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說什么話!”桓祎披上外袍,渾不在意的擦過額角,嘶了一聲,照舊咧嘴笑道,“阿弟自小體弱,萬不能淋雨。我身體強健又為兄長,理應如此?!?/br> 說話間,健仆接連躲進廊下,婢仆送來干凈長袍。 南康公主不放心,和李夫人一同前來。確認桓容一切安好,連點皮都沒擦破,總算松了口氣。目光轉向桓祎,溫聲道:“和你阿弟去我那里,有醫者候著?!?/br> “諾?!被傅t應聲。 桓容看向廊外,冰雹漸漸減小,暴雨接連而至。 三月下這么大的雨,委實有些奇怪。 “阿母,不去迎接阿父?” “不去了?!蹦峡倒魑兆』溉菔滞?,發現有些涼,堅定道,“雨大不好出門,恐生出意外,你父應會體諒?!?/br> 一行人穿過回廊走進內室,早有婢仆點燃香料,醫者為桓祎看過額頭,隨后送上滾熱的姜湯。 “喝吧,免得著涼?!?/br> 姜湯加了蔥段和鹽,沒有丁點紅糖,味道沖得嚇人,喝到嘴里非同一般的刺激。小小抿一口,桓容當場面孔扭曲。 李夫人看得心疼,南康公主卻道:“整碗服下,不許任性?!?/br> 桓容含著眼淚喝姜湯,桓祎沒比他好多少。 一對難兄難弟表情極端相似,不是礙于規矩禮儀,差點同時吐舌頭。 太折磨人了! “用些寒具?!?/br> 婢仆撤下漆碗,李夫人將裝有撒子的漆盤推過來。南康公主抬手,另有婢仆送上蜜水?;溉菀豢谌鲎右豢诿鬯?,到底將嘴里的辣味壓了下去。 風雨越來越大,母子幾人坐于屋內,能聽到狂風呼嘯而過,暴雨砸在木窗上的鈍響。 李夫人令婢仆送上器具,親手開始調香。 多數用料來自西域,味道有些獨特?;溉莩槌楸亲?,側頭打了個噴嚏,引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陣輕笑。 室外雨水成幕,似天空墜下的銀簾。 室內香煙裊裊,玉殿嫦娥宛轉蛾眉,皓腕微動,纖指輕挑。立屏風上流云飛瀑,映襯一室古拙典雅,人在其間猶如置身夢中。 “郎君可要學調香?”李夫人掀開香爐頂,幾種香料調和在一起,隱隱有花香飄散。 士族多好風雅,僅做興趣不為生計,傳到外人耳中也是雅事一樁。 “多謝阿姨,容愚鈍,怕是沒這份悟性?!?/br> 李夫人掩口輕笑,美眸掃過桓容,落在南康公主身上,道:“我以為不然。郎君天資聰穎,此言實是過謙。阿姊以為如何?” 南康公主也笑了,握住李夫人的手,道:“甚是,瓜兒這點要改?!?/br> 桓容:“……” 先表揚他揍人,又說他過于謙虛,這種教育方式真心沒有問題? 飄風暴雨夾著冰粒,足足下了半個多時辰。 雨過天晴之時,云層中現出一道七色彩虹,如仙橋穿云而過,映襯碧藍天空,美不勝收。 桓府婢仆匆匆穿過回廊,木屐聲噠噠作響。行至門前下拜,略微提高聲音道:“殿下,郎主已過宣陽門?!?/br> “怎么走的南門?”南康公主問道,“可有人傳訊?” “回殿下,尚未?!?/br> 思索片刻,南康公主令人去喚馬氏和慕容氏。 “既是那老奴送回來的,總要出門見一見?!?/br> “諾!” 阿麥領命而去,李夫人收起香料,抿了抿鬢發,心思卻不在歸家的桓大司馬身上。 “阿姊,郎君是否應至府門相迎?” 南康公主點頭,道:“虧得你提醒我?!?/br> 話落站起身來,脊背挺直,步搖上的彩寶耀眼奪目。 “見到你父行禮便是,其他有阿母?!?/br> “諾!”桓容應諾,和桓祎對視一眼,沒有多言。 桓容降生時,桓溫已是不惑之年,早有四個兒子并立下世子。 原身十歲便往會稽求學,父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加上幾個庶子屢有動作,南康公主沒興趣給桓大司馬好臉,父子關系想親近也難。 此次桓容受傷,背后便有世子和桓濟的手腳。 南康公主想要處置,卻有桓大司馬攔在面前。今遭桓大司馬回建康,夫妻不至于抄起刀子互砍,想要闔家歡樂純屬天方夜譚。 穿過回廊,馬氏和慕容氏正恭敬等候。兩人都是一身絹襖襦裙,佩同樣的花釵。一人靡顏膩理,一人眉黛青顰,俱是難得的俏佳人。 南康公主走過兩人面前,腳步頓也未頓,眼神都懶得給。 李夫人倒是掃過兩人一眼,見慕容氏略顯憔悴,馬氏的臉色也不太好,禁不住皺了下眉,對這二人更看不上眼。 雨后的建康城恢復熱鬧,自宣陽門往桓府的一段路更是擠擠挨挨,人聲鼎沸。 年初之時,桓溫上表辭錄尚書事,遙領揚州牧,移鎮姑孰。朝廷特別加其殊禮,位在諸侯王之上。以桓大司馬在東晉的地位,出行可駕朝車,護衛虎賁二十人,佩鎧甲班劍。 