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同時還有一點,仝則一直以來都沒能想明白,更從來就沒完全相信過——裴謹會因為他的死而眼盲?他搖搖頭,不至于,充其量自己不過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仝則邊思忖,心口漸漸溢滿了疼惜,神色柔和目光專注,不自覺牽起裴謹的手,寫道,“三爺并不討厭我?” 這話可以當作是問句,也可以當作是陳述句,不過端看對方怎么理解了。 裴謹默默眨了眨眼,的確不討厭,只是覺得別扭,他寫道,“想太多,深呼吸定定神?!?/br> 都到這會了還裝模作樣,就好像方才某人的身體沒有給出最自然的反應一樣,仝則暗笑他死鴨子嘴硬,不理會的追問起來,“三爺從前有過愛人?” 裴謹眼皮一跳,這回他沒再寫出來,臉上神色淡淡的,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人呢?”仝則眼不眨、手不抖的寫下這三個字。 裴謹忽然念頭涌上,沉吟了好一會,才瞇著眼,輕聲地蹦出了句法語,“走了?!?/br> 這句式其實略微有點飄,可以理解為這人離開了,也可以寓意為這人死了,同樣看對方如何去理解了。 仝則全副身心都在裴謹身上,腦子一時短路,壓根沒想起“張來生”是什么身份,應不應該聽得懂這句法文,便跟著問,“三爺不打算找回來?” 裴謹在黑暗中露出一笑,半晌慢慢寫道,“我憋在這個地方,來找我干嘛?喝西北風?還隨時有生命危險,那人精得很,不會做這樣的傻事?!?/br> 眼看被評價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仝則倒也不在意,更沒想開口反駁,只隱約覺得裴謹的笑頗有深意,還想再追問兩句,卻見裴謹抬了抬手,輕輕摸著鼻翼,隨即從他中衣的袖口里竄出了一道細細的香風。 再之后,仝則漸覺眼皮越來越沉,沒怎么掙扎便無力地睡了過去。 裴謹自己也沒料到,有一天他居然會用這種手段來對付仝則。 那袖中香只是隨身的一個暗器,此外他還藏有其他利刃,說不上是防備土匪還是防備自己人,只因最近一段時間,他變得對誰都不大信任了。 仝則沒猜錯,裴謹目不能視的原因,確實不是因為聽到他的“死訊”被刺激所致。 早在那之前的某一天,裴謹晨起就發覺視力微微有些模糊,當時并沒太在意,誰知幾天過去,眼前卻總像是有個虛影在晃來晃去。 大夫來看過一輪,全都不約而同把病因歸結為積勞積郁,這種說辭對于裴謹而言,根本就是言過其實。 他對自己的身體有著清醒深刻的認識,要鬧情緒可以,但不該是精神上,譬如那些堆積在腰、腿、肩上層層疊疊的舊傷,鬧一鬧也就算了,眼睛裹的是哪門子的亂? 何況他根本不存在積郁,一點打擊都受不了,又如何能走得到今時今日。 裴謹不相信別人,不想從梵先生口中卻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于是只好按方子服藥,而在那之后不久,他的視力每況愈下,直到從遠方聽到了故人橫死的消息。 不可能不感到絕望,他反反復復思量,反反復復質疑,卻又清楚知道一切都符合仝則行事的邏輯,他知道仝則不會甘心被放逐,只是沒想到反擊的速度會這么快,明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山長水遠,荒僻苦寒,還要一意孤行的跑回來。 欣慰有之,震驚有之,后悔更有之,種種情緒翻江倒海涌上,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裴謹沉浸在繁雜中拔不出來,不得已認清并承認,他到底失去了他愛的,也同樣在愛著他的那個男人。 