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暗夜里響起空曠的槍聲,被大雨阻隔,仿佛夢境一般遙遠。李維斯猶豫片刻,三步并作兩步爬下輕鋼支架,握著槍往集裝箱內跑去。 “李維斯!”焦磊在頻道里喊了一聲,隨即“嗐”地嘆了口氣,從集裝箱東頭的灌木叢里跳起來,鬼影似的跟著他飄了進去。 集裝箱里槍聲四起,帶著回音聽上去分外激烈?;艨撕徒討咄耆珱]想到有人偷襲,四個警戒人員一開始便被干掉了,其余眾人借著木箱、鐵桶和桌子的掩護開槍還擊,與警方打成一團! 李維斯戴著夜視鏡,一進去便看清局勢藏在了警方的防線之后,舉槍射向吊著宗銘的鐵索?!芭榕椤眱陕曔^后,鐵索只冒了一朵小小的火花,紋絲不動。 “……”李維斯從未對自己的槍法如此失望過。 還好焦磊及時趕到,在他身后補了一槍,鐵索應聲而斷,宗銘“嗵”一聲掉到了地上。 “你的槍不行?!苯估诔榭者€安慰他親愛的禿頭,“你咋不叫我一起呢?我咋說也比你打得準??!” 李維斯真誠道歉:“我錯了!” 警方火力強大,壓著防線持續推進,李維斯終于找到機會沖到宗銘旁邊:“宗銘?宗銘你怎么樣?” 宗銘落地后有短暫的昏厥,但迅速被槍聲驚醒,啞聲道:“手銬……” 焦磊藝高人膽大,直接對著他雙手中間開了一槍,手銬應聲而斷。 “伊藤……”宗銘向角落揚了揚下巴,焦磊立刻往匍匐在那里瑟瑟發抖的黑影跑去。 “你怎么樣?傷到哪兒了?”李維斯扶著宗銘的腋下將他撐起來。宗銘悶哼一聲,咬著牙根道:“左肩脫臼了,左腿動不了……別讓霍克跑了,這王八蛋……” 李維斯扛著他的右臂將他扶到集裝箱外,桑菡已經結束滲透跑了過來,頂著防雨布將宗銘接了過去:“傷得重嗎?車在外頭……” 李維斯體力透支,氣喘吁吁將宗銘交給他:“左肩脫臼了,可能還有其他傷,別讓他淋雨……” 話音未落,“砰”一聲悶響,一粒子彈在他身后的金屬壁上冒出一團火花,李維斯嚇了一跳,忙舉槍回擊,對桑菡喊:“帶他走,我掩護你們!” 桑菡駕著宗銘疾步往出口跑,李維斯跟在他們身后不住往偷襲他們的人射擊,不一刻焦磊扛著一個黑影沖了出來,單手舉著胸前的微型沖鋒槍瘋狂掃射。 一行五人迅速撤退,很快便到達門口的車旁,李維斯反身拉開車門。桑菡剛將宗銘扶上車,忽見一個黑影從車頭前方悄然靠近,舉槍,一朵小小的火花砰然從他手中爆開—— “小心!”桑菡厲聲大叫,已然來不及,子彈挾著勁風往李維斯后心飛去! 電光石火之間,一股極為強大的力量從車內噴薄而出,轉瞬間凝固了整個世界,暴雨像晶瑩剔透的細線一般“凍”在天地之間,蒸騰的水汽停止擴散,那枚襲向李維斯的子彈硬生生停在他身后十公分不到的距離,后面拖著一道雨水形成的、斷斷續續的彈道! 瞬間凝滯,李維斯呼吸之間便擺脫了時空的束縛,矮身、轉頭、扣動扳機—— “砰砰”兩聲槍響,近得幾乎重疊在一起,與此同時,暴雨驟然落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五米外轟然撲倒,濺起一地臟污的泥濘! 李維斯跪在雨水中屏息凝視,看到桑國庭從前車上跑下來,將被他擊中的那人翻了個身,隨即抬頭道:“是霍克,死了,小李好槍法!” 李維斯撐著膝蓋站起來,走過去,看到霍克猙獰的面孔定格在死亡的一瞬間,眉心正中一個硬幣大的黑洞,不知為何并沒有多少血流出來,仿佛只是死神在那里給他印了一枚指模。 “沒事了,你去車上,讓其他人來處理?!鄙グl現李維斯神色有異,扶住他的上臂將他往車上帶,“不要看了,已經死了,沒事……小李、李維斯!” 李維斯倏然清醒過來,“嘶”地深呼吸了一下,意識到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而且是近距離槍殺,整個人頓時抑制不住顫抖起來:“死、死了?是、是霍克?” “你做得很好,很果斷,很勇敢!”桑國庭握著他的肩膀不容置疑地說,“ 不要管他了,上車去,宗銘在等你?!?/br> 李維斯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忍不住低頭看向霍克的尸體,一大團紫黑色的血這時才從他后腦涌出來,慢慢在泥濘中擴開一團粘稠的濃影。 