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第五十六章 有點不對 太和四年,三月,丁未 本該是細雨連綿時節,建康城內卻是滴雨未下。 運河水位下降,短時間內未見影響,但長此以往,必會影響到水運通行。有經驗的艄公和船夫都是面帶愁色,仰望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生出不妙的預感。 “快到四月還不下雨,今年怕是要旱?!?/br> “別胡說!” “怎么是胡說?”年過四旬的艄公摘下斗笠,不停的扇著風,“這才三月下旬,天就熱成這個樣,一場雨都沒有,你看看這水位,等到四月再不下雨,大些的商船都進不來?!?/br> “再等等看吧?!币幻蚨自诎哆?,滿臉愁容,“咱們好歹能在河上討口飯吃,我阿兄在城郊有三十畝田,說是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怕是……” 船夫沒有繼續說下去,眾人都是搖頭嘆息。 “行了,別想那么多,聽說這兩日有運鹽船來,都勤快點,多扛幾袋鹽,又能賺來幾天的飯食?!?/br> 各地貨船進入建康,或多或少,總要在碼頭雇些人手。 胡商最是小氣,南來的運珠商人最為闊綽,這是碼頭上的共識。 然而,自今年起,掛著鹽瀆旗號的貨船打破常識。 船主出手大方,甚至和幾名船夫定下長契,有鹽瀆的貨船抵達建康,他們均可帶人前來運貨,工錢當日計算。遇上貨物數量多,還會提供一頓飯食。 “往船下搬鹽的時候,有個船夫不小心劃破一只口袋,漏出兩捧細鹽。船主不要了,我分得一小撮,比大市里的都好?!?/br> “細鹽?” “好在何處?” 眾人生出好奇,都開始詢問。 艄公正要開口,就見兩艘大船自下游行來。船首掛著代表鹽瀆的旗幟,幾名船工站在船舷兩側,正觀察河面水位,另有兩人對著岸上招手,示意聚在岸邊的艄公和船夫上前運貨。 “是鹽瀆的船!” 顧不得繼續閑話,眾人當即前身,爭搶者走到碼頭前,等著運鹽船靠岸。 貨船??亢?,健仆合力放下船板,架起長梯。 錢實首次負責運貨,不敢有半點馬虎。見碼頭上聚來的人太多,當即高聲道:“一船要十個人!有長契者為先!” 人群中起了短暫的sao動,隨即有三名年長的艄公船夫出列,陸續點出十幾個人,剩下的雖然不服氣,奈何船主說得明白,加上三人資格老,受眾人尊駕,只能不甘退后,等著下次機會。 “一船卸在碼頭,另一船裝車運往大市?!?/br> 石劭沒有親自前來,為保不出差錯,將事情逐條列下,不厭其煩的叮囑錢實,直到后者倒背如流,頭大如斗,方才罷休。 臨行之前,石劭又將錢實抓到一邊,塞給他一張絹布,上列十余條注意事項。 錢實抱拳感激,兩眼蚊香圈。 見到這樣的場景,桓容既感動又有些好笑。他當真沒發現,石舍人有做唐僧的潛質。 不過,也多虧了石劭細心,一路之上才沒出太大的差錯。抵達建康之后,將兩船鹽卸下,錢實總算松了一口氣。 運往大市的鹽不必說,自然是向城內出售。留在碼頭上的,部分送入臺城,部分則低價市給太原王氏手中的鹽鋪。 桓容尚不具備和對方硬撼的實力,想在短期打開“鹽路”,不被明里暗里擠出建康,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妥協。 同樣的,有桓氏和南康公主做靠山,加上送入臺城的“供鹽”,太原王氏總要給幾分面子。 雙方各退一步,桓容可以在建市鹽,但數量有限制,并且,最頂級的細鹽要分于王氏,后者給出的價錢幾乎少于成本。 現下來看,桓容有些吃虧。但從長遠計算,只要不被擠出建康,早晚有一天,王氏會發現,自己中了對方的計策,桓容要的不是部分利益,而是整個建康鹽市。 完成運鹽任務,錢實下令船停河上,親率數名健仆趕往桓府。 “有郎君書信并兩箱器物,俱為郎君奉于殿下?!?/br> 錢實未進客室,只在廊下行禮,取出書信交給阿麥,并將兩只木箱送上。待南康公主寫好回信,當即告辭離開。 南康公主令人移開屏風,看過書信,不禁笑道:“潁川荀氏?瓜兒當真有運!” 兩只木箱被抬入內室,箱蓋打開,一只裝著金玉飾品,另一只則是硝好的狼皮和鹿皮。 “難為瓜兒有這個心思?!?/br> 建康不缺絲綢絹布,獸皮卻是稀罕物,尤其是通體漆黑,沒有半點雜色的狼皮,贈人都是一份厚禮。 這是兒子的心意,南康公主壓根舍不得送人,令婢仆妥善收好,入冬再取出鋪榻墊腳。 鹽瀆的船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砸出團形水花,引人一陣驚呼,又以飛快的速度消散,不留半點痕跡。 秦氏船隊過僑郡時遇到一點麻煩,比預期遲了數日,秦璟才抵達鹽瀆城內。 彼時,桓容正在北城看公輸長架設滑輪。 造城需要的木料越來越多,石塊也越來越大。