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桓容突然感到鼻根發酸。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糟心事一樁接一樁砸到面前,無計可施之下,有人樂于伸出援手,這份恩義非同一般,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容弟無需如此?!鼻丨Z站起身,托住桓容的肘彎,溫和道,“我誠心與容弟相交,情比孔懷,護容弟安全實為理所應當?!?/br> 桓容沒說話,低頭看向被托住的手臂,只覺對方的體溫穿透衣料,竟隱隱有些燙人。 兩人重新落座,阿黍送上茶湯,桓容的情緒漸漸穩定,眼角卻是更紅。 秦璟繼續道:“我贈于容弟的青銅劍,容弟北上之時,最好隨身攜帶?!?/br> 桓容抬頭看向秦璟,不解其意。 “如遇到危險,部曲會護你往秦氏塢堡轄地。當面出示此劍,凡塢堡將兵定會護你周全。我收到消息,亦會立即趕至?!?/br> 桓容想要張嘴道謝,卻發現聲音哽在喉嚨里。 秦璟淺笑,烏黑的眸子仿如深潭,似要將人吸入其中。 “容弟無需再謝?!倍伦』溉莸阶爝叺脑?,秦璟略微傾身,溫熱的掌心覆上桓容手腕,聲音比往日略顯低沉,“如果容弟愿意,璟愿即刻帶容弟返回塢堡?!?/br> “秦兄,那個,”不知為何,桓容突然有些緊張,“說笑吧?” 他是晉朝官員,親娘還在建康,怎么能說走就走。況且,鹽瀆建設到如今局面,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傾注他太多心血,絕不會輕易讓給旁人。 秦璟看著桓容,笑意涌入眼底,收回手時,指尖劃過桓容的手背,能明顯感到一絲輕顫。 “是否是說笑,容弟可要試一試?” 桓容下意識搖頭。 “秦兄好意,容心領?!?/br> “真不想?” 桓容繼續搖頭。 秦璟坐正身體,表情中頗有幾分惋惜之意。 經過這一番似真似假的試探,壓在桓容頭頂的陰云散去不少。待到掌燈時分,桓容留秦璟用膳,兩人就著新烤的鹿rou吃下三桶稻飯。 膳后,秦璟將要起身告辭,桓容請他稍留片刻,親自到榻前取來一袋珍珠,兩只長方形的木盒,鄭重送到他的面前。 “不腆之儀,一芹之微,請兄長莫要推辭?!?/br> 絹袋上繡著蘭草,內裝十顆合浦珠。木盒內是新制的金釵,盒身上雕刻芍藥,沿紋路嵌入金線,愈發顯得精美華貴。 看清盒上花紋,秦璟眸光微動,忽然言道:“鄭風有載,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br> 桓容愕然。 送禮而已,這位干嘛背詩經? “洧之外,洵訏且樂?!鼻丨Z鎖住桓容視線,緩聲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br> 桓容:“……” “容弟之情,璟必不辜負?!?/br> 沒給桓容解釋的時機,秦璟拱手告辭,轉身離開內室。 桓容呆在原地,愕然許久,始終沒弄明白,對方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不是…… 他干嘛臉紅! 小童手捧漆盤走進內室,打斷桓容的沉思:“郎君,阿黍新調了蜜水,郎君可要用些?” 桓容僵硬的轉過頭,幾乎能聽到頸椎發出的嘎嘎聲。 “阿楠?!?/br> “諾?!?/br> “……算了?!被溉菽罅四蟊歉?,這事沒法和人說。萬一對方只是戲言,他這樣煞有其事,豈不是玩笑大了。 “郎君?” “沒事?!被溉荻似鹌嵬?,幾口喝干蜜水,取下放在木架上的官文,想到渣爹的種種作為,不禁冷哼一聲。 僅僅一個月時間,肯定湊不齊一萬兩千石糧食,渣爹必定心知肚明,九成沒指望鹽瀆的軍糧。之所以下這道官文,為的不過是逼他。 如果他扛不住,心理承受能力不強,臉皮再薄些,十成就會被逼死。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 既然做不到,又不會影響北伐,他就干脆不交,役夫數量也直接減半。 催糧官問起,直接來一句“我爹是桓溫”,不信誰敢和他當面叫板。 反正后路已經有了,不怕渣爹跳腳。能坑渣爹一次,自然也能坑第二次。左右都不會落下什么好名聲,臉皮厚點又有何妨。 等大軍遇上慕容垂,渣爹自顧不暇,哪還有空閑來大義滅親。 