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仝則忙扶住他手肘,這回兩下里挨得更近了,幾乎呈現出臉貼臉的姿勢,倘若此刻有人推門而入,瞧見這幅景象,只怕會想當然的認為這二人之間存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不止說不清,依稀仿佛的,好似還生出了一段旖旎來。 裴謹輕緩的鼻息正落在仝則臉上,他口中含有臘八粥甜絲絲的味道,讓仝則有那么一瞬間趨之若鶩,于是兩個人的鼻子臉頰便猝不及防的輕輕打了個照面。 裴謹的鼻尖冰涼,仝則覺得像是被縮在寒風中的小動物給蹭了兩下,猶帶著三分繾綣的可愛,可還沒等他品咂夠滋味,就見那小動物呼吸一窒,飛快地向后撤了好幾步。 裴謹一觸之下,沒想到有了新發現——這人原來還留著胡子,一抹在上唇和鼻子中間,一點零星的胡茬則散落在他的下頜上。 對于胡子,裴三爺并不存在特別的情有獨鐘,這東西留著好看與否,其實還得取決于生在誰臉上。 他心里想著,這張來生到底多大年紀,一時好像記不清了,不過李明修未必肯說實話,極可能是在騙他,說不準就是成心找個靠譜又年紀大才更會照顧人? 想到這,裴三爺那向來不多的一點同情心,驀地里突兀泛濫起來。這人照顧自己不易,眼下可沒有給他升官發財的機會,記得他家中無人了,而這把年紀還討不著老婆的,不是因為生得丑就是……就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己終究是要辜負人家一片深情了。 要不回頭給他物色個合適的人,好歹也算是相識一場的報答。 這廂仝則逮住機會,卻在盡情凝視裴謹,此刻他猜不出裴謹在想什么,只覺那臉部線條越來越柔和,看上去很有一種任人擺布式的乖巧,那睫毛低低垂著,像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醞釀什么溫柔的措辭。 是覺得有熟悉感了?或許還在思索自己和他記憶中的人有哪些相似之處,或許那兩個形象終究會漸漸地重合在一起…… 正當仝則展開想象,憧憬著裴謹的心理活動之時,忽聽對方開口道,“說實話,你今年得有四十了吧?” 裴謹問話間摸著鼻翼,嘴角輕揚,泛起一個精致且有型的弧度。 仝則,“……” 還是太天真了!跟這種人面對面,完全不值當浮想聯翩!仝則現在不禁深深懷疑,裴謹當日根本就是看臉才喜歡上他的。 哭笑不得的人飛起一記白眼,沒好氣的道,“早著呢,我比三爺剛好小八歲?!?/br> 八歲之差,正是有些人念念不忘的“鴻溝”,好似一道難以逾越的刀鋒,成為了裴謹糾結在心底不可言說的遺憾。 既然曾經在意,那么乍聽這個數字,至少也該被激發出一線敏感多疑來。 可惜恰在此時,一隊長龍式的秧歌隊伍剛好扭到了酒樓下頭,鑼鼓點震耳欲聾,把仝則這句說者有心的話徹底卷進了一片喧囂中。 裴謹于是什么都沒聽見。 但他的臉色卻變了,剎那間眸光一凝,跟著兩道眉峰驟然聚攏。 “三爺,回去坐著吧?!辟趧t沒看出端倪,貼在他耳邊說道,“窗邊太吵了?!?/br> 裴謹搖了搖頭,想著自己做不出貼耳的親昵舉動,便即揚聲喊了一嗓子,“我有預感,恐怕要出事?!?/br> 關于裴大帥那狗鼻子一樣靈敏的預感,仝則見識過,也服氣過,當即心口一跳,下意識往樓下望去。 