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還像從前那會似的?”石頭一高興忘了仝則囑咐的話,帶出幌子道,“仝先生真好,我奶奶說了,什么時候你有空,一定去家里吃餃子?!?/br> 仝則先是驚了一下,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沒法再收回了,隨即心里一動,這樣也好,且看看裴某人還能怎么個裝法。 仝則現在對相認這事,并不存在特別的執著,兩個人不過是沒有最親密的那一步,日常生活卻是在一起的,些許小事點點滴滴,反而比從前更多了份自然親近,至于偶爾露出的身份疑云,倒成了他猜測裴謹會如何反應的一類小游戲。 裴謹扭頭做東張西望狀,眼神往天邊飄了飄,恰好兩個小孩追逐著跑過他身邊,吵吵鬧鬧間,他便順理成章的來了個什么都沒聽見。 老錢在旁邊看得有點無語,直和仝則面面相覷了一眼,心說李管家這一手“偷梁換柱”玩的可有點糟心,這是要瞞到哪一天呢,越瞞越沒法再拆穿,而要說侯爺的心事,實在是有些讓人搞不明白。 仝則對此沒多大所謂,傍晚放學回去,見裴謹剛沐浴過,披散著頭發坐在書房,緞面似的烏發被仝則修剪成齊肩長,洗過之后格外順滑,散發著清爽的皂角香。 聽見動靜,裴謹朝他招了招手,“您受累念報,先潤潤喉嚨?!?/br> 一面推過來一個提籃,里頭放著猶帶水珠的新鮮黃瓜、番茄,一看就知道又是哪個他的民間崇拜者強塞進府里來的。 “味兒不錯,”裴謹道,“旱黃瓜清香,還有點發甜?!?/br> 但凡是個吃食帶點甜,他總能覺得不錯,仝則笑了下,此時挨近了細看,他忽然覺得裴謹臉色有點發白,嘴唇的顏色也顯得慘淡。 這些日子白天各有各忙,晚上時間又有限,仝則覺得自己是疏忽了,這會兒認認真真凝視一番,更確認裴謹是瘦了,兩頰都微微有些凹陷。 本來還覺得忙起來挺好,現在又不禁質疑忙這些都是為什么,那些當權的人依舊在位子上撈好處,他裴謹就是把自己鞠躬盡瘁到形銷骨立又有幾個人叫好? 裴謹等了半天,沒見他動黃瓜,也沒見他拿起報紙,便伸指頭敲了敲桌子,“等什么呢,還要沐浴凈手焚香嗎?” 仝則緩了緩神,若無其事道,“晚飯吃什么了,最近好像有點見瘦?!?/br> “苦夏,吃不大動?!碧岬斤?,裴謹胃里的不適感隱隱發作,不動聲色吞口茶壓下去,才又說,“我一到夏天就瘦,你沒發現么?” 仝則知道他不肯說真話,半嘲弄半自嘲的道,“我才和三爺過第一個夏天,不清楚?!鳖D了頓問,“三爺要聽新報還是朝廷那老三樣?” “新報吧,你正好學著點,回頭咱們也辦個地方報紙?!迸嶂敽鋈灰活D,又翻出來一封信函,“對了,這還有封信,你先幫我念念?!?/br> 仝則接過來展開,聽裴謹又道,“寫信的人是我帶過的兵,人現在京都,一手爛字不太能入眼,你將就著看吧?!?/br> 順著這話往落款看,仝則頓時眼皮一跳,那寫信的,卻原來是游恒。 游參將的字不算特別丑,一筆一畫很是工整,就是太過刻板,看著有點像幼兒體,用詞也極盡簡單。 這是一封匯報家常的信。 內容涉及的是裴家近況,仝則知道游恒是被留下照看薛氏和裴熠,那二位在京都一切安好。至于大爺裴詮,游恒則只字未提。其后話鋒一轉,說到薛氏想為他籌辦婚事,被他大義凜然的謝辭了,原因有二,裴謹還沒回歸京都,另一個則是缺少兩位主婚人。 仝則一時老懷大慰,心說游恒還記得主婚人是兩個而非一個,難得游參將眼里除卻裴謹和仝敏,終于也有了第三個人! 念到這兒,他眉峰下意識挑了幾挑,連自己都沒留意唇角帶著點含笑的味道。 裴謹也笑了,“革命不成何以為家?