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畢竟仝則幾次受傷,歸根到底都是因為他。他們這層關系又擺在那,一旦捅破,更是危險。 從前沒有顧慮,因為彼此還沒積淀任何情感,時移世易,心境難免起了變化,裴謹那顆鐵石心腸,居然也會患得患失,何況他欠仝則的,尚有一份舍身護命之情。 仝則看一眼他的眼神,當即全都懂了。 可懂了,不代表會怕,倘若畏懼,從一開始他就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行瞻,拋開別得不說,我認同你要做的事?!辟趧t反手握住裴謹,說道,“內政外交,缺一不可,你攘外這步棋沒錯,不然等到內部爭斗起來就遲了。如今看形勢,你一走,他們內外就勾結起來,敵人在解決你的問題上,是不惜聯手的?!?/br> “這些你心里清楚,我不多廢話?!辟趧t頓一下,再道,“接下來怎么和朝中人交代?我知道你不愿用兵權解決內部矛盾,不愿做軍閥,但你此戰要安撫的人太多,是時候想想如何擺平他們了。好比賠款,要是炸死了你,那三十萬兩恐怕不多不少,然而你還會活著,仗又打到這個地步,三十萬兩賠款可就遠遠不夠了?!?/br> 裴謹以前從沒這么清楚明白聽他的小裁縫說起過時局,且并非侃侃而談,而是推心置腹的切中要害。 他一時很安靜的聽著,心里卻在想,誰說仝則只會做華服量身段,他為人膽大心細,冷靜客觀,其實是個一點就透的通才。 裴謹擺正了態度,點頭道,“說的都對,再說說看,你覺得我接下來該怎么辦?” 仝則想著,慢慢說道,“賠款要控制在彼此都可以接受的范圍,絕不能按國內有些人的想法——獅子大張口榨干喝凈。幕府一系一半的私產加三十萬兩,不能安撫也要努力安撫?!?/br> 此話正中裴謹下懷,只不知仝則的緣由是否和自己想的一致,便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日本三島受地域所限,缺乏資源,遲早都會有膨脹的野心,實不宜壓制太狠,否則必有魚死網破般的反彈。國內民生很重要,只要老百姓有活路,野心家的鼓吹就很難打動民心,不會激起同仇敵愾的情緒。東海就能保持安穩?!?/br> 仝則是讀過第三帝國興亡史的,記得德國在一戰中戰敗,被英法聯手壓制過狠,國民經濟一蹶不振,國內積弱剛好給了納粹一個借口,振興民族的“理想”宛如一劑春藥,于彼時彼地簡直不能再有效。 他能說得出這些主張,是占據了解史實的便宜,可裴謹呢,卻是實打實有這方面的籌謀,是以即便一拍即合也沒什么可自滿,反倒是兩廂對比高下立判。 裴謹果然頷首,目光清和澹然,注視仝則時,毫不吝嗇的帶著一味真誠的欣賞。 仝則微微側過頭,知道自己該對這記注目敬謝不敏,只繼續道,“至于穩定,你扶植天皇,但不能讓他成為下一個幕府。趁他羽翼未豐,及早簽訂條約,管制軍備,限制其發展,日后他們的軍需物資只能仰仗我們,當然也不必給他最先進的。再以維護國土安全為由,讓大燕派軍進駐,一方面是一榮俱榮,一方面也是看護他們的一舉一動?!?/br> 裴謹聽得一言不發,半晌一笑,起身去了外間,回來時拿了幾頁紙遞給他,“這是我昨天草擬的,你看看吧?!?/br> 紙上正是他的字,筆鋒剛勁,隱隱有股鋒芒,美則美矣,卻多少透著點桀驁。 仝則收回思路,再看內容,一條條一項項,居然和他剛才說的不謀而合。 事實再一次證明,裴謹是真的比他高明許多。 仝則抬眸沖他笑道,“原來你都想好了,我又在魯班面前班門弄斧了?!?/br> 話雖如此,他卻覺得可以寬一半心了。 裴謹搖頭,“非要謙虛?怎么不說我們之間心有靈犀?!鳖D一下,他笑問,“還記得我說要送你份禮物么?” 