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靳晟那時無聲地拍著他的肩,眼神匯做千言萬語,似乎在說,裴行瞻不會輕易逼宮,希望這一局能助他扳回一城。 風簌簌吹過,有落花搖曳墜落,仝則驀地向往起裴謹的那些預感,盡管此時他正覺得額頭發熱,連時靈時不靈的直覺業已徹底消失不見蹤影。 ………… 天光暗下來,裴府里的下人開始掌燈了。 “冷血、瘋癲、癆病,這一家子都占全了!真他媽的夠熱鬧?!迸嵩彺筘葚葑?,頭上直冒汗,“一晚上耗過去很容易,我等著你做決定,不怕再告訴你一句,我愿賭服輸,敢拿命來賭,你呢,三弟,你不過是失去點權力,也不敢賭么?” 難得這人終于有了點血性,只是那血性,卻是為掉轉槍口用來對付自己人的,或許他也從來沒認同過彼此是自己人。 正在這時,親衛大步闖進來,附在裴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裴詮眼神一凜,再看裴謹神色,依然不辨悲喜。 親衛帶來的消息是關于仝則的,裴謹事先沒有預判,既覺震驚又覺得一切很符合邏輯——符合那個自作主張之人的邏輯,而仝則拿著他的字和章,看似代表他本人,那群閣臣之所以肯簽字也是因為忌憚他在城內的布防,那么一旦沒了這層顧慮,那紙憲章分分鐘會成為一場空。 至于為他奔走的人呢,卻不能跟著成為一場空。 想起仝則病還沒好利落,裴謹默默嘆了口氣,第一次無可奈何地承認,是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人,從開始到現在,幾乎從沒有一天照顧好過。 “說什么呢,能不能光明正大點,能不能給個痛快話?”裴詮憤而質問道。 裴謹看他一眼,居然在這個時候展顏笑了,“能,準備筆墨吧?!?/br> 裴詮好似沒反應過來,只當自己聽錯了,“你要什么?” “不是要我的人撤出城外?會仿我的字卻怕人認出來,更怕將來對薄公堂遭人清算,既不敢殺我,也沒有理由殺我,你那位主子都怕成這樣了,偏又搞出這么多事,不就是要我一封手書?” 裴詮先是一愣,接著不由神情一松,原以為裴謹有后手或是要再磨幾個時辰,不料對方竟痛快答應了,只要有了白紙黑字就不怕他耍什么花樣。 家里沒有他的私章,卻有隨身信物,裴謹拿出一枚金制短刀,“去吧,把這個一并交給萬總兵?!?/br> 說著揮了揮手,狀似拂過額頭,卻飛快地做了幾個看上去不痛不癢的動作。 裴詮盯著那信看,全然沒留意。在場的也沒人能看得懂,只有跟隨裴謹在戰場上沖殺過的親衛才知道,那是他們野戰時的手語,意思是:找到游恒,帶那人走,越遠越好不要再回頭。 親衛接信反身即走,裴詮不放心忙派人跟了上去。 裴謹看在眼里,卻是不怕,親衛甩脫幾個廢柴當是易如反掌,他知道心里惦記的人一定能安安穩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游恒會曉之以情,會理解他的自身難保,政治斗爭落敗,等待他的也許是監禁,也許是流放,而無論是什么,都沒有必要找人陪他殉葬。 唯一可惜的,是承諾過仝則的話,終究還是沒能做到,他不得不食言了。 “三郎,”塵埃落定,薛氏輕聲嘆息,早已控制不住淚流滿面,“你為什么要放棄……為什么做不到呢……” 這是怪他狠不下心?都是凡夫俗子,誰也不是無情無欲的神仙,裴謹說不上現在什么心情,只隨意聳了聳肩,“這樣挺好,我也累了,以后多陪陪您和孝哥兒,裴家么,就多仰仗大哥了?!?/br> 再望向裴詮,他說,“放輕松點,我等著你的解藥,至于虎符,我等著新帝下旨收回?!?/br> 裴謹言畢起身,走過去扶起薛氏,他裝作看不到母親臉上的淚痕,溫聲道,“我陪您回房,鬧到這會還沒吃飯,兒子也餓了,咱們祖孫三代一塊用個晚餐?!?/br> 順手拉起裴熠,察覺他兀自在瑟瑟發抖,裴謹皺眉道,“別怕,你是男子漢了,以后該學著保護祖母?!?/br> 三人攜手出門,外間仆人無聲讓出一條路,至此已沒有人做任何阻攔。裴詮眼睜睜目送,方才得到的勝利喜悅猝不及防地被打散了,只覺心里泛起一股說不出的忌恨和悵然。 晚上七點,京都終于開始全面戒嚴。 仝則走出方閣老家,身上開始一陣陣發冷,這又是發燒前的癥狀,正想著便覺身后襲來一道涼風,送來幾許他熟悉的氣味。 猛地回頭,只見游恒就站在他身后。 “嚇我一跳,你怎么出來了?!辟趧t呼一口氣問,“小敏呢?外頭正亂著,還不趕緊回去?!?/br> 游恒面無表情地凝視他,“你要去哪?” 仝則隱約覺得這人表情不大自然,漆黑黑的眸子里有種少見的凄愴感,之后又暗道是自己想多了,搖搖頭說,“我正要回去,是三爺讓你來找我的?” 游恒默了片刻,忽然道,“小敏姑娘,我已經安頓好了,你不用擔心。