越來越能扯了,我看他能忍到什么時候,唔,不過人家姑娘還年輕呢,等到時候抱了兒子,我就寫個“老來得子”的橫幅給他送去?!?/br> 消遣完再笑看仝則,這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那信也是故意拿給他看的,仝則心里自然都明白。 拋開真正的身份不提,仝敏是在他這個世界僅存的親人了,給過他關愛,待他以真誠。而游恒則是兄弟,苦也好樂也好,彼此相伴著走過一段漫漫長路。這兩個人能有結果也是他的心愿,裴謹替他安排的不錯,真要說到主婚人,裴謹其實比他更有資格。 正想著,忽聽角落里那只田鼠“吱”地叫了一嗓子,仝則驀地記起還有這么個東西,又到點該喂它吃食了。 起身去找籠子,因為裴謹對田鼠兄弟特別厚愛,是以專門找了只極大的籠子,里面鋪上松軟干土,營造出田園野趣,可惜鼠兄撒不動野——吃得太好,眼看趴窩在那兒,慵懶得很不像話。 “餓一頓吧,太胖了?!辟趧t嘆道。 裴謹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胖么?我早上摸著覺得還好啊?!?/br> 仝則懷疑他感官系統也出了毛病,搖頭道,“胖還在其次,是太懶,你看這兩步路,爬得跟四肢不協調似的。昨天給了他一顆松子,他好像忘了怎么嗑,抓了半天愣沒處下嘴,照這么養下去,這耗子早晚得廢?!?/br> 裴謹若有所思道,“今早放它出來,好像是有點笨得不會跳了。我原先是看它長得機靈才拎回來養的?!?/br> 仝則蹲下身逗弄那傻耗子,一人一鼠著實相看兩相厭,他摸摸那須子預備示好,視線略微偏轉,驀地瞧見籠子邊上有個淡褐色的小顆粒。 他清理過田鼠糞便,知道不大像。好奇地捏起來,那顆粒干透了,不過芝麻大小,聞一下,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之前聞過,很像是裴謹那副藥里的氣味。 難道是藥丸掉下來的渣滓? 裴謹原先喝的是湯藥,后來公務一忙時常不按頓,于是便改成了丸藥,好方便隨身攜帶,可這東西怎么會掉在這兒,吃藥能吃到把藥渣灑落到耗子窩里嗎? 仝則腦子里閃過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猜測,莫非裴謹沒吃那藥? 回頭看看,裴謹似乎無知無覺,手里兀自玩著一把沒沾水的鵝毛筆。 想著其人久治不愈的眼疾,遮遮掩掩不肯透露的心思,仝則禁不住猜測裴謹到底在想什么,籌謀什么?一時間心頭疑云密布。 想要試探兩句,裴謹卻沒給他這個機會。 不多時便有豐平的親信前來,和裴謹關起門在書房密談了好幾個時辰,等談完天色已晚了。 這夜子時,窗外突然風聲大作,長蛇般的閃電一道道劃過,拍門聲卻先于雷聲響徹了院落,仝則匆匆去開門,迎進來一臉凝重的老錢。 他帶來一個既在意想中,又在預料外的消息,漢陽軍民抗議朝廷租售鐵路管理權給洋人,昨夜已攻占了漢陽軍工廠,一路席卷武昌、漢口,打出的口號則是脫離大燕,獨立自治。 第124章 之所以說在意想中, 是因為裴謹曾經透露過,這樣的局勢遲早不可避免。 一年多光景,他看似下野, 被“流放”至關外小城,其實不過是?;庶h和舊勢力在做最后一記掙扎。 不僅如此,裴謹還預測過事發地點——兩湖地區一馬當先, 換句話說, 最有可能率先發生起義的便是中部核心區域。 河北山東靠近京畿, 條件上不太允許,兩江流域一向又最富庶, 可人一旦有錢難免會多生顧慮,造反或者說革命總歸是有風險,在乎身家性命的人絕不肯輕易涉險。 西北邊塞倒是既有心又有力, 但影響太有限, 本來就窮的叮當響,鬧獨立又能如何?