好像是有這么個提法,而當時的原話似乎是——送你當聘禮。 仝則笑得一笑,彼時不過當玩笑在聽,此時此刻,他覺得再不認真對待,好像都有點對不起自己心口下方接近一寸長的傷疤。 “是什么?”仝則眨眨眼,頗有興味的問。 裴謹起身,從外衣內兜里取出一封公文,“你的自由身?!?/br> 打開來看時,和曾經大赦仝敏那封一樣,只是上面還有著十好幾個名字,仝則兩個字夾在其中,除了姓氏,沒有半點顯眼之處。 這個時點上他和皇帝勾兌此事,不用想,必是費了一番腦筋,夾帶上這么些人,不就是為了不凸顯出自己? 裴謹的確是用青姬做了交換,內中故事并不足道,所幸小裁縫和他眼神一對,便即心領神會,沒有再追問過程。 “多謝?!笨戳税肴?,仝則只說出這兩個字,心喜之情自是不足以言表。 仝則當然是高興的,這意味著什么完全可以想象。從前心心念念的錢財、自由他都有了,他可以離開京都,甚至離開大燕,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然而,時機似乎不大一樣了。 不知該說裴謹心機深沉還是用心良苦,仝則明知道他是一定要讓自己喜歡,甚至愛上他的,最好這一切歡喜來的還要比他早才好。那么裴謹成功了,自己此刻的心境,的確已不想再離開。 上輩子獨善其身,從世俗意義上來說,仝則善得很是成功。不提艱辛,畢竟誰沒有煩惱悲傷,和得到的成就相比,一切都是公平的。 可如果這輩子依然那么活,遠渡重洋,在異國他鄉求得一份肯定,他突然就覺得那樣的生活不可想象,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這是他的國家,正在蒸蒸日上日新月異,他想看著它成長,也想看著它強大,更想見證它變得越來越接近理想。 誠然,他注定只是歷史長河里的滄海一粟,生前不會風光無限,死后不會載入史冊,將來也不會為后人知曉。 但依然不能阻擋他來過,并且真真切切的努力活過。 仝則臉上的表情變換著,從克制的暗涌到平靜的欣喜,轉折毫不突兀,落在裴謹眼里,分明又添了一種不必言說的默契。 目的達到了,他的小裁縫不再想遠走高飛了——當仝則得到自由的那一刻,就意味著他可以選擇,而不需要掙扎或是平衡就可做出的決定,一定會符合他內心最真實的向往。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只是冬夜苦短,仝則又有傷在身,倆個人各盡所能不大耗費體力的溫存一刻,方才相擁而眠。 翌日仝則醒來,裴謹已不在宅中,這本來沒什么出奇,不料等到晚上,卻還不見人回來,他問過正兒八經的裴謹親衛,也只說大帥在商議受降、談判等諸多事宜,恐怕是忙的不亦樂乎。 裴謹這一走就是三個晚上,再回來時,卻為仝則帶回了另一份禮物。 第89章 這日直到夕陽西下,裴謹方從外頭風塵仆仆的回來。 打發了所有人,關上門,他臉上似乎隱隱藏著某種興奮,雖沒什么倦怠,卻也掩飾不住一身的征塵。 無論天氣多冷,裴謹向來不過多加一件披風而已,此時解下來,仝則不必湊近也能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硝煙味道,除此之外,還混雜了一股汗水蒸騰的熱度。 屋子里炭火生得旺,裴謹背上正冒汗,下意識解開領口,袒露出一片光滑的皮膚和筆直的鎖骨,顏色比在京都時深了不少,加上汗水的點綴,看上去格外健美,甚至還帶了種粗曠野性的力量。 仝則盯了片刻,沒敢再看下去,偏轉視線,余光瞥見裴謹拿出一疊厚實的紙,不太像信件,他定睛再看,只見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公式和數據。 “是那個大冢交代的,”裴謹說,“日不落號上的各項參數,其中幾個數據非常有用?!?