鼻腔里忽然間彌漫起濃重的血腥氣,李維斯頭暈目眩,無法抑制地嘔吐起來,因為差不多有一個對時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什么食物也吐不出來,只噴了幾口苦澀的胃液。 “沒事了,沒事了?!鄙ポp輕拍他的背,向車上喊,“桑菡!桑菡!拿一瓶水來!” 車門響了一聲,李維斯推開桑國庭,昏沉地擺了擺手:“我沒事,局座,我很好……” 一邊說著,一邊發現視野中的桑國庭正慢慢傾斜、翻倒,還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發現地面轟然豎起,像一堵巨大的墻一般“啪”一聲拍在了自己的臉上。 “小李……” “哥哥……他暈倒了……” “reeves?” 有人在掐他的臉,痛得要命,李維斯短暫地清醒了一下,看到宗銘鼻青臉腫卻依然英俊逼人的臉,離自己那樣近,那樣清晰。 “reeves,perrey!”宗銘用右臂抱著他,冰涼的嘴唇不斷吻在他額頭,“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你替我打死了那個王八蛋…… 別怕,別怕,我們回家了,回家了……” 回家了,終于可以回家了……李維斯心里一熱,掙扎著道:“宗……我……”他想說我殺了人,我手上有血,回家之前要擦干凈,但一大片烏云像被颶風吹著一般飄進了他的視野,將整個世界都遮了起來。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身體像羽毛一樣輕,又像巖石一樣沉重,李維斯在深不見底的海水中沉浮,時而冒出水面艱難地呼吸著,時而沉入深海徒勞地掙扎著。 昏沉間他聽到什么東西在尖銳地響,幾乎要刺破耳膜,有人用燒紅的鋼針扎在他的胳膊上,痛得他想要翻滾,然而很快便有一雙溫暖的手蓋在那針刺的傷口上,給他溫柔的撫慰。 后來海水漸漸變得煦暖,海浪變得溫柔,呼吸也不再困難,他仿佛漂在清澈的溫泉水里,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平靜而舒適。 有人在他耳邊不斷地念著什么,聲音低沉和緩,帶著熟悉的催眠的功效。他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他的潛意識卻似乎能聽懂,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隨著那語聲微笑、皺眉抑或生氣。 他氣得咯吱咯吱直咬牙,那聲音的主人發出悶悶的笑聲,軟軟地吻他的臉,用粗糙的手指捏他的鼻子,讓他不得不停止磨牙張開嘴呼吸。 他的聽覺越來越強大,自主意識和潛意識掙扎著一點一點重合,終于有那么一瞬,他真真切切聽懂了那聲音在讀什么—— “淑貴妃毫無形象地跺了跺腳,將一整匹鳳穿牡丹緙繡衣料徑直扔進了火盆里……劉貴人駭了一驚,兔子一般跳將起來,可惜湘繡馬面裙濺了兩?;鹦?,立刻呼啦啦著了……整個攬秀宮頓時響起了殺豬般的哭叫聲……” 李維斯無比艱難地睜開眼,看著斜倚床頭、吊著胳膊、半臉淤青的某人,用盡全身的力氣吐出兩個字:“閉……閉嘴!” 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垂死病中驚坐起”了。 哪個王八蛋教他給自己讀焦磊的星際武俠宮斗雷文的? 你讀老子的也行??! 罪魁禍首卻毫無羞愧的自覺,宗銘驚喜萬分地看著他虛弱而憤怒的眼神,咧嘴一笑,低頭便給了他一個早安吻:“你可算醒了,看來還得是雷文提神??!” “……”太提神了! 第198章 s7 e16.百年事 李維斯“垂死病中驚坐起”一個小時以后, 終于能比較順暢地說話了。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美國, 就住在于天河學術交流的那所醫院里。 那天在蒙坦戈貝他是因為緊張和虛脫而暈倒的,送到當地醫院之后醫生診斷他傷寒加重,因為過度勞累誘發肺炎和心肌炎, 需要住院治療。然而宗銘執著地認為牙買加這種巴掌大的小島國醫療水平不值得信任,找了個骨科醫生把自己的肩膀卯上之后便啟動了“乾坤一擲”技能,斥巨資包了一架私人飛機從蒙坦戈貝出發直飛費城。 