還不是要靠內地接濟, 朝廷未必多在乎, 早晚也能騰出手收拾利索。 中部地區則不同,地理位置重要,一旦將長江水運截斷,勢必造成極其嚴重的影響。洞庭流域有地有人, 自古就是魚米之鄉,可以在經濟上和中央暫時抗衡,其后慢慢蠶食, 擴大影響是指日可待的事。 最重要是漢陽有當今最先進的軍工廠,裴謹在那里布局,也自有其戰略意義。 所以現在兩湖掀起革命浪潮,內閣那些人再想要屁股坐得穩,可就有些困難了。 而說到預料外,卻是連裴謹都沒算出會這么快,起義的將領陸漢藻是裴謹舊部,亦是他的死忠之一。大約沒收斂住爆脾氣,迅速和所謂同盟組織聯手策劃了炮擊總督府,迅雷不及掩耳的活捉了兩湖現任總督。 大半夜的,被吵醒一時再難入睡,外頭雷聲隆隆,雨水沿著屋檐不斷的往下流淌,屋子里倒是很安靜,老錢來去匆匆,目下只剩仝則和裴謹了,后者靠著枕頭,閉目養神似的不吭聲。 仝則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遞給他一杯茶,順帶打破沉默,“陸將軍是你的人,出了事,京都那幫人免不了要來sao擾你,既然不是你授意的,那么下一步他們弄清楚方向,沒準還會指望你出山平定所謂的叛亂?!?/br> 裴謹揉著眉心,不疼不癢的說了聲會,“但不會那么快,他們得掂量清楚,不到搞不定不會來找我?!?/br> 他說完睜開眼,接下去道,“老陸在兩湖軍中威望極高,下頭很多人是他一手帶起來的,又坐鎮漢陽四五年,對當地政商民生都很熟悉,沒有十足把握不會輕易動手?!?/br> “獨立不過是口號,喊出來嚇唬人罷了,倒是接下來兩廣也有可能會跟著響應,”仝則問,“朝廷近期會火速派兵平亂么?” 裴謹微微一哂,“也得有兵可派,鐵定能打勝仗的人屈指可數,這屈指可數里面還有不少是反對皇帝和現任內閣的。陸漢藻很快會再提要求,必定是改組內閣,實行君主立憲。京里的人不到最后關節,總還是要掙扎一下,可惜沒有兵權可爭,只能依靠制衡各方勢力了?!?/br> 仝則聞言蹙眉,“那太太和孝哥兒的安全……” 裴謹抬眼看了看他,一瞬間目光極為清亮,“我不會兩次都栽在同一個坑里?!?/br> 說完這句,他眼睛微微瞇了下,終于露出了一點疲態——仝則在方才那茶里放了安神藥,為的就是能讓他好好睡上一覺,這會兒藥效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如裴謹所料,第二天醒來一切如常。 邊遠小城,消息并不靈通,普通百姓沒有承恩侯的耳報神,完全不清楚幾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正在發生一場攪動時局,甚至很可能改寫歷史的事件,依舊按部就班的生活著。 至于朝中那些人,大多還在忙于糾結博弈,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會提出起復裴謹。 于是裴侯也樂得繼續做他的事,只是豐平等遼東諸將風聞消息,陸陸續續來寧安探問他的意思,弄得他比之前更忙了,經常一整天見不著人影。 好不容易逮著他,卻是在書房和李明修談事,仝則進去時,赫然見李明修面帶愁容,兩個人呈相顧無言狀。 半晌,李明修放下幾封信函,嘆口氣道,“如今關內郵政都切斷了,往關外來的信函也都嚴加勘查,這是豐將軍截下來的。太太給我的信里說,這些日子總有人在府門外晃悠,只要出門,車后頭就有尾巴,看得比之前更緊了?!?/br> 裴謹手里正掰著藥丸,眉間的惆悵顯然是源于這顆苦了吧唧的小玩意,和遠在京都被人監視的至親沒多大關系。 “知道了,”他點點頭,“你夫人和姑娘,這會兒在哪呢?