早點上車,身上甭管帶著什么都藏好,千萬別讓人看出來?!?/br> 仝則點點頭,回身往街口走。突然一下,脖子上的汗毛豎了起來,他心道不好,卻沒時間快跑或是回眸,只感覺兔起鶻落間,一記手刀狠狠地劈在他脖頸后頭。 眼前跟著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第103章 逆水行舟,兩岸的景物飛一般地向后掠過。 仝則醒來時, 感覺身下搖搖晃晃, 抬起頭,映入眼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第一反應是先去摸槍, 知道還在懷中老地方,他心里瞬時一松。隨即坐起身, 這下動作偏猛了,腦后被襲擊的地方一陣凜冽作痛, 他揉著脖子, 看向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語的罪魁禍首。 “這是哪?”仝則聲音沙啞的問。 游恒在玩一把短刀,大概因為百無聊賴, 他不厭其煩地將刀拔出鞘再合上, 一張臉在陰影里愈發顯得沉郁, 暗藏著某種不動聲色的殺機。 “東海上頭, 過了浙江快到福建,下一個大港口應該是泉州?!?/br> 仝則震驚一秒, 旋即想起游恒襲擊自己時的鎮定自若,此人應該早有預謀,那么無論將他帶到何處也都不出奇了。 “速度倒挺快,我暈了不止一天兩天, 少說也有五六天了吧,這中間你用了什么手段讓我一夢不醒?” 雖然猜到,剛火還是沒能控制住,出口的話自帶了三分氣結的冷嘲熱諷。 游恒顯然心情也不好, 冷漠的沉聲回答,“迷香?!?/br> 所以走到這里已遠離京都,終于可以讓他醒過來了? 眨眼好幾天過去了,什么黃花菜都早涼透了。只是這些人怎么總是這樣,一聲招呼不打,隨意安排人的去留,每次都還美其名曰是為保護,弄得你不接受就是不理解他們一番苦心孤詣! 仝則瞪著游恒問,“他交代你這么做的?放逐我的最終目的地是哪里?” 游恒垂著頭,沒好氣地道,“嶺南,那兒四季溫暖如春,多好的地方,且天高皇帝遠,如今廣州城里最是繁華,你以后要從那出洋也極方便?!?/br> 果不其然,仝則一剎那只覺怒不可遏,旋即惡從膽邊生,騰地坐起身,一腳踢翻了阻隔在兩人之間的小桌子,其后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揪住游恒的衣領,力氣之大,竟將個鐵塔般的人硬生生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他憑什么?想留就留,想打發就打發?”仝則怒吼,“有問過我的意思嗎?你們哪來的底氣,就這么霸道的處置我,他憑什么?” 赤紅的一對眼,內中掀起巨浪滔天,心頭承載不住憤怒,從醒來時積攢的不安彷徨到此刻的驚怒交加,全數勢不可擋地爆發了出來。 游恒任由他拽著,只用右手鉗住他的手腕,力道一點不容情,于是彼此都聽到骨頭被捏住的聲響,嘎巴一下,不過再看仝則那怒氣勃勃的臉上,卻是連半點吃痛的表情都沒有。 兩個男人都在較力,氣血上涌至臉,慍色暈染上了眉間。 “憑你自作主張勸說閣臣,憑你懷里藏著的草案,憑這是口實!將來會成為敵人攻訐他的理由,也憑他自身難保,不想再牽涉更多的人,更憑他心里想著惦著太多人,還要思量怎樣才能照顧好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游恒每說一句,仝則心底的恐懼便加深一層,手指漸漸攢不住氣力,他忽然明白了,要不是到了最后關頭,不是輸得一塌糊涂,裴謹絕不會出此下策。 這不是高高在上的侯爺玩膩了他的小情人,試圖打發到海角天邊。而是一個男人在最后的關頭,依然盡力地在為他的愛人爭取一點點自由。 然而他需要嗎?捫心自問,仝則覺得自己一分一厘都不需要,那么這一點,裴謹難道弄不明白么? “我是混賬……你們也他娘的一樣……”仝則咬著牙,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 話音落,門簾子被掀開來,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朝里頭看了一眼,瞧見兩個男人正臉紅脖子粗的面對面“交談”,不由愣了一下。 仝則再氣惱理智也依然在,見大喊大叫驚動了船家,忙手一松放開游恒,退回到床邊,之后滿眼警覺地盯著那女人看。 女人是來送午飯的,瞥見小桌子倒在地上似乎有點吃驚,先將桌子扶正了,才放下手中托盤,再望一眼仝則,她忽然笑了笑,之后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巴,連連擺著手,笑容里顯出幾分羞澀的歉然。 原來是個啞女,聽不見動靜。