這“徹悟”來的太不是時候,裴謹有種被命運捉弄的憤怒,繼而無力地沉浸在了巨大的空寂和失落中,把自己關在房里兩天兩夜,避而不見任何人。 自懂事開始,他從沒這么任性過,忘掉責任,忘掉所謂的堅強,一心一意安靜地發泄悲傷,可惜積習難改,連眼淚都少得可憐,他早已拋棄人性里的軟弱和不堪一擊,那么在關鍵時刻,那些聊以慰藉,可以適當減輕壓力的情感也理所當然地離他而去。 兩天過去,依然渾渾噩噩,裴謹覺得想不明白,只能走出門給自己找事做。他掩飾得很好,沒人能看出端倪,惟有在夜深人靜,自己和自己獨處之時,那種遲重的鈍痛才會一點點襲上心頭。 多么倉促,沒有來得及話別,也沒有能等到再相逢,他恨仝則的自作主張,卻沒法恨到怪罪或是遺忘,因為他們骨子里本就是同一類人。 無能為力,只能交給時間去解決,那是最有力量的存在,不論多么激烈或是深刻的情感,最終都會它消磨成為一段模糊褪色的記憶。 就在裴謹以為自己快痊愈,卻在一個清晨睜開眼,發現面前的世界籠罩在一片虛蒙蒙的白霧里。 那時梵先生業已出門遠游,他的徒弟急急發信給師傅,匆忙更換了藥方,在裴謹看來,有種死馬當活馬醫的勁頭,其后每天三頓,他按部就班吃著那苦到心坎里的藥。 說是恢復需要少則半年,多則一年,但過程絕不該沒有一點改變。 裴謹服藥大半年,不是沒疑心那徒弟學藝不精,描述不對他的癥候,前些日子終于忍不住懈怠,在某日仝則也累得顧不大上時,連著兩天放置了藥,等到涼透便被他悄悄倒掉了。 意想不到的,是幾天后再睜眼,目力讓他自己都一陣訝然,他能夠感覺到微妙的光線,也能看得清人影的輪廓,這比之前明顯要好得多。 許久不曾出現的預感,恰在此時涌現,問題或許就出在那藥上頭。 裴謹首先懷疑的,自然是張來生,這人每天接觸藥,不啻為有最大嫌疑。然而這人又是李明修引薦的,這么多年下來,李明修為自己做過多少事,除卻管家之職,更承擔了一部分父親的責任,給予他恰到好處的關懷和溫暖,老頭甚至將裴詮趁虛而入視為自己最大的失誤,事過之后每每如臨大敵,比從前更為小心謹慎。 而且很快,猜忌被打破,張來生主動請纓深入土匪巢xue,這意味著要離開自己身邊一段時間,此人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在親衛中找到同謀,更加不可能算到自己會隨他一起趕赴大青山。 那日臨行前,裴謹打發了其余人,自在房中靜默一刻,憑借微弱的視力將裝好的藥換掉,那些可疑的藥則被暫時鎖進只有他能打開的暗箱中,而到了今天,他已經能模糊的看清身前站著的人,辨識出高矮胖瘦,只是還不能看清五官樣貌。 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已習慣在黑暗中生活,雖然能感光,聽力依然非常敏銳,身邊人的呼吸均勻清淺,可以判定是進入了深沉的睡眠。 裴謹翻身靠近他,憑借感覺摸到身邊人的衣領,慢慢的敞開一些,再敞開一些,順著左胸上穩輕輕跳動的肌膚向下一寸,指腹突地一緊,跟著緩緩地覆了上去。 第116章 仝則很久沒睡這么沉實了, 醒來之前還做了個極清楚的夢。 夢里他站在一間闊氣十足的店門口,迎來送往著一堆花枝招展的貴婦小姐們,看樣子是哪國人都有, 其中不少還正在對他拋媚眼、甩飛吻,在夢里他依稀仿佛能感覺到,自己一張臉就快要笑僵掉了。 一扭頭, 赫然看見對面街角站著的裴謹。 此人已堂皇地下了車, 斜靠車身帶笑不笑的盯著他瞧, 眼神略顯晦澀,像是在表達一種類似于“你小子又被我拿住小辮子”似的惡趣味。 之后他慢悠悠溜達過來, 在大庭廣眾之下,用七分愛撫、三分輕佻的的力道抬起了仝則的下巴。 “上到八十,下到八歲, 仝先生老少咸宜廣受歡迎, 難怪大清早就笑得像個爛酸梨?!?/br> “街坊四鄰給面子,當然也和我本人技藝精湛, 做買賣公道有關。承蒙大家伙捧場罷了?!?