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養傷的人只能配合著一起裝,白天還好,到了夜半時分難免會有真情流露的時候。 可能是因為憋得太久,這一晚終于沒忍住爆發了出來。 仝則做了個噩夢,夢里被梁坤綁架的人變換成裴謹,明晃晃的刀架在裴謹脖子上,稍稍一用力,帶出一條細細的血痕。 他看得心驚rou跳,即便自己被人拿槍指著那會兒,也不曾讓他感到如此恐慌。 仝則并非不怕死,畢竟他是死過一回的人。但與其說畏懼死亡,不如說畏懼死后到底會魂歸何處。 仝則對生活從不肯安之若素,如今好不容易融入,歪打正著似的撞見了一個讓他魂縈夢繞的人,如果再被強行帶離,哪怕是回到本來的那個世界,對他而言也已是一種不可想象的恐怖。 裴謹將來會去哪里?今世今生還沒過完,彼此好像也忘記要約定來生來世,然而約定就真的管用么? 都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可實際情況根本由不得他們做主。 很長一段時間里,仝則都認為是自己在掌控命運,時常還會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做的不錯,隨著閱歷漸長,這種輕浮的態度才漸漸淡了。將來會發生什么誰知道?人生太無常,一個風浪過來,就可能徹底掀翻過去所有的一切,湮滅所有執著難舍的情感。 此刻他能擁有的,只有不知什么原因不愿和他相認,待他如尋常下屬、朋友一般的裴謹。 “別碰……我和他換,不許你傷他……” 仝則不受控制的在夢里沖口而出,這句是喊出來的,喊完,他一下就被震醒了。 隨后覺得手被人攥住,握得很緊,像是要借力給他似的,一方柔軟的帕子,又或者是袖口拂過他的額頭,擦干不斷冒出來的冷汗,動作輕柔,猶帶著幾分疼惜。 仝則睜眼的時候,倒了好半天的氣,夢境太真實,讓人分不清今夕何夕,咬了咬舌尖,疼痛感傳來,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榻邊正坐著裴謹,身上披著件衣裳,明顯是聽見他叫喚才匆匆趕過來的。 看清楚人,仝則再度長出一口氣,裴謹還在,他自己也還在。隨即便是一哂,這是怎么了,被挾持留下的后遺癥嗎?什么時候起他也開始患得患失了? 被放逐在孤島,被打發到海角天涯,那時候好像都沒覺得驚慌過,因為他心里有數,裴謹怎么安排是一回事,攔不住他有手有腳??蓵r間長了,大概還是留下有陰影,彼此都這么喜歡自作主張,都喜歡一聲招呼都不打,現在窗戶紙又沒捅破,萬一裴謹眼睛好不了,會不會又偷著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 這么想著,仝則反手握住裴謹,恨不得壓下那手腕,裴謹被他牽著身子往前一帶,感覺像是教人用手銬鎖住了似的。 “嗯?”裴謹的視力在黑暗中仍不大好,能尋摸著仝則的額頭擦干凈汗就不錯了,這會兒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猜測他是被夢魘嚇住了。 再堅強再勇敢,午夜夢回還是會有脆弱的時候。仝則一直以來都做得夠好了,裴謹心里一軟,忍住沒掙脫開他的禁錮。 “魘住了而已,別慌?!迸嶂斴p描淡寫的道,“梁坤不是什么勁敵,雖說你有點倒霉,不過足夠機靈,也和我配合默契。都過去了,姓梁的早死得透透的了?!?/br> 仝則覺得這番安慰根本沒在點上,他是怕梁坤么?開玩笑,他一個人穿越大半個國家,繞經莽莽荒原,生了一場差點奪去性命的重病,被劫掠到土匪窩和人玩俄羅斯輪盤賭,他都不曾怕過,能讓他覺得恐懼的,永遠都不是這些危及他生命的人或是物。 他是怕有生之年來不及好好去愛,怕還沒感受過細水長流就匆匆離開,怕眼前的人從此再看不見光明,看不見自己,心境沉郁下去,不再有昔日的壯志豪情。 然而這些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究竟該從何說起。 