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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黃金縷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這入冬的時節極冷,寒風刮在臉上,拉皮子。她又把臉埋在包裹里,縮起身子取暖,卻并無大用??噶艘粋€半時辰,正到子時的時候,竟也累到在這冷颼颼的寒風里瞇了一陣。

    迷迷蒙蒙中有人戳她肩窩,她便仰起頭來叫師哥,問:“開鋪子了么?”看清時,卻不是他師哥陶小祝。師哥沒生得這么好,粉面朱唇,一對桃花眼兒。

    蘇一認出是那侍衛小白,定了睛子再看,他身后還站了兩人,紅衣扣彎刀,氣勢凜凜。她想起那晚被擒的事情來,有些生怕,忙站起來,往后退兩步扶著門框斂起下巴,“你們……有何事?”

    小白看她驚慌,手摸門框藏了半張臉的樣子實在好笑,卻也不逗她,只問:“這么冷的天兒,深更半夜的,有家不回,你在這里做什么?”

    蘇一嘟噥,“被趕出來,沒家可回了,可不就在這里?”

    他意想細問,聽到身后有人扣了刀鞘,噔地一聲響,念起時間不對。因而也不問了,上了手去拉她,牽了與他們一道兒走,“既無家可歸,跟我們走?!?/br>
    “去哪里?”蘇一一慌,已叫他拽出了三五十步。

    “吃些熱的暖暖身子,找個地方安置你睡覺。你這小身板,在這冬夜里扛寒風,也真是夠能耐的?!?/br>
    小白拉了她到一酒館,撂她下來與另外兩人坐著,自個兒外頭買小食去了。蘇一收胸弓腰坐在長凳上,低著頭不說話。摸了摸長凳面兒,撐了身子起來要溜,忽聽其中一人說:“小白去去就來,你這會兒走,我們怎么交代?”

    “哦……”蘇一又坐下,開始無意識地抖大腿兒。

    三人不說話,氣氛比照外頭的空氣還冷百倍。蘇一抱著包裹,腿抖得不受控,咬唇不出聲兒。酒家燙好了酒送上來,對面的人給她倒一盅,她端起來就吃盡了。身子剛暖了些,小白從外頭回來。手里拿了許多吃食,旋煎羊白腸、鲊脯、姜豉、抹臟、滴酥水晶鲙……都是南大街冬季夜市里最有名的吃食。

    他坐下吃口酒,搓了搓手開始絮叨,整個氣氛又不一樣了。他問蘇一,“說說吧,怎么無家可歸了?”

    蘇一嚼著鲊脯,轉頭看小白。別說在他們這些冷森森的人面前說不出冤屈來,在尋常人面前也要思量一二才能說呢。家事不外揚,也算一樁傳統了。她搖了頭不說,小白也便禁口不問了。他又去撩撥對面兩個面生寒意的,“待會你們兩個,誰帶她回去過一宿?”

    原好心也有不問緣由的,蘇一忙放下筷子擺手,“不必不必,吃了你們的東西已是不該了?!?/br>
    小白不理這話,但說:“我是住王府里的,不好安置你。咱們韓總管宅邸甚大,就他一人住著,你隨他去。住一晚不打緊,他雖不言不語,心卻是熱的?!闭f罷看向對面毫無面部表情的韓肅,“是吧,韓總管?”

    韓肅只是吃酒,“她一個女兒家,恐不方便?!?/br>
    “你那宅子里院子不少,隨意找一間把她歇一歇,有什么不便?都是老熟人,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毙“捉o他斟酒。

    韓肅抬頭看向他,“什么時候的老熟人?”