/br> 裴謹從嗓子里擠出一點笑, “前些日子某店家的天價手包,連戶部稽查司都看不下去了,說要出面調查,懷疑有人惡意擾亂市場價。我說你好意思的么?害我早起就趕著擺平這事, 還買賣公道?仝老板賺錢賺的是滿嘴跑旱船?!?/br> 仝則不以為然,笑出一臉天經地義,“有需求, 且供不應求才會產生高價,其實官府不該太干涉過多?!毖垡娕嶂斆挤逡惶?,他忙祭出一記陽光般燦爛的微笑,“您受累,我以后盡量注意著,不賣那么奢侈的東西。不過這事從側面看,著實反應了新政府治下的國家正在蒸蒸日上,百姓生活富足安康?!?/br> “馬屁精似的?!迸嶂斏毂蹞ё∷募绨?,譏笑道,“就這么點出息吧,讓你辦個大點的成衣廠,你就成天犯懶一推二五六?!?/br> 仝則說,“我就喜歡手工作坊?,F在多好,沒那么大理想,也不用受那么大約束,賺點錢給咱們以后養老就行,我都看好了,在西山附近蓋個宅子,門前種桂花,屋后種竹子,再挖一池溫泉水出來,將來讓你在那頤養天年?!?/br> “早了點吧,才多大就想不干了?!迸嶂敳幌〉门跛@個場,“收拾收拾,過兩天陪我去江北視察海軍,順便檢驗新通的京衢線,帶你坐一回首發機車?!?/br> 仝則應聲說好,側頭再看看身邊人,正在笑而不語,依然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大概對他的這番暢想雖無異議,卻還是覺得過于遙遠了。 牽唇笑笑,仝則想起自己并無治國安邦的理想才華,最初的心愿不過是獲得自由,盡可能把日子過得舒坦,現在再看,雖然背離了當時設想,但顯然這樣的生活更令他滿意。 而裴謹也正在一步步接近理想。 他在無意中參與了裴謹的政治生活,成為裴謹私人感情中最重要的存在,百年之后,史書當然不會出現仝則這個名字,但不要緊,就像每個默默耕耘的人一樣,他力所能及的在這張綿延錦繡的時間長卷里織就下一針一線,那上面留下過他親手縫制出的針腳痕跡。 這么一想,仝則就心滿意足的笑了,想要去尋身邊人的手,摸了半天卻一無所獲,心中一急,跟著也就醒了過來。 原來是個夢,是裴謹重新回到京都,實現改革之后的事了,那感覺倒是真不錯,夢里的陽光格外絢爛,但一點都不灼人。 往旁邊看看,已是人去炕空,轉過頭,見裴謹都收拾利索,坐在椅子上正在喝茶。 仝則琢磨著昨晚發生的事,一時沒鬧明白自己是怎么睡過去的,翻身起來洗漱,再坐在裴謹面前,忽然間卻有點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裴謹分明也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把饅頭烙餅往他跟前推了推。 不尷不尬的吃著早飯,這氛圍和夢里實在相去甚遠,裴謹像沒事人似的,仿佛昨夜那一場“假戲”和“前戲”都只是他一個人的錯覺,夢一樣不真實。 然而不必仝則費心去想怎么緩解氣氛,此時外頭烏泱泱地,涌進來幾個粗聲豪氣的土匪。 打頭的是排行老四老五的兩位,奉了梁坤的令來“請”仝則一塊下山。 “快到年關了,九爺預備給王先生好好接風,讓大家伙下山弄點子草谷,先生正好和我們弟兄一塊,順便也瞧瞧我們槍法如何?!?/br> 仝則明白這是要去山下村鎮打劫,心里暗罵了聲混蛋,可少不得還得擺出感興趣的樣子應付這一幫混蛋。 說了半日,終于搞清楚打劫目標不遠,就在山下不大的地方練練手。 仝則不露痕跡的道,“我有個建議,年關底下不宜張揚,弄狠了容易出亂子,咱們差不多得了,真要練槍法,我聽說林子里就有虎豹豺狼,還有熊瞎子,我倒是挺想弄兩只,熊掌甭管紅燜清燉,反正權當是我孝敬九爺的一點意思?!?/br> 這話聽上去有那么點子氣魄,于是當場便有人一并隨聲附和。 仝則回眸道,“師爺趕緊收拾收拾,咱們這就下山逛去?!?/br> 誰知四當家的擺了擺手,“我瞧師爺臉色不大好,就王先生和咱們去得了?!