/br> 他并沒說那些你立了大功之類的客套話,眼睛里卻分明寫著信任和感激,仝則也覺得欣慰,略看看說道,“那就好,不能讓英國佬專美于前,好東西嘛,當然要拿來分享,等改良了咱們的戰艦,大帥一定更能橫掃千軍?!?/br> 裴謹近來只要聽到他說“咱們”這兩個字,就特別容易心潮澎湃。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太了解一個冷靜疏離的人要融入一段關系會有多難,是他花費了多少心血才得來的結果,不過現在再回想,一切都很值得。 只是有點可惜了,這樣好的氛圍,配上這樣俊俏的郎君,卻不能和他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 “小騙子,得了手這么興奮?”裴謹端詳仝則的表情,含笑道,“宇田小白臉效率頗高,回頭你替我謝謝他?!?/br> 仝則摸著下巴,邊打量他邊笑,“呦,大帥這是,不好意思親口言謝?”笑罷又搖了搖頭,“我的騙術不算高明,大冢是因為思念母親心情急迫,加上這個誘惑太大,也確實少有人能夠拒絕?!?/br> 說完便即想起身邊人,奇怪在第一時間,仝則甚至沒想到自己的母親,而是惦記起裴謹和薛氏之間那點子齟齬。 倘若易地而處,換做是裴謹呢,有人以他的母親做要挾,他會甘心就范么? 裴謹一定是在意薛氏的,否則就不會有少年時代那些苛責自己的行為。仝則沒聽他親口提過,也不知他愿不愿意說,然而自己憑空這樣想著,倒是比第一次聽李明修提及要心疼得多。 如果能早點認識你,仝則默默地對自己說,我一定會陪在你身邊,像曾經照顧陪伴裴熠那樣,做你的伴讀,當你的玩伴,成為相伴你一生的知己和朋友。 若你有煩惱,可以找我傾訴;若你有悲傷,可以盡情在我懷里痛哭;若你感覺不平,可以在我這里得到一切想要的慰藉。 ——我愿守護你的脆弱和堅強,陪你長大成人,與你呼吸相聞生死相關。 裴謹見他一直出神,只從那微蹙的眉尖中便體味出他在琢磨什么,心里一動,笑道,“在想我和家人的積怨?替我不平?用不著,要真有人拿他們來威脅我,我是不會動心的,說不準還當那是挺好的報復機會?!?/br> 說話間,他眉梢眼角全是壞笑,仝則瞇眼看著,暗忖每每他做這幅表情時,說的話其實多半都不會出自真心。 掩飾基于習慣,那么他心里始終還是在意的。 無謂和嘴硬的人計較,仝則笑笑,轉口問道,“定了哪天回去么?” “你不是還沒好利索,”裴謹不愿多提這個,沖他招手道,“有東西要送你,過來看看?!?/br> 又送禮物?仝則頗有幾分無奈,瞥著他道,“你是抄了幕府家,預備送我銀票么,那先說好,低于五萬兩就別送了,還不夠我隨便做幾身狐裘的?!?/br> “少來,我什么時候給你送過錢?不過這玩意還真是抄來的?!迸嶂斠幻嫘λ麌N瑟,從懷里變出了一只盒子,“我覺得你會喜歡?!?/br> 這么自信,仝則挑眉猜測,里頭十有八九該是支槍,從前他送的那支被金盛那伙人繳去,丟在了茫茫西山里,弄得他從此再沒有防身之物。 而裴謹這人又是槍不離身,不光自己如此,更要求他也如是照辦。 結果蓋子打開來,果不其然,和他猜想的一般無二。 一支轉輪手槍,槍管锃亮,手柄烏黑,各自泛著誘人的光亮,實在是漂亮得令人發指! 槍內沒裝子彈,仝則一面把玩,不覺嘖嘖笑嘆,“聽說這東西安全性不錯,大帥附送二十顆子彈,想必夠我防身的了?!?/br> 裴謹的確在第一眼看到它時,就想起了仝則。那槍身線條流暢細膩,鋼制的拋光面亮度驚人,彰顯著力與美的極致平衡,靜靜地躺在那里,凝練而肅然。 現在聽仝則這么說,他覺得自己的初衷并不是因為思及危險,便否認道,“玩物而已,博君一笑。你和我在一起不會出事了,我保證?!?