思及此,桓容突然覺得,應該和秦璟提一提,不要著急逼得慕容垂造反或是投靠氐人。按照歷史的走向,讓他給渣爹當頭一擊,自己才能安全。 翌日,秦璟啟程北歸,桓容乘馬車送出十里,方才掉頭返還。 坐在車廂內,捏著裝在布袋中的青銅劍,桓容閉上雙眼,靜靜思索,等到催糧官來,他是先禮后兵還是直接摔杯為號。 馬車行過東城,突然遇到人群聚集。 桓容好奇推開車門,發現人群都往一座臨河的木屋涌去,不知是為何故。 “那里是怎么回事?” “回府君,日前有兩名僧人游方至此,自稱身上的葫蘆里裝有神水,半盞可活人命,一口能治百病?!苯∑驼Z氣不善,明顯不信僧人所言。 “神水?”桓容挑眉道,“可有人服用?” “有流民飲下此水,口稱多年頑疾一夕治愈。消息迅速傳開,城內庶人多往僧人處求水,僧人借機開價,半盞竟要兩匹絹?!?/br> “饒是如此,仍有富戶愿出金銀布帛建造寺廟,請僧人長留鹽瀆。還有流民要送小兒入寺,侍奉兩名僧人?!?/br> 聽過健仆回稟,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陣煩躁,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事! 喝水就能救命,還要用金子布帛換? 這兩個僧人九成以上是騙子! “石舍人是否知曉此事?” “回府君,石舍人已派人查訪僧人底細,目前尚無消息傳回?!?/br> “為何不直接趕走?” “早前有類似僧人在僑郡出現,縣令直接驅趕,僧人煽動百姓,險些引起民亂?!?/br> 桓容瞪眼,連騙子也太囂張了! “這兩名僧人借百姓求水之機,大肆散播言論,屢次提及府君?!?/br> “提我?” “其言府君殺戮過重,以致引得天神震怒,三月不雨,四月亢旱,需誠心入佛門,服用神水方可避禍?!?/br> “荒謬!”桓容氣得想笑。 他殺戮過重? 掰著指頭算一算,陳氏父子之外,他手中有幾條人命?這兩個僧人來歷不明,難保打的是什么主意。若是縱容下去,鹽瀆怕會生出亂子。 “錢實?!?/br> “諾?!?/br> “你立即回縣衙,告知石舍人,取金銀布帛來,將僧人手中的神水全部買下?!?/br> 錢實皺眉,這豈不是助長僧人的氣焰? “我自有主張,去做便是?!被溉莸?。 “諾!”錢時抱拳領命,當即躍下車轅,攜兩名健仆返回縣衙。 桓容望向木屋前的人潮,想起僧人之言,嘴邊掀起一絲冷笑。他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氣,這兩個騙子撞到槍口上,可別怪他心狠! 第六十一章 桓容的兇名 錢實抵達縣衙,石劭正忙著整理流民簿冊。 三千役夫減去大半,仍舊有一千多人,不是個小數目。且男丁需得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單是從記錄的名冊中篩選,就是一個不小的工程。 記錄到中途,聞散吏來報,車前司馬錢實帶府君口令,命石劭攜金帛前往東城。 “去東城?”石劭放下筆,待錢實走進堂內,詳細詢問幾句,不由得眉頭緊鎖。 “你是說,府君見到了那兩個僧人?” “并未當面。然城中流言甚囂塵土,府君已知七八?!?/br> “府君可說買下僧人的水作何用途?” “并未?!卞X實頓了頓,道,“但仆以為,府君十成不信傳言,此舉是要懲治僧人?!?/br> 石劭想了片刻,點點頭,當即令人準備金帛,親自趕往東城。 彼時,聚在僧人門前的百姓越來越多,之前“病愈”的流民現身說法,站在石頭上,高聲道:“我一路難逃,又病又傷,就是服了半盞神水,如今病況全消,傷勢痊愈!” 人群一片鬧嚷,木門敞開,立即有富戶上前,捧上金子和布帛,換得半盞神水,并不舍得喝,而是將盞口封好,珍而重之的放入木匣,高聲道:“讓開,這是我老父救命的神水,快讓開!耽誤我老父救治,必不與爾等干休!” 有人開了先例,后來者蜂擁而上。 石劭和錢實抵達時,木屋四周已被圍得水泄不通。 “府君?!?/br> “敬德來了?!被溉葑谲囖@上,看著河邊的木屋,眼神微沉,冷聲道,“可帶足了金帛?” “足夠買下僧人全部‘神水’?!笔看鸬???吹侥疚葜車那樾?,同樣神情不善。 府君鏟除豪強,罷除蔭戶,收攏流民,劃分田地,放歸鹽奴,這一樁樁下來,無論是鹽瀆縣民還是招收的流民,多數都能吃飽飯,富裕些的,家中還能藏下幾匹布,幾串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