于是當天亮時分于天河趕到醫院的時候, 李維斯已經躺在了急診室的病床上。 現在是傍晚六點半, 他昏睡了整整十四個小時。 “所以我們包機回美國了?”李維斯對有錢人的腦回路也是不懂,“不用查案了嗎?我又不是什么絕癥, 肺炎哪里不能治?” 宗銘半張臉都是青的,眉骨上有一道極深的傷痕, 雖然縫合得非常整齊,但將來怕是要留下疤了。不過他本人對自己的破相問題并不在意, 拿著一支雪糕吃得津津有味,道:“你是沒見那家醫院有多寒磣,我哪放心把你交給他們治……案子你別管了, 先養好身體再說, 我和局座會處理后續問題的?!?/br> 宗銘一回來,李維斯感覺肩頭的擔子一下子卸下去了,整個人輕松了不少,但這案子畢竟他一路跟下來,付出得太多了, 實在放心不下:“伊藤怎么樣,昨晚的槍戰沒受傷吧?” “沒有,有焦磊護著他?!弊阢懻f,“上午局座已經把他和克拉克夫人一起移交給了美方,這個點兒他們應該回國了吧?!?/br> “移交之前做過筆錄嗎?在加布林那次他跟我談得時間太短,很多細節可能還沒來得及告訴我?!?/br> 宗銘揉了揉他的腦袋,道:“告訴你安心休息了,怎么還這么多問題,到底你是領導還是我是領導?” 李維斯嘆息道:“權力的滋味令人迷醉,我已經習慣頂替你領導umbra了?!?/br> “反了你了?!弊阢懹脦е└馕秲旱淖齑綉土P性地親他,“傻不拉幾還學人家當領導!” “我有肺炎我要傳染你了……”李維斯扭頭掙開他,用力太大忍不住咳嗽起來。宗銘忙松開他,將他上半身微微抱起來一點順氣兒:“別著急別著急都是我不對……焦磊已經把伊藤云空間的工作日志交給美方,局座正在促成兩國聯合調查,到時候雙方會共享伊藤的證詞,所以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的?!?/br> 李維斯放了心,咳完喝了兩口水,剛平靜下來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親爹,驚跳起來道:“糟了,eden!他還在那家旅館等我!咳咳咳!” “祖宗!您悠著點兒吧!”宗銘將他按回床上,給他身后墊了個枕頭,“別擔心,我已經見過他了,他凌晨回古巴處理一些事情,晚一點會來費城看你?!?/br> “古巴?他去古巴處理什么?”李維斯愕然。 宗銘咬了一口雪糕,感嘆道:“岳父真是我今生的楷模,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你哪兒來那么大正義感,現在懂了,都特么是遺傳啊,你們老李家祖傳的憂國憂民、情cao高尚……” “我媽才姓李?!崩罹S斯糾正他,“reeves家以前姓得是榮?!?/br> “呃——”宗銘被雪糕噎了一下,翻了翻眼睛繼續道,“總之岳父現在是亞瑟資本駐古巴分部的財務總監,他昨天臨時收到伊藤健太的郵件趕去蒙坦戈貝找你,凌晨等不到你的消息只好先回古巴處理公務,以免引起上級的懷疑。上午我和阿菡、焦磊碰過頭以后親自通過安全網絡和他取得聯系,他說晚上會想辦法回費城來看你,和你好好談談?!?/br> 伊登居然混到古巴分部去了,這怕不是巧合吧……李維斯隱約產生了一個猜測,結果宗銘跟他猜得一模一樣:“雖然我還沒有和岳父深入地聊過,但我覺得他出于某種原因可能已經盯著亞瑟資本很多年了,說不定已經發覺了鯊魚島的存在。他費盡心機從亞瑟總部調到古巴分部,很可能就是為了進一步調查史賓賽家族?!?/br> 李維斯附和地點頭,他現在已經對自己這個親爹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敬畏之情,但是……“你為什么要叫他岳父?” “???那不然呢?”宗銘遲疑道,“總不好叫‘爸’吧?那樣岳母可能就不太高興了。直呼姓名不禮貌,叫榮先生他又未必愛聽……” “我不是說這個?!崩罹S斯抬起身,正經臉道:“我說你是不是默認我嫁給你了,所以才叫他岳父?” 宗銘一愣,眨眨眼,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問題,連忙正直臉澄清道:“沒有沒有……那我以后跟你一樣叫他eden吧?