    小白收回酒壺,打了個響指,“早前她從咱們王府抄道兒,叫咱們捉了,你還試了她筋骨,忘了不成?怕她扯謊掩蓋,你還叫我跟了她到家,次日又到的鋪子里探了虛實。那日因公,我損了銀簪玉玦的錢,忘了問你要了,你可得還我?!?/br>
    韓肅點頭,“那確是老熟人了?!?/br>
    蘇一記不清他們誰是誰個,總歸都穿差不多的衣裳,紅衣繡金線,腰間別把彎刀。她轉眼瞧那韓肅,確是那晚的頭頭兒。眉梢似劍,冷顏冷面。她又擺手,“不必為難,我隨意熬過這一夜?!?/br>
    “過去也沒什么,住一晚罷了?!表n肅話少,每說出來卻又都不容人駁他。蘇一有些不知所措,再轉頭瞧向小白,他臉上已吃酒吃出了紅意,飄著兩朵粉云一般,襯得臉色極為好看。他拍拍蘇一的肩膀,打了個嗝,“幫你安排下了?!庇终f:“今兒得虧我換了勤過來尋摸吃的,否則你要挨凍一夜。得虧我,是以片子坊吃茶,要請我兩頓?!?/br>
    蘇一撓額,“還是不麻煩了吧……”

    “已經麻煩了?!表n肅瞧她一眼,再無話。

    是以,蘇一只能隨他回去歇了這一夜。

    招待的又是軟被香褥,府邸上也沒公雞打鳴,這一睡便是五個時辰,醒來時天兒已近晌午。她跳著腳兒套衣衫,開了門有身著青衫背褙的女孩子打水來服侍她洗臉。這可生受不起,蘇一忙接了銅盆巾子,自己抹洗了一番,又照常綰起簡單發髻來。

    要走也該辭了客人,她問那女孩子,“韓總管王府里去了罷?”

    女孩子搖頭,“這一日休息,在家呢?!?/br>
    原想著不在也便不辭了,這會兒在,卻也不想當面辭去。她有自知之明,不能睡了人家房舍一夜再白占了人家時間,惹人生厭。誰記得她是誰,權做個要飯的一樣發一回善心罷了。因叫那女孩子若他問起來便回句話說她走了,若不問也便罷了。如此,自己先抱包裹跑了。

    出了府邸角門,大舒了口氣。瞧著今日出了日頭,明白透紅的一輪,正懸在當頭上,再急也不成了,橫豎都要挨師父的罵。她動身要走,瞧見大門里又出來一人。那人一身淡灰深緣兒衣袍,外頭披著月白大氅,領沿兒上密密的白兔毛托著一張如畫如刻般的臉。日頭灑下的光暈在他身上籠了層金邊,貴不可言的視感。

    蘇一覺得小白生得好,這人卻比小白生得還好,只年歲大了些。沒有生嫩氣,素淡卻矜貴。她又心生感慨,念叨著什么人與什么人來往,想起一句詩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币膊恢Q不稱這意思,瞎念叨念叨罷了。在她那一方天地里,哪里能見著這些人物。周安良那樣兒的拎過來,提鞋也不配!

    她兀自瞧著人發癡,那人卻已到了她面前,開口問了句:“昨兒借宿在此的姑娘罷?”

    那聲音帶著空闊遼遠之意在她耳朵彈開,蘇一醒了神,要抬手擦口水,先問一句:“你與我說話?”問罷自覺此番樣子過沒出息,忙又跟一句,“是了?!?/br>
    “難得在韓肅府上見著外來的姑娘,一道兒走吧?!彼f著話,平穩地邁開步子。

    蘇一竟不覺得他生分,不自覺地跟著他,“爺是韓總管好友?”

    “算是吧,偶來他府上轉轉?!?/br>
    他走路的姿勢也是極好看的,步法勻稱。蘇一跟在他身側,那曳曳的大氅不時掃到她胳膊。天氣清寒,她把雙手往袖子里縮。這位爺瞧見了,從大氅里伸出手來,把手爐給她,“拿著用?!?/br>
    “不必?!碧K一抽出手來擺動,恰好被他塞進了手里,便也只好抱著了。她心里生暖,越發覺得他是好人。

    這位爺瞧著貴氣,卻又不倨傲,一路上走著與她說話,哪哪都好。他問起昨晚的事情,她也不顧忌地說了,又問他,“我真如爺爺嘴里說的那般,粗蠻小氣么?”

