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思前想后,褚太后定下決心,不再如之前一般憂心天子不上進,也沒心思繼續提點庾皇后,而是遣宦者向天子傳話,請他來見自己。 “大司馬兩次北伐,取回失地。今鎮守姑孰,于國有功。前番上表再請北伐,陛下當予以褒獎?!?/br> 褚太后的目的很明確,桓大司馬一日沒反,就要一日穩著他。至于朝中會怎么說,那不是現下該cao心的。 司馬奕有點懵。 事實上,聽過扈謙的話之后,他一直都在“懵”的狀態中。 “晉室穩,陛下未免出宮?!?/br> 如今再聽褚太后之言,糊涂二十多年的腦袋突然有瞬間的清醒。 “太后之意,是要再加大司馬殊禮?” “陛下以為如何?” “朕意?”司馬奕突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后竟至癲狂。 “陛下!” “朕意如何當真重要?朕不答應太后就會改變主意?” 褚太后不言,看著司馬奕的眼神有些陌生。 司馬奕突然感到心灰意冷,起身行禮道:“如此,便再加大司馬殊禮,明言位比諸侯王?!?/br> 話落,司馬奕轉身離開,明明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背影卻顯得蕭索傴僂。 褚太后坐在殿中,目送司馬奕離開,聞聽殿門開啟合攏,宮婢裙擺擦過地面的沙沙聲,突然覺得,身居近三十年的臺城竟是如此冰冷。 鹽瀆縣中,喜慶歡鬧的氣氛不亞于建康城。 石劭從建康返程時,特意帶回兩艘妓船。 船停碼頭之后,健仆和樂工陸續下船,數人牽拉一輛木車,車身點綴彩色的絹花。 十五輛花車一字排開,十余名身著華衣的歌女和舞女魚貫行出,分別登上車首,其后是年少的婢女,不如歌女面容嬌美,聲如黃鶯,也不似舞女身段優美,艷麗過人,卻另有一種清秀嬌俏,引得行人駐足。 花車由犍牛拉動,自碼頭沿河岸行走,迅速引來人群聚集,爭相墊腳觀望,欲一睹美人風采。 石劭留下數名健仆和五六名護衛,助船夫在岸邊搭起木臺,并留意人群中的惡俠和宵小。 “府君初在鹽瀆慶賀新歲,總要有些彩頭。我同船主定妥,兩船停至正月十五?!笔繉︻I隊的護衛道,“十五之后船將啟程,你們且辛苦幾日?!?/br> “諾!”護衛抱拳領命。 待到花車巡行歸來,健仆早搭建好木臺。 自此至正月十五,美人白日獻唱歌舞,夜間便歇在船上,飯食均是自理,只需隔三日上岸采買。 名為妓船,實則更像是歌舞團。 此時沒有后世繁多的劇種,民間娛樂不多,這種妓船經過必要引來幾日熱鬧。石劭出手闊綽,兩位船主沒怎么猶豫便同意前來鹽瀆。 留在建康固然好,但競爭也實在太大。不如換個地界,還能多賺兩匹絹。 安置好河邊事宜,石劭攜兩只木箱返回縣衙。 彼時,桓容正滿臉苦色,對著一碗七菜羹瞪眼。 他實在是怕了節菜,看著綠色的菜羹,不由得想起五辛菜,嘴里不自覺泛出苦味和辣味。 “郎君請用?!币娀溉葸t遲不動,阿黍將菜羹推得更近,道,“此羹為新菜所制,加了新磨的稻粉,乃人日節菜?!?/br> 桓容瞅瞅菜羹,又看看阿黍,終于咬牙拿起木勺。 第一勺,他幾乎是閉著眼睛下嘴。兩秒后,預期的苦味沒有出現,反而有一股清香鮮嫩融入味蕾?;溉蓊D了片刻,舀起第二勺,仔細嚼了嚼,當即雙眼發亮。 “甚好?!?/br> 阿黍撤下漆盤,退到一邊。小童送上一碟魚rou,道:“郎君,這是新得的海魚,搭配豆醬蒸食,味道很是鮮美?!?/br> 自穿越以來,這還是桓容第一次吃到新鮮的海魚,夾起一片魚rou送進口中,嚼了兩嚼,再停不住筷。 用完七菜羹,將整盤魚rou全部吃光,桓容僅有半分飽。 阿黍早有準備,半桶稻飯送上,揭開木蓋,米香混著熱氣騰起,稻米粒粒晶瑩,吃到嘴里飽滿彈牙,不用配菜,桓容能先吃三碗。 石劭走進內室,桓容正端起第五碗。 “府君?!笔抗笆中卸Y。 桓容咽下口中飯粒,笑道:“敬德回來了,此行可順利?” “一切順利?!?/br> 小童擺好蒲團,石劭正身端坐,打算等桓容吃過飯,再將事情仔細回報。 桓容又端起飯碗,覺得自己吃飯卻讓對方看著很不厚道,開口道:“敬德可用了膳食?如果沒用,不妨用一些?!?/br> 上司請吃飯,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于是乎,桓容繼續守著木桶扒飯,石劭端起碗數飯粒,食不言寢不語,用餐氣氛算是“和諧”。 