裴謹伸出另一只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讀心術一點沒發揮,細膩的人忽然就變得特別大條,“你剛才喊了一句,嗯,什么拿我換?你要換誰?” 仝則,“……” 非要明知故問,簡直讓人無語凝噎。裴謹自從眼睛瞎了,比從前更多了一種玩世的態度,讓人看不出他對此有一星半點的在乎,強大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可仝則知道不是的,這人不過是太會裝樣而已。 他想,用不著試探,就是換你,拿我的命換你的命,你偷著樂去吧。 可說出口,味道就變了,“還是怕,這輩子沒讓人拿槍指過呢,嚇得腿都軟了,要我拿多少錢換都行。三爺還滿不在乎,真傷人心,我當時差點以為你打算放棄了,反正我只是個半路跟過來的無名小卒?!?/br> 無名小卒四個字咬得格外重,裴謹聽得眉心一跳,這是在變著法撒嬌嗎?還學會拿話戳他的肺管子了? 他可不會為一個無名小卒塌濕一整片后背,那時候他甚至想過放虎歸山,只要能保住仝則的命,他在所不惜。平生頭一次覺得自己十足無能,連被人算計那會兒都沒這么氣餒過。說到底,是他先招惹的仝則,可自從跟了他,仝則就沒過什么安穩日子,他這干的都是什么事呢?! 能演又能貧的裴侯忽然沉默不語,接不上話了。 仝則看他神色,猜測自己說重了,何必呢,他其實一點不介意那四個字,何況別說是他,就算任何一個親衛遇險,裴謹都會盡全力去營救。 正預備化解尷尬,卻見裴謹眨了眨眼,伸手撫上他的額頭,帶了點類似長輩寬慰晚輩的勁頭,滿臉慈愛的說道,“睡吧,接茬夢,就能夢見我英勇救人的一幕了?!?/br> 仝則沒脾氣的笑了下,真想問他演的累不累?直覺裴謹似乎想要抽出手,忙又一把按住,聲調委委屈屈的道,“嚇得睡不著,三爺陪陪我,行么?” 這家伙什么時候練就了一身磨人功夫?裴謹搜腸刮肚想了一會兒,沒回憶出結果。 于是在耽擱的片刻間,已然錯過了花言巧語拒絕的好時機。 仝則節cao全棄,雙手齊上拽住裴謹那條胳膊,“又不是沒在一個炕上睡過,我睡品好,三爺知道的?!?/br> 知道……還會給人蓋被子,會偷偷看他睡得實不實,會對著他的睡相研究好久,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成天見,難道還能從他臉上看出花來不成? 倒是他好久沒看過小裁縫的模樣了,想想確實有點懷念,現在人在身邊,樣子在他心里,長夜漫漫的,要不就彼此滿足一回得了。 裴謹甩掉外衣,上了榻,覺得仝則特別乖順的往里挪,可榻不比床,并沒那么大地方,憑空讓出一大片空間,他直覺仝則的胳膊都該緊緊貼在榻沿上了。 裴謹沒多話,只牽著他的手把人往自己身邊扽了扽,“我挺苗條的,占不了多大地方?!鳖D了頓又說,“你這是在家憋得時間太長,前些日子忙著收拾行署那群人,招兵練兵,和俄國人簽邊貿協訂,管朝廷要修鐵路的錢,事趕事,一時沒顧得上你,明天就帶你出門轉轉?!?/br> 這話倒是不虛,仝則在家養傷期間,裴謹一刻也沒耽擱,先派人把符春花往京里一送,順勢把張遷一干人等全抖落了出來。 沒人想到裴謹居然選擇“蠻干”,以千金之軀深入賊窩,連個替身都不帶找,僅用幾十人就挑了號稱千人的大青山,還活捉下一個證人。 京里的家伙全傻眼了,曹薰果斷放棄廢物點心姻親,忙著撇清干系,順帶大肆吹捧起裴侯實乃孤膽英雄,為民除害值得朝廷隆重褒獎。 逮住褒獎兩個字,裴謹半點沒客氣,二話不說立刻開始漫天要價。 符春花不光是曹薰的軟肋,也是投放在俄國貴族間的一枚小型炸彈,能炸開不大不小的一灘水花。那位指望搞垮裴謹的亞歷山大事發后被打發回了克山老家,毛子的親燕派由此冒頭,裴謹借機派人和他們談邊貿協議,雙方承諾兩年之內將一條跨國鐵路建好,日后俄國人的貨物便可以從牡丹江源源不斷進入內地。 把邊境小城鎮打造成貿易貨運集散地,對當地百姓自然是好消息。加上裴謹不用造輿論,大青山剿匪記已經被編成話本在坊間茶館演繹,官府多年不作為,裴侯來了沒多久卻能成功剿匪,在老百姓眼里,這才是實打實的功績。 