    “這事兒不好評判,但看你那位周大娘什么心思。若真是借幾日,也無妨。怕只怕心思不限此,占了便不還了,叫人氣不順?!?/br>
    蘇一抱著手爐,歪頭仰著看他,“周大娘倒沒什么,只是我不放心那周安良和他那個meimei。依我的了解,占了必不會想還的。又不知沈家三小姐什么脾性,若是沆瀣一氣,我和爺爺還吃那啞巴虧不吃?到時周大娘再拿情義的話來哄騙我爺爺,怎么了局?難道我家的東西,最后要改了姓周?”

    他身直面淡地邁著步子,“你將房契拿出來,別易了手到時沒了依據。先這么僵著,得需叫你爺爺知道他們是什么人。有他后悔,才好辦事兒。到時到衙門里擊鼓告狀,就說他周家霸占家宅,必是能定罪的。若你爺爺護他,這事兒就告不成,是以需得他心生懊悔。若你的推測不對,他們真就借了幾日便歸還了,你還回去,好聲好氣兒道個歉,仍是一院里相處?!?/br>
    這話甚和蘇一的心意,原她也是這般打算,只是還沒想明了。經他這么一說,便通透了。她要謝他,借口又問他姓甚名誰,家住哪里。

    他忽停下步子來,轉身正對她,說:“我到了?!?/br>
    到了……

    蘇一轉頭去瞧,卻是驚了一跳,面兒也呆了。不知不覺,她怎么竟跟著他走到咸安王府的大門前了?!

    ☆、分歧

    蘇一對這王府心里有陰影,避之不及。篩了下腿下意識要跑,卻還穩著神思道了句,“民女不識王爺真身,冒犯了?!痹捯徽f完,捎著動作一扭身兒跑了個沒影。

    這人果也是她說的那個,咸安王府的王爺許硯。瞧她那般神態撒奔而去,不知其因,暗自一笑,置之一邊自顧回府罷了。踩腳上了階磯,大氅垂擺覆地曳曳而動,云紋壓的邊擺清晰可見。

       

    陶家金銀鋪今日頗為冷清,只有陶小祝一人守著店面子。午后陽光打進鋪子來,鋪了檻內三尺亮白。他正有些打盹,忽見得蘇一風風火火進了鋪子,驚得一個激靈把困意打消了大半。

    蘇一風風火火也是常有的事兒,今日卻又不知為何。但見她停在桌邊兒撐手大喘氣兒,腕上還掛著包裹,陶小祝起身過去,手里甩著腰上皂絳把玩,“半日不見人影,躲哪偷懶去了?需得告訴你,這要扣工錢?!闭f罷瞧見她身前的手爐,伸手拿了過來細瞧,“這么個精致的玩意兒,你哪兒來的?掐絲琺瑯,勾蓮八瓣,一瞧就不是尋常人家用的物件兒?!?/br>
    “壞了,跑太急忘還了?!碧K一抬手捂住突跳的心臟,直起身子奪過那手爐來,自顧嘀咕,“不成,我得還回去?!钡邇刹接滞W?,仍是嘀咕,“不成,我去了也見不著,還給誰去?保不齊還是被攆出來,當個要飯碰瓷兒的?!?/br>
    “你嘀嘀咕咕說的什么?半日不見,鬼鬼叨叨的?!碧招∽G盟X殼,把手里甩的皂絳撂下,靠到桌沿兒上雙手抱胸。

    蘇一這廂回了神兒,側目看他,聲氣幽幽道:“這東西是咸安王爺的,我忘還了……”

    青天白日的說這等笑話,陶小祝稍許一愣,嗤笑兩聲兒,站直身子,“咸安王爺給你東西?我瞧你是癔癥犯了。這半日哪里去了?難不成便是去哪個大戶人家偷的這個?小心人報官抓你,衙門的人來了,你師哥我也保不住你?!?/br>
    “真是咸安王爺的,他還與我說了一路的閑話?!碧K一抱住手爐,說得誠懇,“可憐我手冷給的我這個,我將他送到王府門口,他說到家了,那不是咸安王爺還能是誰?”