/br> 他靠近仝則,手臂環上他的腰,額頭相抵,看得見對方漆黑的眼眸,襯出面頰蒼白消瘦,他的手輕輕一碰就能估量出仝則瘦了多少,當日所謂省糧食原本只是句玩話,可其人重傷之后氣血兩虧,還真讓他自己給說著了。 裴謹撫摸著他,不自覺從第一處傷疤開始——那是在周家遇見刺客時,左肩被刺中的一記刀傷。 仝則身上的每一處傷,認真說,緣起都是因為他。 裴謹手指繾綣流連,腦子里不由回想起初見,那時仝則給人的感覺,很像一只機警的山貓,言談中流露出不多的一點鋒芒,從容平和,而那些冷靜警惕其實也還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 現在他整個人都敞開了,越來越坦蕩,越來越潤澤,此刻安靜的被自己環繞,那側臉的弧度清晰堅毅,愈發趨于成熟,依舊是靈活敏銳的,卻更沉穩,很像他手里的這把槍,在精致的外表下,暗藏機鋒。 裴謹對愛人不吝溢美之詞,卻并不知道這幾天他不在時,仝則都想了些什么。 仝則習慣未雨綢繆,既然打定主意不離開裴謹,那么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將來,再像從前那樣隱藏在暗處只怕不易,很多事也沒法像從前那樣順利有序的去進行。 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他跟隨裴謹前來,又得到了裴謹為他爭取的自由,這層關系進展至此,如何還能想當然的,輕而易舉瞞過旁人的眼睛? 這世上,沒有掩飾得住的情感,就如同貧窮和咳嗽一樣。愛,一樣難以掩蓋。 不能成為裴謹的軟肋,裴謹回朝,會有更殘酷的戰爭等著他,這場仗要持續多久也沒人說得清。那么他首先要做的,是保護好自己,不能再被人劫持,不能讓裴謹分身乏術。之后,盡自己所能繼續做一個細作,這是他早前就已決定好的。 只要裴謹還需要,他就可以一直做下去,不過和最初的想法不一樣了,這個決定無關刺激,甚至無關熱血,只關乎,他喜歡這個男人。 誰能想到有一天,他也會有如此純粹的念頭,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至于將來再要碰到質疑,無論來自裴謹的母親,還是來自于他的朋友,仝則知道,自己應該已能夠坦然應對。 他于是努力養好身體,認真吃每一頓飯。盡管他能察覺出,這一次的傷波及到心肺,時常覺得氣短,偶爾更覺心慌,有時午夜夢回,他喘不上氣被憋醒過來;有時出門散步,呼吸一口冷風,都會被刺激得肺部一陣劇痛。 這些他都可以忍著不提,也能做到咬緊牙關忍著不咳嗽,反正迄今為止還能瞞得住游恒。 仝則當然也著急,畢竟往后日子還長,不能早早落下一身病痛。 他更知道自己有多貪戀裴謹的柔軟和溫暖,渴望會在每個心口疼痛的瞬間涌起,漸漸地,沉淀成心底一抹揮之不去的執念。 裴謹何嘗沒有私心,指尖游走于傷痕上,他在心里想,還是不能實話實說。 他要好好護著仝則,不讓他再遭遇任何危險,可轉眼半個月過去,仝則的臉色依然沒恢復,唇色看上去也依然淺淡。倘若和他一起回到京都,倘若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查出他們的關系…… 何況京里還有那么多污糟的爛事,亟待他回去處置。 他投鼠忌器了,只能想到一個暫時周全的辦法,將仝則安置在較為穩妥的地方好好將養身體。 希望他能理解這番苦心,乖乖地聽話。裴謹身子貼上去,滿含愧疚的在想,再給我點時間,等我解決了眼下的麻煩,一定會親自來接你回去,因為我離不開了,也決計不會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