剿匪隊伍從五十一路減少,恨不得被展開成了十幾個,裴侯親兵如同天將,智取上加力敵,最后成功顛覆土匪巢xue……足見世間那些口口相傳的傳奇事跡,大抵都少不了夸張的成分。 招兵因此特別順暢,裴謹的事跡成功點燃了年輕人的英雄夢,連土匪也有的龜縮,有的動了別樣心思,解散隊伍下山投誠——好比高云朗,如今已是名正言順的官軍一員了。 裴謹忙忙碌碌,便時常顧不上正點吃藥,李明修惆悵的頭發都白了一片,成天和仝則埋怨裴謹不愛惜身體,嘆氣嘆得整個人都快斷氣了。 “這么下去不成,你看看,賊窩里瞎折騰一回,我是攔不住,可不能不好好吃藥,我把他交給你,原本是放心的,沒想到你居然一點都不上心?!?/br> 仝則被數落的好生冤枉,趕緊匯報,“按時吃著一頓不差,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捏著鼻子喝進去的?!?/br> 李明修這才緩過點氣色,“那就好,量你小子虧待誰也不會虧待他??啥挤幜?,怎么還不見好?你覺得他有什么起色沒?” 仝則前陣子覺得裴謹似乎能看清光亮,沒顧上細問,回來一忙乎便忘了,現在再想,多半還是裝出來的,那天漆黑的夜里比劃瞄準雖然像模像樣,可他還記得自己被撲倒之后,裴謹連馬都沒下,睜著倆眼問周圍的人,“打中了?一個還是兩個?” 足見還是沒好,如此頑疾,真是讓人莫可奈何。 只是當事人不怎么急,除了忙乎國計民生,不知道又從哪弄來只大田鼠。繼八哥之后,裴侯又養上了耗子,而且看精心程度似乎不養成碩鼠不肯罷休。 現在轉頭再看看這人,黑漆漆的眼不見什么神采,正望著屋頂大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仝則問,“鐵路的撥款到位了?前兩天不是還差著一大筆?!?/br> “指望他們呢,沒倆臭雞蛋還做不成槽子糕?”裴謹不咸不淡的奚落完,話鋒一轉,“明天約了商人談買賣,不談借貸,專聊聊出錢修鐵路的好處,往后貨運三年內免稅?!?/br> 仝則點頭笑了笑,“那肯定有的是人愿意出錢,只要能變成商貿港口,繁榮昌盛是遲早的,以后這兒就不再是土匪盤踞的落后小村鎮了?!?/br> “還早?!迸嶂斦碇直垡恍?,“我打算在遼東建幾個學堂,基礎教育太薄弱,都是舊式的家學私塾,學的也是老掉牙的東西。得找讓人來督學,要招些會演算、懂精算、物理、洋文的先生,從一代人開始培養。有了人,才能不愁發展?!?/br> 聽上去如同在打造一個小型的理想國,這片荒涼苦寒的地方成了他的試驗田,仝則內心小澎湃了一下,隨即心里涌上一點歉然感,他還是小瞧裴謹了,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人眼睛真好不起來了,也不會一蹶不振。 “明天帶你去看看學堂選址,回頭你幫著督辦,等閑下來再幫我喂喂八哥,還有那只田鼠,別讓他們給養瘦了?!?/br> 仝則,“……” 分他的精力的事和人已經夠多了,現在還要再加上小動物…… 仝則覺得裴謹之所以能承受一般人承受不了的失明,八成是因為他太能給自己找分心解悶的消遣。 只是這話要問裴謹,他一定打心眼里不贊成,明明是因為心里有寄托,手邊還有人。想了想,他雖沒去牽仝則的手,卻很是溫柔的說,“睡吧,有我在,一準能做個好夢?!?/br> 第123章 春暖花開時節, 寧安學堂招生工作已落停,隔著院墻,每日都能聽見瑯瑯讀書聲。 繁復的四書五經被簡化了, 年幼的學童更多是通過這些典籍學習古代文法。課業偏重科學技術類,語言也分得更細——這一點,是仝則這個所謂督學, 在充分領會裴謹精神之后想出來的主意。 自從被裴謹打發來做督學, 仝則一連幾個月就沒閑下來過, 朝廷的專項教育撥款非常有限,少不得還要游說當地士紳大族出錢, 好在借著承恩侯人氣正旺,教育又是百年大計,財主們就算再摳門, 為了下一代大多也還是肯掏腰包。 招生不難, 招好老師卻不易。