彼N近仝則,小聲笑起來,“用不著一時半刻都分不開,太黏糊了可不成,再說他一瞎子,帶去了也沒用不是?!?/br> 仝則心里打突,不動聲色的壓低聲兒道,“你不知道,他這人事忒多,又習慣我在身邊照應,別再給兄弟們添麻煩……” “不麻煩,師爺是貴客,誰要是敢伺候不周,我頭一個饒不了他?!?/br> 就在此時,梁坤踱著步子出現在眾人面前,他氣勢不壓人,可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卻是一股不容置喙的強橫。 再看身后還跟著個女人,依舊是眉梢高吊,纖腰款款,只那眼神一個勁亂飛,跳脫得讓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這時裴謹也負著手站起身,笑眼一彎,彎出一派灼灼桃花般的妖嬈,“我有那么麻煩?你忙你的,我留下專等你的熊掌?!?/br> 說著,手扶上仝則的肩膀,從肩開始往下順溜,一直順著摸到他的手,隨后緊緊一握,仝則感覺到那指間的熱度,心下一安,同時自家掌心已被塞進了一團紙。 仝則不動聲色地回握,接著抱起雙臂,把那紙放進了袖口,“你消停點,別要這要那到處亂跑,那個什么,小錢給你留下,有事只管找他?!?/br> “帶走,聒噪得要命?!迸嶂斚訔壍膿]著手,“你自己小心,長得本來就夠寒磣,別再叫熊瞎子拍花了臉?!?/br> 仝則,“……” 這人是戲精么,演著演著還總不忘擠兌人,可這一句話聽得一屋土匪全樂開了。 “師爺是瞧不見,兄弟可得提醒提醒你,要說王先生這模樣還叫不好看,那咱們滿山寨可就找不出個能瞧的人來了?!?/br> 裴謹對拿某人和匪類對比沒什么興趣,淡淡一笑,“欺負我眼瞎,我能摸出來,那一臉的胡茬子,加上那把破嗓子,少說也有四十,愣騙人說才二十出頭,也不嫌害臊?!?/br> 土匪們哄堂大笑,有人看著裴謹打量片刻,點頭笑道,“果然的,還是師爺看著更年輕,比王先生臉嫩?!?/br> 仝則在一片嘻笑聲中挑了挑眉,心想這話可真是正中某人下懷,沒想到這年齡差的難題居然在土匪口中迎刃而解了。 千里奔波沾染的風霜,還有刻意留起的那點胡茬,終于讓他顯得和裴謹年紀相當,甚至比裴謹還要更滄桑,就沖方才那句點評,曾經的露宿風餐也就值當了。 仝則想得挺美,難為了此刻被你推給我,我推給你的錢親衛,他站在門里邊琢磨著,這二位把自己當皮球踢,實則卻都是為對方安全考慮,可到底該聽誰的? 不大會功夫,錢親衛已恨不得愁出了一腦門子的抬頭紋。 最后還是仝則當機立斷,“小錢留下吧,我帶其余的弟兄們出去見見世面,就這么定了,你在家好好歇著?!?/br> 撂下話,人已和那四當家的勾肩搭背,說笑著往外去了。 裴謹忖度著,梁坤明擺是要隔開他二人,那試探就不會斷。好在那家伙人夠機靈,必定能保全好自己,還有那把槍,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被他給弄丟了…… 再要找不見,從今以后他可還不送了,省的一槍在手,某些人總能有恃無恐到處亂跑。 寨子里沒人限制裴謹四下行走,憑他直覺,這幫土匪估摸還想讓他到溜達。錢親衛這兩天沒少和高云朗的一群下屬廝混,匪氣沒學來,變身成了包打聽,有關于土匪窩里的勾當、規矩,連帶梁坤的風月情事都聽了個遛夠,趁著這會兒沒人,便一一說給原本也葷素不忌的裴侯聽。 不想說曹cao曹cao到,風月佳人伶俐潑辣的笑聲,很快就在門外不遠處響起。 “嫂子來這兒干嘛?” “什么話,屁大點的山頭,我哪兒不能來,要你個毛猴兒管?” “不是管,問一句總沒過吧?這里頭住的可是九爺的貴客,我不是奉命來這兒照看好人家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