我記得好像聽你說過,有點想不起來了?!?/br> 李明修怔了怔,皺眉道,“要不,還是讓她們上來伺候太太吧,好歹就個伴。要不是我那姑娘臨產,我也不該把她們打發回鄉下的?!?/br> 裴謹擺擺手,“都走了,還搭進去干嘛?這么著挺好,安排的不錯。那個,我今天的藥真沒吃過么?” 仝則心想又裝傻,吃了你還掰什么勁的,可李明修卻是神情一凜,特別正色的回答,“沒有,這是今天中午那一顆?!?/br> 話音一頓,他再度關切的開口,“又過了幾個月了,感覺到底怎么樣???” 裴謹唔了一聲,答非所問似的淡淡道,“困,可一挨枕頭又睡不著。你昨天不是說要聯系梵先生,有信么?” 李明修聽得瞪了瞪眼,看看他,又看看仝則,神情活像是見了鬼,“啊,還沒呢,這不是各路驛站都在嚴查,往來信箋不太方便嘛。三爺要不先吃藥,我去給您拿點蜜餞來?!?/br> 說著比劃了一個手勢,仝則會意,悄悄地跟了出來。 李明修拉著他直往外頭走,一面小聲問,“什么情況,他這樣有多久了?” 仝則一頭霧水,“三爺怎么了?” “你沒看出來?”李明修急得鬢角冒汗,嗐了一聲道,“問我家里人,老早就告訴他了,他就跟忘了似的,要說他事情多一時記不住也正常??设笙壬窃趺椿厥?,人家早不知云游到哪兒了,連徒弟都不曉得,且我什么時候說過聯系了,這……這是最近事多,又走心里去了?你平時就沒覺出點不對?” 這么一說,仝則立刻咂吧出點不對味來。 早前的懷疑,他一直忍住沒問,心里也知道裴謹不會老實作答,但既然裴謹疑心那藥有問題,想必不會是空xue來風。 連日來仝則觀察那田鼠,覺得已露出些癡傻的狀態了,四肢無力,行動艱難,他隱隱覺悟過來,裴謹多半是在拿這田鼠做實驗。 可方才,裴謹又當著李明修的面吃了那藥…… 心里不好的感覺涌上來,仝則想,裴謹不告訴他,是出于某種保護的目的,不想他牽扯進來,白跟著擔心著急??刹m著李明修,卻又是為什么呢? 一直以來,李明修算是極得裴謹信任的人,明明家里有妻有女卻跟著來到關外,也該說是忠心耿耿。裴謹連他都隱瞞,唯一的解釋,就是不再信任他,或許他已被人收買,或許已成了加害裴謹的幫兇? 還有之前裴詮下毒要挾一事,李明修是否也有參與? 這么細琢磨下去,其實一切都有可能。 仝則不動聲色,順著裴謹的思路,做出一臉訝然,“是我疏忽了,可能他擔心太太和孝哥兒吧。他這人,習慣裝著事不言語,表面上滿不在乎,其實心重得很。我再勸勸他,要不趁著暑熱,找個山里清靜地方,陪他去避暑散心?” “總是一事還沒消停,就接著還有下一事?!崩蠲餍迵u頭興嘆,“那藥……” 仝則忙應道,“八成也沒好好吃,您知道的,他怕苦,咱們看不見的時候難保糊弄,還是我跟著吧,每天和您匯報?!?/br> 李明修深深點頭,抓著他的手切切道,“他這人一點不聽話,你可得看住了,我還要留心京都的情況,分不開精力了,這會不能再讓他們拿太太坑他了?!?/br> 那不好的感覺瞬間又加深了一層,仝則回憶李明修似乎總在提醒吃藥,這和裴謹現在的選擇背道而馳,而不讓他和裴謹相認的也是李明修,那么這人果真是想讓裴謹快點好起來么??? 一路思量,再回去裴謹已不在書房。仝則收拾了一通書桌,把殘茶拿去倒掉,不意卻在凈室里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藥味。 裴謹剛剛來過!那藥味不是身上散發的,不然不至于這么明顯,人走了還能殘留得如此清晰,那是很新鮮一股味道,帶著清苦的氣息。 仝則留心觀察,周遭已被水沖的干干凈凈,看不出半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