哎你別不信,我是多么光明磊落一個漢子,怎么會動這種小心眼兒?” 李維斯將信將疑,宗銘笑著搓了搓他的短毛,岔開話題道:“有沒有胃口?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弄?!?/br> 一說吃飯李維斯腦海里莫名閃現出了霍克躺在泥濘中黑血四溢的模樣,壓抑地干嘔了一下,皺眉道:“不,不想吃?!?/br> 宗銘笑容微斂,撫著他的額頭道:“那件事你盡量不要去想,等身體好點我會給你申請心理治療??傊涀?,你沒有錯,你當時的判斷非常正確,行為非常果斷,換成是我也不會做得更好……懂嗎?” 李維斯深呼吸,點頭,鼻腔里幻覺的血腥氣漸漸淡去,發抖的右手也慢慢平靜下來。 “再睡一會兒吧,什么時候想吃我再給你弄?!弊阢懡o他理了理枕頭,打開手機繼續念了起來。 還好這次他換了一篇正常宅斗,李維斯閉上眼睛,在他沉穩的男低音中沉沉睡了過去。 八點李維斯被于天河叫醒,做了簡單的檢查,終于忍著惡心吃了一杯橘子布丁。 糖分安慰了他虛弱的身體,當伊登趁著夜色悄悄走進病房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并做好了迎接真相的準備。 “現在想來,當年的我太年輕,做事太極端,對你和你母親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币恋亲诶罹S斯床腳的椅子上,因為昨晚徹夜奔波,臉色十分疲倦,“換做現在我也許會有更好的選擇,但在當時,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離你們母子遠一點,盡量遠一點,最好永遠不把災禍帶給你們?!?/br> 他掏了根煙,并沒有點燃,就這樣在手指間松松地夾著。李維斯注意到那里的皮膚顏色和周圍明顯不同,可見這些年他心思沉重,染上了很重的煙癮。 伊登捏著煙卷,眼神悠遠,仿佛正將自己的思緒帶回遙遠的過去:“這件事的起因,大約要從一百年前說起?!?/br> 清朝末年,榮家在廣州是數得上的名門望族,四代同堂,人丁興旺。榮老太爺年紀輕輕便高瞻遠矚,趁著民族資本主義剛剛興起的時機在紡織、印染、藥材等行業大展身手,為榮氏家族闖出一片新天地。 榮家長房長子榮靳之本應繼承家業,繼續將家族發揚光大,但他無心從商,自幼受西洋學堂熏陶,卻對現代醫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榮老太爺為人開明,認為學醫治病救人乃是善舉,當下斥資將他送往歐洲留學,學習西方先進的醫學知識。 榮靳之天資聰慧,先后在英、法、德等國留學,畢業后受京都帝大學醫學部邀請赴日本任教,并繼續自己的專業研究。 “京都帝大學?”李維斯聽到這里心中一動,“那不是伊藤健太的祖父,伊藤光曾經求學的地方嗎?” “你知道伊藤光?”伊登有些意外,點點頭道,“伊藤光確實曾經是榮靳之的學生,他比榮靳之小幾歲,兩人名為師徒,其實情同兄弟。不過……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是非常脆弱的,尤其在民族大義面前。不久之后他們就因為立場不同而反目成仇,分道揚鑣了?!?/br> 抗戰爆發之后,榮靳之辭去日本醫學院的職務,歸國在北平一家醫院任職。雖然他相貌溫雅、性格慈和,但和所有榮家子弟一樣,內心性烈如火、嫉惡如仇。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東三省相繼淪陷,他不顧院長勸阻只身前往東北,利用家族勢力為抗日救國運動奔走,甚至背著父親加入東北抗日聯軍,親赴前線為游擊隊籌集藥品并擔任軍醫。 榮家大少的頭銜為他帶來很多便利,也為他帶來了巨大的危險,不久之后,榮靳之的大名便上了日偽軍的搜捕名單。 轉眼到了1939年,局勢越來越嚴峻,抗日聯軍游擊隊遭受日軍重創,榮靳之幾次險些被捕。1941年,他在地下組織的掩護下從黑龍江轉移至內蒙,由蘇聯紅軍運作從海拉爾出境避難,取道蘇俄,數月之后輾轉到達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