于是他看清了,先是一道火光沖天而降,在空中已炸開一截,火花飛濺著落在彎彎曲曲的秧歌隊中,人群倏地一亂,立時豁開一道大口子,緊跟著,卻見西面八方都有火箭,朝人群密集處射了過來。 看熱鬧的老百姓轟地炸鍋了,一時間人群沖向人群,踩高蹺的被扭秧歌的絆倒在地,眨眼就亂成了一鍋臘八粥,可前頭的隊伍還不知發生了什么,歡天喜地的鑼鼓點依舊,扭出了一派喜氣洋洋,那場面看上去愈發顯得詭異難言。 “告訴錢侍衛他們疏散人群,務必減少踩踏傷亡?!?/br> 裴謹當機立斷,這回沒顧得上貼耳不貼耳,迅速湊過來叮囑道。 仝則忙反身出去交代,其后又趕緊跑回來,第一時間先關注人群,隨后目光方才轉移到彩棚里頭。 裴謹在此時心有靈犀的問,“那幫當官的呢,是撤了還是有人借機放冷槍?” 仝則邊凝目,邊皺眉道,“沒撤,那個叫張遷的,身上中箭了……嗯,是在左肩,應該沒有性命之憂?!?/br> 而假裴謹這會正被兩三個親衛簇擁著,不過人手到底有限,更多的親衛則在按裴謹吩咐疏散百姓,另有一群當地府兵也正在試圖加緊轉移那幫官員。 裴謹皺了下眉,低聲自語道,“襲擊張遷……這是要演個苦rou計了?” 話音落,只聽鑼鼓點戛然而止,那喊聲隨即紛亂四起,人群中一個年輕人搖搖晃晃站起來,手里拿著一張殘破的紙張,如同發現新大陸似的高喊起來,“是土匪,他們,他們是沖著侯爺來的?!?/br> 有人聽見了,有人仍在專注四處奔逃。 被這么一提醒,近處很快有人發覺,那土匪的箭矢上綁著避火的鋁箔,上頭寫著:恭迎承恩侯大駕,大禮隨后再行奉上。 包間里的二人看不見紙上內容,憑借想象倒也能猜得出一二。 仝則心驚之余暗道,土匪公然挑釁,當著老百姓制造大場面殺戮,這是要逼裴謹不得不剿匪了?可裴謹能動用的兵力……目光轉向樓下,他看著那群寧安府新招募的兵士,一個個早都成了廢物點心,嚇得是兩股戰戰潰不成軍。 眼見親衛們全在維護秩序,包間附近藏身人手已不多,仝則怕再生變故,忙先建議道,“三爺還是撤吧,此地不宜久留?!?/br> 裴謹凝眉不語,好似在專注聆聽什么,突然雙眸間精光一閃,“對面屋頂有人?!?/br> 仝則聞言,一把先將他摟緊,將人順勢帶到自己身后,再定睛去看時,果然見房檐上趴伏著一個黑衣人,周身和夜色融為一體,若不是裴謹提醒,他決計不會注意得到。 方才那拽人動作著實過猛了,連裴謹都被扥得一趔趄,不過他沒言聲,也沒打算就此躲在仝則身后,只是橫跨一步,露出頭的同時已然拔槍在手。 然而剛要舉起手臂,他突然頓住了,臉上劃過一線微妙的尷尬,隨即手臂垂下,槍口亦朝下,半晌都沒再動彈。 仝則看在眼里,心痛一秒,卻見裴謹收起一閃而過的落寞,飛快的問,“會用槍么?” 會!而且槍法比從前要好得多了。 電光石火間,仝則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倘若自己展露一手,或許會勾起裴謹的回憶,有些習慣是一直存在的,敏銳如裴謹一定不難覺察,他不指望能被立刻認出,但能被認為有相似之處也算是更進一步。 然而轉念再想,他忽然改了主意。 仝則向旁邊挪去,站在裴謹身后側,順勢抬起他的手臂,將手握在扳機上,也握在了裴謹溫熱的手背上。 “三爺能行的,我說位置,你來瞄準?!?