    “入咸安王府的就是咸安王爺?”陶小祝懶得理她,回了身去做鏨刻,“咸安王府門上住著多少人,侍衛、奴仆、清客,如何能斷定那人就是咸安王爺?你瞧他氣度不似下人,保不齊就是門上清客,咸安王爺的謀士好友?!?/br>
    陶小祝一向自詡聰明,論起事來總有條框,在理有據。蘇一經他這么一說,倒也覺得自己一時心急,怕是給人安錯了名頭?,F下便不知那人是誰了,這手爐更是無處還去。索性自己先收下,興許哪一日還能碰上,她再物歸原主不遲。

    按下這事兒,好生收起那掐絲琺瑯手爐和自己的包裹,蘇一才念起今日遲到恐被罵的事情。轉頭四處瞧瞧,不見陶師傅的影子。她往上捋了捋琵琶袖,開始灑掃整理鋪子,問陶小祝,“師父今日又沒來么?”

    陶小祝撅根竹條掃帚上的尖尖兒涮了做牙簽兒,擱嘴里剔兩下,“沈家那單子物件兒多,他需得閉門不出,在二月初十前把那些個趕出來。因鋪子交給了我,我在這邊兒接些小活。手上閑的,也幫著做幾樣。說到這個我還提醒你,昨兒你接的王府侍衛那瓔珞,好生做做。但有不順手的地方,找我來問。頭一回接單,別做雜了,壞自己名聲,往后我爹越發不叫你碰了?!?/br>
    “我省得?!碧K一擦完柜臺去后頭潑水,回來了又問陶小祝,“既然師父不在,這里便是師哥你做主了。你瞧我是被趕出來了,沒地兒落腳,能不能晚上就讓我睡鋪子里,權當看門了?!?/br>
    “被趕出來了?”陶小祝吐了那根竹枝尖兒抬頭,“敢情你挎那包袱是不打算回家去了?家里只有太公,你也放得下這顆心,倒是遇著什么不能忍的事兒了?”

    蘇一去自己小工桌邊兒坐下,把周安良要成親占正堂的話盡數說了。后來又是怎么鬧將起來,怎么離得家,一五一十,不虛半個字兒。陶小祝一邊兒豎耳聽著,一邊兒捏著石鏨在金面上鏨花兒,聽罷說:“你也是小氣的,不過借住幾日,有什么要緊?你們一院里相處十來年,還計較這些個?忒見外。那沈家三小姐確是金身嬌貴的,周家想顧全她的面子,自在情理之中?!?/br>
    蘇一嗤他一聲,不與他爭論,只問:“鋪子讓住不讓???”

    “不讓住你睡大街去?”陶小祝瞪她,“你又能住到幾時?瞎鬧騰,過了年十八了,還這么不叫人省心。你瞧著吧,到頭來還得是你灰溜溜地回去,何苦來?和氣傷了,旁的也是一樣沒能撈著,傻不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人家還記著你的恩呢?!?/br>
    “你對周家了解幾分?”蘇一按手在桌面兒上。

    “我自是沒你了解?!碧招∽8苫顚5米屑?,“也盡數聽你說那周安良如何如何混賬了。安心我見得多,瞧著不錯,乖巧懂事,溫柔賢淑。她娘不是常在街北賣豆腐,你也常去的,沒聽你說過她的不是。這樣瞧下來,壞是不壞,不知你為的什么傷這和氣?!?/br>
    蘇一咽了兩口氣,低頭歪腦做瓔珞。圖案樣式都是陶師傅傳下來的,挑揀幾樣湊到一處,完個成品,不出挑也見不出多別致。大抵世面上的首飾也都這樣,沒什么新奇。都學下了,蘇一常覺無趣,卻也不敢擅自改了老祖宗傳下的手藝。況她還沒真給人做過什么,需得安分踏實才能不出差錯。

    撂了一陣,她忽又接起陶小祝的話,“安心那般好,你娶了她便是?!?/br>
    也不知世人都什么眼光,她爺爺蘇太公吃周安良周安心兩人嘴上那套,瞧著他倆甚好,也能睜眼瞎似地偏心。她瞧那兩人不好,也是她的錯,是她小氣小雞肚腸。陶小祝也是這般,瞧著甚好,究竟哪里甚好?橫豎她是瞧不出來了。

    陶小祝聽她這家便多想了一層,卻也不惱,和聲和氣地說:“我不過與你說了反話,你就這般吃味起來,沒趣兒,還不許人跟你看法不一了?”