起初還是從關內引進,燕京學堂到底是裴謹的大本營, 愿意派有理想、肯吃苦的年輕人前來支援關外教育, 有了榜樣做帶動,慢慢地才招攬上了一批人才。 仝則自己并沒閑著,做督導的同時兼任了西語先生,不比在劉財主家打發時間, 這一回他得認真對待下一代了,每天備課講學、批改作業、沒時沒晌回答學生問題,忙得是不亦樂乎。 忙得他連裴謹都快無暇顧及了。 裴侯自然也有他的忙法, 眼睛看不見至今還瞞得滴水不漏,于是不耽誤人家天天去練兵場看訓練新軍,本地以陸軍為主,雖不臨海,卻有兩條大河,于是組建了一支龍江水師,日常會在江面上排兵cao練。 說來也奇怪,裴謹每天巡視營房駐地,居然沒被看出眼睛有問題,該說那些行伍中人太糙,還是他積威過重,弄得下面人根本不大敢仔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日子忙中有序,倏忽一閃過得極快,到了盛夏時節,才讓人驚覺原來關外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涼快。 耳邊蟬鳴聲不斷,晌午過后,仝則坐在學堂里正教法語文法,余光瞄見月洞門上有人,再一看正是裴謹。 他身邊沒跟什么扈從,只帶著一個老錢,兩個人低調而隨意的溜達了進來。 裴謹沒什么正行的半倚在窗臺邊,眼神微微有些凝滯,反正轉來轉去也沒用,不過視線落向仝則這邊,感覺像專門盯著仝則在瞧,半晌聽著幾個好學的問問題,嘴角便微微揚上一揚。 模樣帶著點和學堂不大相符的風流,表情又隱隱含著一點點慈愛,難得笑容顯得特別真心實意,他人站在樹蔭底下,綠油油的葉子襯著烏黑的頭發,看得人說不出的愜意,仿佛連外頭的蟬鳴鼓噪都不存在了。 趕上差不多該休息,仝則干脆宣布下課,起身迎了出去。 順手遞了兩杯茶那兩個人,他問,“三爺怎么來了,視察一圈,觀感如何?” 裴謹吹著熱氣一笑,“沒觀,就是聽聽。順便琢磨下,我夠不夠格來當個先生?!?/br> 仝則覺得他心情不錯,也順嘴和他閑扯,“搶我飯碗?三爺還是督辦廠房吧,鐵架子都搭好了,聽說年底前就完成運轉的托盤?” 裴謹嗯了一聲,顧著喝茶沒說話。 老錢才陪著從廠房回來,跟著道,“快,是真快!一片熱火朝天,工人們上勁,著急趕在冬天之前完工,怕一入冬工期會延長。畢竟是通商的大事,誰不上心???要想富得修路,如今人人嘴里都會說上這么一句了?!?/br> 仝則點點頭,“這趟線算解決了,什么時候再能聯通關外往江南的路就更好了,也不知道關內現在什么情況?!?/br> “情況不大妙?!崩襄X不吝譏諷的笑道,“內閣要把粵漢鐵路的管理權租給洋人,一次性償還民間借貸,后續使用歸英、德幾大商行。老百姓都不干了,擺明是被內閣給坑了嘛。各方就此事或上疏,或見報大造輿論,迄今為止,內閣連個屁都沒放呢?!?/br> 裴謹聽著,把茶杯子往仝則跟前一送,“好處都收了,當然不吭聲。我那都堆了有兩天的邸報,前陣子兩湖都督府興辦了新報,比朝報內容更新更快,等會回去給我好好念念?!?/br> 合著他是來交代任務的,仝則才要說好,就聽身后傳來一聲怯怯的“先生”,只見一個小少年跑過來,正是當日和他有過短暫師生緣分的小石頭。 這孩子長高了,神情憨頭憨腦,之前招生來報名,看見仝則自是激動的了不得。仝則心里有譜,現在很多事還沒擺在明面上,當時就吩咐了石頭,以后只稱呼他張先生就好。 小石頭是來請假的,他有些嚅囁道,“我家里現放著兩畝地,別人家壯勞力都去廠房了,有活干還有薪資報酬,家里人手少,壯丁一個沒有,地里麥子沒人收不成,所以想跟先生請兩天假?!?/br> “農忙時節應該放假?!迸嶂斦驹谝贿?,儼然一副指點江山的閑人派頭。 只聽閑人接著道,“關外地廣人稀,像是家里有田產忙不過來的就該給假,包括廠子里也一樣,有不愿意歇的再酌情補償工酬?!?/br> 仝則想想說好,見石頭一臉懵懂的打量裴謹,不覺摸了摸他的頭,“去吧,等忙完再回來上課,有不懂的就直接來問我,下課之后我再給你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