝大司馬。那老奴萬般不好,手中的權勢到底不是假的?!?/br> “南康!”褚太后現出怒色,“你糊涂!” “我糊涂?”南康公主笑出了聲音,對比太后的怒容,愈發讓人脊背生寒,“那老奴有什么打算,我一清二楚??商竺鲾[著要利用我子,又比他好到哪里去?真被逼到份上,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此刻的南康公主仿佛護崽的母虎,誰敢碰她的孩子一下,她就要和誰拼命! 褚太后看著她,心中生出一股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