    “我便是皇上,也不能不許世人看法皆與我一樣,瞧你是想多了?!碧K一緩聲分辯,“那周安心是真中意你,你裝聾作啞罷了。既覺得她好,娶了又有什么不可以?日后慢慢體會她的好處,受用的可是你呢。況師父日日催你,正好也堵了他的口?!?/br>
    這話沒聽出不對味兒,陶小祝應了句“嫁娶隨緣”,便撂開不提。

    蘇一專心做那小白要的瓔珞,湊著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玫瑰七寶等物,勾串燙貼,好不細心。項上銀圈亦是親手所做,足做了月余方才做成。這月余時日,她便一直住在鋪子里,也未見蘇太公來瞧過一眼。

    這番到了年下,再兩日就是除夕,她又開始想家,卻也不愿回去。周安心來瞧她那日正是除夕前一日,外頭下了鵝毛大雪,簌簌的一天也未見停。她帶了周大娘做的點心,麻薯團子蒸米糕。擱下傘見陶小祝不在店里,仍是陰陰陽陽的聲口,“我替我娘和太公來瞧瞧你,看你可安好?”

    “甚好,勞你跑這一趟兒?!碧K一推了那點心不要,“你還帶回去,生受不起。三五日吃點你家米粥青菜,也要正堂來還。若吃了這個,你們扒了我的皮也嘗不起。這番我是窮得不見一扣兒,不必為我費心?!?/br>
    周安心溫軟地笑,“你也別多想,若不是小老板在這兒,我也不給你送這個?!?/br>
    話音剛落下,陶小祝從后頭出來。見周安心來了,便招呼了坐下,與她一番細談,望她勸了蘇一回家,又說:“再這么僵下去,不知怎么收場。明日就是除夕,這時節她怎么好還一個人在鋪子里?”

    周安心面上為難,“小老板說的話我如何不知?倒不是我們不要她回,那里原來就是她的家,是她自個兒跟太公置氣,如何也不回去。她在這鋪子里月余時日,小老板難道沒苦勸過?她聽你不曾?”

    陶小祝插手管事兒總是勁兒使錯地方,蘇一更是不愿聽周安心那假言假語。她為的是博陶小祝對自己的好感,何曾真為她想過什么做過什么?蘇一揣上瓔珞,問陶小祝借了把油面黑傘,開門邁進雪里,留那兩人在鋪子里吃茶嗑瓜子兒。

    外頭雪下得大,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傘面上便積了厚厚一層。腳下雪深沒過鞋幫子,好在這雪渣子不濕鞋襪,尚能留著些暖氣。她原不想給侍衛小白送這瓔珞,承望他再去鋪子里,交于他便是,可他卻一直不曾過去。拖了這兩日,明兒就是除夕,不送不成了,方才攜了送來。

    一路走至咸安王府,立于巍峨門樓牌匾之下,總有些直不起腰的感覺。她在石獅子旁邊跺腳,等著守門的小廝進去傳話回來。天兒冷得要緊,一刻也是不想在外多待的。她御寒的棉衣又不多,這會兒不過是穿了件襖子棉褲,外頭套著淡青褙子。