飯畢,婢仆送上茶湯,石劭打開木箱,取出數張文書,詳細道明建康之行的細節。 “仰賴殿下說項,在大市購得一座商鋪,可常年市鹽。遇每季開的小市,也可市鹽糧稻谷?!?/br> “府君有爵在身,行商本可免稅。然以仆之見,商道非府君當為,故而擅做主張,以商船之名過津,稅百之四?!?/br> “府君所言珠寶生意大有可為?!?/br> 說到這里,石劭竟隱隱有幾分激動。 “胡人皆愛黃金珍珠,仆大父曾南下買珠,運回北地得百倍之利。如能尋得手藝過人的工巧奴,借秦氏塢堡之便,獲利必不下鹽糧?!?/br> “敬德之意是,這項生意也同秦氏合作?”桓容問道。 “然?!笔拷忉尩?,“秦氏塢堡威震北地,府君未曾當面得見。如他日北上,定知仆所言非虛。如能同其合作,得其仆兵護衛,再無需擔憂胡人劫掠,一則商路安穩,而來所得亦豐?!?/br> 桓容點點頭,采納石劭意見。但也明言,鹽糧的生意剛剛起步,和秦氏的合作也才開始,珠寶生意可以等等,先在建康打開局面再往北地拓展不遲。 “說到北方,我日前抓到幾個人?!?/br> “何人?” “鮮卑胡和三個……”桓容皺眉,當真不想說那三個是漢人,話到嘴邊都覺得惡心,“數典忘祖之輩?!?/br> “府君,此事不可輕忽?!笔勘砬樽兊脟烂C。 “我知?!被溉蔹c頭道。 “幾人身份俱已查明,胡商是慕容鮮卑所派,覬覦鹽瀆之利,欲行搶奪之事。目下鮮卑同氐人交戰,暫不會立即動手,趁此時機應可設法應對。除此之外,另有意外所得?!?/br> 石劭面現疑惑,不解桓容之意。 桓容沒有開口解釋,站起身走出內室,示意石劭跟上:“敬德可親自去看?!?/br> 兩人穿過回廊,很快抵達關押三個漢人的木屋。透過半開的木窗,看到室內情形,石劭禁不住“啊”了一聲。 如果他沒看錯,地面上的竟是輿圖?! 明日是桓容給出的最后期限,畫不出圖來,三人都要被砍頭戮尸。 為保住腦袋,三人完全拼了老命,畫出的輿圖鋪了滿地,上面的山川河流無比清晰,有兩人還繪出慕容鮮卑駐兵之處! 精神過于集中,三人壓根沒留到窗邊情形,仍一心一意的勾畫。 看了一會,兩人離開廊下,桓容講明三人的出身和所作所為,石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此三人有才無德,府君真要放過他們?” 桓容搖搖頭,告知石劭,明日之后將發三人到鹽場為奴。有守衛和鹽工在側,又有同其結仇的胡商,他們將來的日子未必會比砍頭輕松。 “三幅輿圖完成,還需敬德幫忙查看圖上地貌州郡,如有哪里出現紕漏也好刪改?!?/br> “諾!” 與此同時,帶著桓容書信的蒼鷹抵達洛州。 秦玓剛巧出堡巡視,滅掉一股趁亂“越境”的亂兵,聽到嘹亮的鷹鳴,看到天空熟悉的身影,當即策馬快行,迎著蒼鷹俯沖的方向舉起右臂。 沒料想,蒼鷹飛到中途忽然拔高,壓根不理會秦玓,在塢堡上空盤旋數周,未見秦璟出現,立即掉頭向北,飛往西河郡。 秦玓愣在馬上,手臂猶舉在半空。 片刻后,部曲上前小心問道:“郎君,可要歸堡?” “不回!”秦玓咬牙道,“之前發現有兩股亂兵,隨我去追!” “諾!” 部曲不敢多言,陸續縱馬揚鞭。 秦玓策馬奔馳在前,手中一桿長槍拖地而走,劃過黑色的巖石表面,擦亮點點火花。 被兄弟坑也就算了,被只鷹藐視算怎么回事?!如果這只鷹不是玄愔養的,早晚有一天拔毛下鍋,看它還如何囂張! 第四十八章 黑到骨子里 蒼鷹飛經河內郡,上黨郡,武鄉郡,中途被一支追趕敗兵的氐人軍隊發現,有將領觀其神武雄健,當即彎弓搭箭,就要將其射下。 三箭先后飛來,空中的黑影快如閃電,避開鋒利的箭矢。 氐人將領正欲再射,卻見隨軍的主簿臉色煞白。 “子武為何如此?” “統軍,此地靠近西河郡?!?/br> 氐人將領沒能射中獵物,正心中煩躁,感到在部眾前失掉面子。見主簿吞吞吐吐,不直接說明緣由,當即臉現怒色。 “西河郡又如何?!” 話出口,氐人將領方才醒悟。 西河郡,秦氏塢堡? “統軍,秦氏塢堡擅養鷹雕,仆觀此鷹非凡,恐……” 不等隨軍主簿說完,空中的蒼鷹發出數聲高鳴,盤旋在氐人頭頂,高度足可避開箭矢,卻始終沒有飛離。 想起鮮卑部落間的傳言,隨軍主簿脊背生寒,額頭冒出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