此次返回建康,虎賁之外更有百余名西府軍跟隨,各個身強體健,高過八尺,面容硬朗,魁壯威武。 入城門之后,車駕改為慢行。 虎賁在兩側開路,桓溫安坐于車中。年過五旬仍須發濃黑,俊朗不凡。單是坐著便予人壓迫之感,虎目掃過更顯氣勢威嚴。 桓溫車駕行過,道路兩旁的百姓不自覺屏息。遇府軍過時,更有不少人側過頭不敢直視。 “好重的殺氣?!?/br> 秦淮河北岸,幾駕牛車散在人群后。 謝玄和秦璟分別立于車前,另有士族郎君抬頭張望,見到軍容威武,煞氣撲面,哪怕家君同桓溫不睦,此刻也禁不住贊嘆。 “南郡公真人杰也!” 車架停在桓府前,桓溫步出車門,見南康公主親自出迎,頗有些“受寵若驚”。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南康公主面前,笑道:“月余未見,細君安好?” “夫主記掛,妾甚好?!?/br> 僅看兩人說話的樣子,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對夫妻“相敬如冰”,同“和睦”兩字壓根沒半點關系。 夫妻倆客套兩句,桓祎桓容上前見禮。 “阿父?!?/br> 看到兩個兒子,桓溫不由得“咦”了一聲。 桓容時常不見,印象并不深?;傅t卻是年初剛剛見過,不過兩三月,整個人竟“大”了一號!如此大的變化讓他如何不驚奇。 “阿子甚壯?!?/br> 生平首次得到親爹夸獎,興奮之下,桓祎忘記桓容之前的叮囑,抄起門前的一塊方石就舉過頭頂,還順手掄了兩下。 “阿父,兒練武半月,略有小成!” 嗖嗖聲中,門前一片寂靜。 桓容默默轉頭,靜靜掩面。這神奇生物是自己的兄弟,到底該憂還是該喜? 第十六章 家宴 桓溫歸京當日,府內大擺筵席。 桓大司馬和南康公主同坐于上首,桓容和桓祎按位次落座。李夫人和另兩名妾室不能入席,最后是南康公主做主,在桓大司馬右下首另置矮桌,擺上立屏風。 “都坐下吧?!?/br> 李夫人大方應諾,面向正席笑靨如花。 慕容氏和馬氏有些戰戰兢兢,愈發顯得楚楚可憐??上Щ复笏抉R掃都沒掃一眼,隨意擺了擺手,視線只在李夫人身上稍停片刻,旋即舉杯把盞。整個家宴中,僅同南康公主和兩個兒子說話,當妾室不存在一般。 桓溫舉杯,南康公主可以安坐,桓容和桓祎則同時起身,恭敬道:“阿父滿飲!” “善!” 桓溫出身士族卻以行伍晉身,常年留在軍營,酒量非同一般。 眨眼之間,半壺熱酒下肚,面色沒有半點變化?;傅t繼承了親爹的海量,三盞之后僅是面孔微紅,桓容卻有些撐不住了。 “給郎君換蜜水?!?/br> 南康公主出言,婢仆當即撤下酒盞,送上新調的蜜水。 桓容松了口氣,桓溫不禁皺眉,看向桓容略有不喜。 “瓜兒已是舞象之年,如何不能飲酒?” “夫主,瓜兒自幼身體不好?!蹦峡倒靼朦c不給桓大司馬面子,笑道,“加上日前受傷,這些日子都在調養,三盞已經過多,夫主總當體諒?!?/br> 敢說瓜兒的不是,信不信她直接沖去姑孰抓人?!以為打幾板子送點珍珠就了事?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逆鱗,誰碰誰倒霉,桓大司馬也不例外。 “罷?!被笢嘏e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看向正切開羊腿的桓祎,道,“你既練武有成,下月便隨我往姑孰?!?/br> 桓祎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南康公主。 十幾歲的少年郎,哪怕背負愚鈍之名,到底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自生母去世之后,他一直跟著南康公主,對嫡母有天生的親近?;复笏抉R偶爾想起來會同他說幾句話,但事后他總會被三個兄長欺負。 很長一段時間,桓祎完全是避開親爹,導致桓大司馬對他更加不喜。 現如今,桓大司馬突然對他“親近”起來,要將他帶去姑孰軍營,桓祎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不安。 見桓祎表情呆愣,桓溫再次皺眉。 南康公主冷笑一聲,咚的一聲放下酒盞,道:“夫主下月離建康?這些時日是留在府內還是到城外大營?” “自然是留在府內?!痹掝}岔開,桓溫被引開注意力?;傅t頓感壓力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