/br> 裴謹長眉微微一緊,不知為何一種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大概在他愣神的功夫里,便沒來得及放下胳膊,手指也沒顧得上離開扳機。 “他現在在兩點方向,再偏上一點,試試看,他手里沒有武器,應該是在等人群散了好開溜?!?/br> 裴謹嗯了一聲,這體驗煞是新鮮,他不由想到了很久以前,也是漆黑的夜,一團漆黑的視野,那時候仝則的世界是全黑的,應該比他現在能感受到的還要糟糕,彼時他把性命交到仝則手上,那不能視物的人又是在怎樣一種心境下完成了那一次射擊? 從那個時候起,仝則對他,是否已有了傾力保護,矢志不渝的念頭。 如果他走過仝則走過的路,感受過仝則的感受,彼此的距離是否會更近一步,就算天人相隔,那個人在這個瞬間也仿佛就在他身邊。 隨著砰地一響,槍口處燃起細細的煙塵,不過這槍聲被人群呼號徹底淹沒住,聽上去僅僅像是一記不太脆亮的爆竹聲。 眼見那黑衣人從屋檐上滾落而下,仝則笑了,他情不自禁扶住裴謹的雙肩,“三爺槍法如神,一擊命中?!?/br> 裴謹被他搖晃著帶了兩下,心說不至于吧,這聲音聽上去興奮得都走調了,此人崇拜自己的程度委實有些過火,他不動聲色往旁邊退去,避開那雙手加在身上的桎梏,只淡淡問,“死了么?” 大頭朝下,就是不死也得被摔殘,可此刻何必再去糾纏怎么死的呢,仝則狂喜依舊,笑著點頭,“三爺打中的,嗯應該是頭吧,光線不好我也看不太清楚?!?/br> “總之神得很,三爺連對面有人都能知道,比我這個睜眼瞎可強得多了?!?/br> 裴謹不忌諱瞎字,對這夸法倒是頗覺牙磣,嘴角抽了抽道,“少見多怪?!?/br> “不算什么?!彼蘸脴?,隨意擺了擺手,“外頭燈火通明不算太黑,那人還是靜止不動的,我曾經見過一個人剛失明,連適應都還來不及,就能打中移動目標一槍斃命,那才是……” 突然,裴謹停住話沒再往下說,只是他看不見身邊人,此時正緊緊地盯著他,眼神中滿滿當當全是眷戀。 仝則胸口仿佛吊著一口氣,涼涼的,被那一句話牽扯得不上不下,張了張嘴正要再問,卻見門被推開來,一個親衛走進來道,“人群已被控制住了,請三爺下樓,先行回府吧?!?/br> “人抓住了?”裴謹問。 親衛垂了下頭,“賊人散入人群一時不好抓捕,屬下等失職,請三爺責罰?!?/br> 裴謹并沒苛責,緩了口氣,抬腿便往外走,仝則跟在后頭,衣袖被那親衛扽住,只聽他小聲在耳畔說道,“有個叫高云朗的,說是你的舊識,在樓下等著呢。你快著些,我們護送三爺先回去?!?/br> 高云朗?仝則直覺,這人突然出現,應該是有關于今天的內情要跟他言說,挑了挑眉,他對親衛無聲點頭道好。 第111章 仝則看著裴謹從后門處登上車,方才在酒樓大堂露了個頭。 高云朗就在這時, 從不知哪個旮旯里冒了出來。 頭戴一頂大棉帽, 兩邊帽耳垂下遮擋住半張臉,身上是件半新不舊的破棉襖, 兩只手掖在袖筒里,還被凍得是哆哆嗦嗦。 和身穿厚實鶴氅的仝則一對比, 更顯寒酸。不知道的,估摸是要把他當成特地來求地主減租子的佃戶了。 仝則看一眼, 不由笑出聲, 壓低了嗓子拱手道,“高大哥, 別來無恙?!?/br> 高云朗只把他往角落里拽, 見四下無人才眨巴眨巴快掛霜的眼睫, 斜睨著他道, “兄弟,你可真讓我好找啊。那天殺得興起就見你飛馬絕塵而去, 我還以為你是要跑路呢,沒成想比我下手快,居然先投了侯爺麾下?!?