怪不得那桌子都被踹翻好久,她好像一點沒感覺到。 女人安置好菜飯,轉身出去了,更識趣地闔上房門。 仝則這才顧得上打量屋子,見空間并不大,擺著簡單的陳設,一看就是尋常漁人出海的船,只是怎么那么巧,剛好碰見一個既聾又啞的船主? 適才的爭執被打斷,憤怒也隨之戛然而止。吵架打架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仝則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半晌抬頭,正好對上游恒看過來的視線,對方眼里的血色明顯也褪去了大半。 “那女人……” 游恒點點頭,“聽不見,也不會說話?!?/br> 仝則有些疑惑,此時不吝以最壞的角度去揣測人心,“是你……” 游恒毫不猶豫的白了他一眼,“不是,人家本來就那樣,我有那么卑鄙無恥心狠手辣么?” 仝則想了想,的確沒有。被自己的懷疑精神弄得有點窘,他苦笑了下,“別介意,是我想多了?!?/br> 游恒不算滿意地唔了一聲,沒再搭理他。 隔著一桌子簡單到粗陋的飯菜,兩個人面面相顧,看樣子誰都沒有半點胃口。 仝則此刻胸中有千言萬語,醞釀了老半天,越發覺得一顆心如同吊在了半空,被一根細細的線拉扯住,徒然生出了一種慌亂的刺痛感。 他盡量平靜的問,“京里什么情況?他不肯逼宮,那些人……是不是用什么人威脅了他?” 游恒略一遲疑,回答說是,“用的是自己人,就是少保的大哥。趁人不備他給太太和孝哥下了毒,用他們做人質。少保有什么辦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再說逼宮的代價是血留成河,他一向都不主張自己人互相殘殺?!?/br> 聽見不是用自己來脅迫裴謹,他到底沒成為裴謹的負累,仝則驀地長吁一口氣,同時心里又涌上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失落于裴謹的決絕,為了“保全”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替他做了決斷。 假如他們之間那紙契約還算數的話,那就是裴謹單方面的撕毀了協議…… 仝則再問,“憲章沒用了,你剛才說的意思,是那些人譬如曹薰之流,會以他逼迫閣臣署名行欲加之罪,這么一來,我就成了那個人證,所以不能留在京都,是不是?” 游恒再點頭,“終于弄明白了?所以你不光不能留下,從此以后也不能再回去。不少人都見過你,特別是曹薰,你現在恨不得是他們眼里頭號的通緝對象?!?/br> 仝則順著他的話琢磨片刻,良久,認命似的澀然一笑,“那也不用去嶺南這么遠吧,一輩子不見,一輩子流亡么?你呢,也被打發來陪我,那小敏怎么辦?” “我都安頓好了,讓人趁天黑把她轉移去了城外,先找個僻靜的鄉下躲一陣子?!庇魏阏f著,從懷里拿出了一沓銀票,“這是從店里取的一部分,做路費和生活所需盡夠了。少保的意思是讓你好好活著,你的身份路引都在,通緝令他會想辦法壓下來,只要不回京都,你應該都是安全的。 頓了頓,他凝視著仝則,一字一句很認真的說道,“別辜負他的心意,從今往后,你可以海闊天空了?!?/br> 仝則挑了挑眉,平生第一次覺得這四個字居然這么諷刺,諷刺到了一種沉重的地步。 火氣早隨著惦念一點點沉寂下去,而最初的心愿,此時聽上去,仿佛就快要實現了…… 仝則隨意望向桌面,那銀票無論數量還是數額,都能給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可以東山再起了,可以出游海外去,人生不再有拖累,當然,也不會再有牽念。很容易就能活得和上輩子一樣,一頭扎進無邊欲海間,浮光掠影似的享受虛榮帶來的各種快慰。 從此后,無情無愛,自由自在。 浮生大抵如此,起點亦是終點吧,兜兜轉轉,宿命總歸難以抗拒。其間也不過是穿插了一段還沒完全展開的情感而已,而說到情感,并沒有誰離不開誰一說,無非合則聚不合則散。 裴謹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怎么會容許自己看著他一敗涂地,更加不會需要任何理解和同情,那是他的選擇,仝則至此完全明白了,倘若易地而處,自己也一樣會這么做。 既然已經離開,就不該再去想了…… 仝則望一眼窗外,東海廣闊無垠,海浪溫柔無限,處處都在預示著一個燦爛美好的開端。他依然能活得光鮮,活得令人艷羨,甚至只要他愿意,還可以活出裴謹那種波瀾不興、優雅從容的態度。 這難道,不是他以前心心念念向往的人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