    好容易等了小白出來,見他包得跟個團子一般,狐裘斗篷黑毛領兒,帽子戴起來遮去小半邊兒臉。相較之,她已凍得嘴唇發紫,耳根通紅。雙手卷在袖子里握傘,縮起了整個身子。與小白招呼一聲,她抽了一只出來去拿布包裹。手是凍麻了,連解包裹也不利索。小白索性連包裹全接下來,拉了她要進角門,讓她吃碗茶再走,“這天寒地凍的,我怕你這么回去凍昏在路上,算我的不是。連件斗篷也不披,非得這個天兒送來?這么要緊也該早些?!?/br>
    “我們這窮家小戶的,哪里來的斗篷?皮啊裘啊,都是一樣兒沒有,見也不常見。這瓔珞今日不送,明日便是除夕,哪里還有日子。一年到頭不把活干完,來年沒有好彩頭?!碧K一丟了傘拖住小白,“我就不進去了,好容易鼓足了勇氣過來,站門外等一等尚且將就,進門就不必了。訂金減了,您把余下的錢給我,我還回去,鋪子里也籠著熏籠,暖一暖就好?!?/br>
    “走罷?!毙“啄睦锫犓f什么,仍是拉了往里去,“你這番來是奔我的,沒人攔你的道兒?!?/br>
    蘇一倒不怕誰再攔她的道兒,不過自覺身份卑微,不該往那王府里去。誰知這小白還與先前半夜拉了她去吃酒一樣兒,愣是把她給牽進了王府。他住在前院兒里,并未過二道門,從角門進去也不甚遠。他直把蘇一拉到房門前,方才松了口氣,抹額道:“瞧著身板不大,卻是沉得緊?!?/br>
    見已如此,蘇一這才不再推托,也得空四下里看看。王府外頭氣派,里頭的光景則是一等一的精致?;乩然ù?,山石梅竹,閑閑的幾處造景便可見一般。她立在小白房門外,但見他進屋脫下斗篷,掛去山水雕板木屏風上,又倒了茶小心端來予她吃。

    蘇一卻并不吃,只握了杯子在手里暖著,仍是各處暗瞧。她是沒見過世面的,自然樣樣兒稀奇。卻又斂著神色,怕人瞧出她的小家子氣來。

    等暖好了手,她低頭抿了兩口茶,仍把茶杯還給小白,“這回我真要回去了?!?/br>
    小白瞧她落了一身雪,又喚她等會,轉身進屋拿了那屏風上的狐裘斗篷,出來予她披上。正系身前的碧綠寬錦帶子,蘇一忙扯了脫下來,送回他手里,“這又是做什么呢?我一女兒家,穿你的衣裳算怎么回事兒?這是萬萬使不得的,說出去了遭人詬病,沒臉沒面兒。倘或您真可憐我,想做些什么,不如……您打開那瓔珞瞧瞧。若是滿意的,照您說的那般,多賞我些銀兩,算我應得的?!?/br>
    她是真個缺錢,從被趕出來當晚荷包就見了底兒,打那后都是借的陶小祝私房。年下里結的工錢還了,總還要想著往后的日子。

    小白擰她不過,只好跟她結了首飾的錢,放她去了?;胤亢髤s兀自瞧那狐裘斗篷生笑,心里想著,竟也有姑娘不吃這一套的。

    作者有話要說:  ~

    ☆、再遇

    半空的雪飄得越發稠密,經風一吹像潑的白面子,一股腦兒落在蘇一發髻上,妝了一尊白頭翁。

    她攥著領口的衣衫,依著記性按原路出王府去,穿過兩扇月洞門,到角門上。守門的小廝不在這里,她便小心著沖門上站著的侍衛躬了躬身,蝦著身腰出角門去。

    從鋪子里拿的油面大黑傘原丟在府門前的石獅旁,這會兒卻不見了蹤跡。蘇一沿著石獅下的圓石墩子打轉,一腦門的糊涂賬。這傘是鋪子里的,讓她師父知道她弄丟了,少不得要找她賠的。還打工錢里扣,她的工錢本也不多。

    找了一陣無果,蘇一立在王府前踟躕。想上角門上問那兩個侍衛去,又心有顧忌。不問,回去沒法兒交代。偏還又怕府上的小廝回了這里,瞧她在府前瞎轉,攆了她走,十分沒面兒。這廂百般難為著,卻忽見前日里那位從韓總管府上出來的爺,正從角門里出來。白裘斗篷迎風鼓開一面兒,他伸手掖住,另手執一把深棕皮紙傘,傘面上勾了零星竹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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