/br> 仝則一哂,“那天情急, 沒來得及打招呼,怨我。今天外頭兵荒馬亂的,大哥怎么跑出來湊這熱鬧?” “不是說想看看侯爺么……話說那天遇見的不是真人,我一眼就瞧出來了?!备咴评实? “先說正事,你在侯爺身邊,我才想著告訴你,今天這伙鬧事的不是善茬,而且只怕是要鬧大?!?/br> 仝則斂了笑意,示意他說下去。 “這伙人藏身在大青山,當家的叫梁坤。此人極具野心,一直想吞并其余山頭,眼下終于得了機會——不知是誰給牽了線,日前和毛子做起買賣來。據可靠消息,頭一批軍火現已入了他的庫,光槍械聽說就有五百多發?!?/br> 高云郎嘖嘖一嘆,到底難言羨慕之情,頓了頓又道,“所以這廝底氣才這么足,敢明著挑釁。梁坤這貨我知道,一貫心狠手黑,放話誰都不服,包括侯爺在內。說他不過是沒機會、沒裝備,但凡要讓他都有了,干翻正規軍不在話下,更要讓遼東各山頭都聽他號令?!?/br> 如此彪悍,仝則不由皺緊了眉頭。 但這話細琢磨起來,其實一點沒錯。裴謹再能,手里沒人沒武器也是白搭,虎落平陽這種事可不止會在戲文里才發生。 仝則點頭道,“大哥這情報及時,我會盡快轉達給侯爺。你這陣子也加小心,別著了那姓梁的道?!?/br> “好說,我那山坳子易守難攻,梁坤真不見得看得上。好在兄弟們都還算齊心?!备咴评稍掍h一轉,略顯局促道,“我這回來找你,嗯,其實還有個想法?!?/br> 仝則看著他臉上閃過的憨態,心下已明白,“跟侯爺舉薦你是應當的,只是我有點不懂,剛才那親衛竟沒認出你,那天你不是和他們并肩斬殺過賊人?” 高云朗大喇喇一笑,“剛才我還黏著大胡子呢,也沒敢明目張膽不是。說實話我還是有擔心,自己什么出身?侯爺怕是正眼都瞧不上,要說起來,我看他……還真有那么點不拿正眼瞧人的意思?!?/br> 別說正眼了,裴謹此刻兩眼全都一抹黑,只是他慣會在人前裝樣,走不快卻也絕不讓人扶,不明就里的人一準看不出他瞎。 不過也有顯而易見的壞處,就是在公眾場合無處安放他那兩道無神的眼波,于是只好裝成目不斜視,看上去儼然一副眼高于頂的闊少做派。 仝則笑了笑道,“沒有的事,他和你一樣,是不得已掩飾身份,外頭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仡^等有合適機會,我一定引薦你,高大哥往后再有什么消息,記得一定要告訴我?!?/br> 高云郎說好,忽然拉住他,神色一時扭捏起來,“兄弟,話說你身邊那個,確確實實是侯爺吧?” 仝則點點頭,眼神很是誠懇。 高云郎猶有不甘,“真的?你不會也被騙了吧?” 仝則一笑,“真的,怪我之前沒細說,以前在京都我曾見過侯爺,確實就是這樣?!?/br> 想起高云朗親筆描摹的裴謹,仝則不覺帶了點促狹看著他直笑。 “哎呦我天,敢情侯爺是個小白臉啊?!备咴评逝闹约掖笸?,難以置信道,“就那模樣也能上陣殺敵?” 仝則笑著點頭,“不用上陣,侯爺坐鎮軍中指揮就行?!?/br> 高云朗恍然,半晌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仝則想著光逗人家似乎不大厚道,于是拍拍他的肩,繼續再接再厲的不厚道,“大哥,回去趕緊把畫像換了吧,拜錯人,那心愿可就不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