為平整石面,鑿出符合要求的石磚,公輸長就地取材,選定兩條河流,一口氣架起三座水車。 水車架起之后,他又帶著木匠制造工具,拉起繩索,耗費半月時間,打造出依靠水力運轉的石錘,以及能運送巨石的木車。 水車運轉,帶動石錘起落,工匠們只需站在石盤邊緣,打磨一下邊角,將鎖扣套上石磚,然后由木車運往工地。整個過程不只節省了人力,更縮短了運送時間。 看著石磚原木陸續送出,桓容不禁感嘆,身為后人的公輸長都厲害成這樣,作為開山的祖師爺,公輸盤又是何等神人? 秦璟乘坐的馬車抵達西城,看到頗似塢堡的城墻,不禁有些詫異。待進入城內,沿途經過新造的房屋院落,一行人都是面露驚訝,恍惚以為回到了西河。 “郎君,這……”一名健仆拉住韁繩,回身看向車上的秦璟。 秦氏塢堡出自相里墨之手,防御能力在北地堪稱一流。氐人和鮮卑人耗費數年,采用各種辦法,就是無法攻破塢堡城防。 最危急的一次,鮮卑人付出千條人命,終于鑿開外墻,沖進甕城。 然而,成功之后卻是傻眼。 內外城墻之間的夾道又窄又長,似迷宮一般。 內城的門藏在墻內,鮮卑人不善于觀察,無論如何找不到入口。好不容易找到,發現門洞已經被堵死,想要硬沖,除非有一身銅皮鐵骨。 實在沖不進去,只能暫時退兵。不想又中了埋伏,漫天箭雨落下,夾道內一陣鬼哭狼嚎。 鮮卑人退去后,痛定思痛,再沒做過強攻秦氏塢堡的蠢事。 經過此役,秦氏塢堡威名更勝往昔。威名背后,付出的卻是家主陣亡,五子戰死四人的慘烈代價。 戰后塢堡重建,主持工程的仍是相里氏。 秦璟在塢堡內長大,對這樣的布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乍見鹽瀆西城,第一反應是驚詫,第二則是沉思。 數月前,相里兄弟離開塢堡,不知去向。阿父不敢派人大張旗鼓搜索,唯恐引來胡人的注意。 當時,秦璟身在建康,并不知曉詳情?;氐轿骱涌ず蟛疟恍珠L告知,相里墨曾敗給公輸家,落下心結,郁郁而終。其子孫后代銘記先祖教訓,始終不忘雪恥。 聞知公輸氏后人下落,相里兄弟哪還能坐得住。 只是堡內眾人都沒想到,六兄弟竟是一去不回,就此失去下落。 “郎君,仆觀此城布局類似塢堡,卻有不一樣之處?!彪S行謀士打斷秦璟的思索,認真道,“城墻上多出兩座箭樓,石屋環繞縣衙,最高兩座互為犄角,布局似相里氏的手筆,建筑卻更顯得精妙,倒像是公輸氏的手藝?!?/br> 秦璟點點頭,沒有多言。 車隊行至縣衙,見到門前排列的流民隊伍,眾人不禁又是一陣好奇。 石劭得散吏回報,忙起身往府外迎接,同時不忘吩咐:“去城北告知府君,有故友前來?!?/br> “諾!” 健仆趕到城北,桓容得知消息,馬上放下手頭事,登車返回城西。 牛車途經新建的石橋,被十余名小娘子攔住,桓容被擲了絹帕數方,花簪數枚,頂著一身香味穿街過巷。 絹帕上的脂粉味有些過重,混合著花香,讓桓容連打三個噴嚏,鼻端發紅,眼角隱隱閃現幾點淚花。 牛車停到縣衙門前,桓容下車的動作稍微急了點,不慎撞到頭,為保住形象,疼得直吸氣也要咬牙忍住,使得眼角更紅,淚花頻閃。 落在旁人眼中,卻成府君乍見舊友,激動得淚灑衣襟,實乃真性情,有先賢之風。 “秦兄?!被溉莶恢辣徽`會,拱手見禮,笑中帶淚,道,“數日不見,秦兄一向可好?” “煩勞容弟掛念,璟甚好?!鼻丨Z不禁被觸動,上前兩步,拖住桓容手肘。漆黑的雙眸映出桓容的影子,笑容愈發溫和。 一番寒暄之后,秦璟被迎入縣衙。 趁著對方坐落,婢仆送上茶湯,桓容總算有機會擦擦眼角。 茶湯未加蔥姜,比尋常淡了許多。 秦璟回到北地之后,再沒喝過這樣的茶湯,令婢仆烹煮,也制不出同樣的味道。 小童送上馓子和谷餅,桓容夾起一塊,一邊吃一邊思量該如何開口。 他對秦璟南下的目的十分好奇,無論運鹽還是送人,都用不著秦璟出面。加上氐人和鮮卑人動向不明,他這個時候離開塢堡似乎有些不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選擇此時南下? 桓容心中有疑問,表情中不免帶出些許。 秦璟放下茶盞,開口道:“容弟,璟此番南下,實是有事相求?!?/br> “何事?”桓容放下吃到一半的馓子,道,“如能幫上兄長,弟義不容辭?!?/br> 翻譯過來,如果幫不上,他也沒辦法。 “日前容弟有書信,言抓獲慕容鮮卑派出的探子?” “確有其事?!?/br> “未知其人現在何處?” “在鹽場?!被溉莶淮蛩汶[瞞,也沒必要隱瞞。 有秦璟在,他才能第一時間獲悉北方動向。不然的話,兩眼一抹黑,慕容垂什么時候擺脫麻煩,帶兵殺來都不知道。 “容弟可否將幾人交給我?” “秦兄要這些人何用?” “不瞞容弟,我偶然得知,慕容垂曾放一批部曲為商,多年行走南北,熟悉各地地形,手下有能繪輿圖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