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濃重的血腥氣在明堂中蔓延,在場眾人俱是訓練有素,個個都能不動聲色。 唯有仝則是個例外,他不敢在去看那血人,余光卻瞥見那身體在不斷扭動,紅彤彤的,像是條赤色的大rou蟲子。胃液禁不住一陣翻騰,他拼命去壓制,此刻不能吐也不敢吐,只好強忍著,甚至忍耐著按下以袖掩鼻的沖動。 他一直站在裴謹身后,正是渾身難受的時候,忽然覺得手里被塞了個香袋,是裴謹反手丟給他的,一時呼吸間傳來濃烈的艾草氣息,還摻雜著蘅蕪的幽冷,薄荷的清涼。 裴謹并沒回頭,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孟氏一家三口。孟當家正是目眥欲裂,孟夫人嚇得跪倒在血泊中,無奈嘴巴被人按住,只能發出嗚嗚的哭聲。 裴謹一點不在乎,從容自若直視那血葫蘆,“令愛受苦了,少了一條手臂倒也沒什么,要是再少一條腿可就不大協調了。我先不讓人包扎,您老曉得什么意思?就是怕等會砍了腿還得再止血,怪麻煩的,您說是不是?!?/br> 他用慢條斯理的語調,和顏悅色地說,眼里的鋒芒隱去了,然而沒有一絲惻然,更沒有半點動容,活脫脫像是個玉面修羅,偏偏還長著一張如生菩薩似的溫潤面孔。 姓孟的此刻眸子里全是血色,就在殺意快要溢出來的時候,卻見裴謹的手再度抬起來,孟夫人見狀“啊”地跳起來,可惜沒等掙扎就又被人按了回去。 “停!”孟當家一聲怒吼,吼過之后聲音巨顫,“我認栽了,你要什么我都給你,讓你掃清障礙,肅清異己,但你要承諾,務必放我妻女一條生路?!?/br> “討價還價吶,這里又不是菜市場?!迸嶂斴p笑著,口氣像是訓小孩子,可轉眼就頷首道,“可以?!?/br> 直到那份讓他滿意的名單到手,姓孟的簽字畫押完畢,裴謹才淡淡吩咐,“給孟小姐包扎上吧,仔細處理傷口?!闭f完立即起身,虛虛拱手道,“多謝孟當家,不耽誤你們一家團聚,裴某先告辭了?!?/br> 來時陪侍的一群人再度簇擁著裴謹出來,他回眸看了一眼,見仝則安靜地跟在身后,那眼里沒有什么波瀾,只是臉色煞白,在夜色中尤其明顯。 “先上車?!迸嶂斏焓址隽怂幌?,沒發覺異常,心下稍安。 仝則依言登車,坐定了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你會……怎么處置他們?我是說,那對母女……” 裴謹敲敲窗欞,示意車馬前行。方才走出去十幾米,忽然間身后像是炸開了鍋,仿佛綿綿不絕般,一長串槍聲響起,吵得人耳膜生疼,之后便聽到有奔跑聲,過了好一會兒,平地一聲轟鳴,眼看著身后騰起沖天的火光。 是裴謹的人,炸掉了那座寨子。所以不必再回答,仝則不相信裴謹真有心思,或是真有時間再去轉移那對母女,她們的結局應該是隨著山寨一起,葬身火海。 “都死了,這就完了?”仝則回頭看著,許久之后才收回視線。 “說了讓人家三口團聚,那就該說話算話?!迸嶂斠荒樥\懇的回答。 仝則看著他的臉,不由一哂,“我以為你不殺婦孺?!?/br> “怎么會,一視同仁,我從不歧視女人?!迸嶂斝Φ贸錆M諷刺,“放虎歸山不好。做人不必心存惡念,但婦人之仁確是大忌,那是在對同袍手足為惡,我要照應自己人,也就不介意做一個施惡者?!?/br> 可方才那類刑虐呢?仝則這會兒回想,脖子上的汗毛都跟著豎了起來。 再看裴謹依舊風輕云淡,愈發襯托得他是那么倉惶可笑,然而他一直以為男人上戰場殺敵是一回事,私下里酷刑逼供又是另外一回事。雖然不能算是錯,但對于他來說,卻是需要完全不同的心理承受力。 沉吟的當口,仝則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虐待、殺戮,還有裴謹微笑著看那女人滿地打滾的樣子,彼時他真好像一個嗜血的邪神,既美且艷。于是憶起在裴家的見聞——那個喜歡虐待小廝的大爺裴詮,跟著心頭便是一陣狂跳。 裴謹不會也是某種意義上的s吧?如果有這個傾向,他是決計吃不消的!仝則最多能接受一點情趣,譬如小小不然的捆綁之類,再狠一些,他自問承受不來。 “我……我能問你件事么?”仝則回眸,笑容訕訕,心跳如擂。 第48章 該問什么來著?見裴謹點頭,仝則驀地里又含糊上了,總不能真的脫口而出,你是不是有虐待癖這類話吧? 仝則搜腸掛肚,折騰著那點子措辭,陡然卻回憶起裴謹說過的——他和裴詮不一樣,并沒有相同的嗜好,那么或許,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臉上微微有點發燙,他竭力控制不許那片熱再肆無忌憚地蔓延。裴謹卻一味盯著他看,笑容頗有幾分意味深長,讓人瞧一眼便覺得有種一言難盡的尷尬感。 到底不甘心就這么慫了,仝則梗著脖子道,“我不覺得殺幾個漢jian有錯,可你剛才明明答應放過她們,既然說了又食言,就是成心騙人……” “兵者詭道,你該讀過書吧?”裴謹掖著袖子,慢悠悠打斷道。 沒讀過,不過確實也知道!仝則被噎了一句,跟著就有點火大,“我還沒說完呢……” 裴謹仰面一笑,做了個請講的手勢,配合臉上的表情,堪稱非常之欠。 “就算是要逼供,也可以使用……使用點別的手段吧,干嘛非得弄那么大陣仗,血流成河,人家都要死了,死之前就不能給點安生?” 裴謹唔了一聲,“那請教仝老板,換做是你,又有何高招?” 能有什么高招,仝則兩世良民,在和平年代里安分當他的中產階級,連電影里的逼供橋段都鮮少觀看,做人已經夠艱難了,何必沒事找虐去琢磨如何同類相殺! 喉嚨上下動了幾動,仝則底氣不太足的回答,“比方說,把刀架在脖子上,哪怕捅破點皮兒呢,以姓孟的愛女程度,估計當場也能就范吧?!?/br> “太慢?!迸嶂敁u頭,吊著一邊唇角笑了出來。 仝則無語之下,發覺裴謹一做這個動作,整個人就散發出一種相當不正經的腔調,好像方才在賊窩里沾染上的那點癖氣還沒褪干凈似的。 “我不耐煩等那么久,現在已經一點多了,不是有人說要我注意身體,我也想早點回去歇著?!迸嶂斦f話間,忽然湊近他,在仝則耳畔輕聲調笑道,“也不想讓有些人覺得太過疲憊?!?/br> 仝則無奈往后仰頭,盡量忽略耳垂上那陣癢梭梭,充分調動腦汁,揣度起他的話,“也就是說,你原本不一定非要使用這種手段,更不是次次都會弄得這么慘烈?” 裴謹卻不吭氣了,只是深深凝視他,而這一番注目,簡直是要從他眼里一直看到心底去,弄得仝則心跳加速,那速度漸漸越來越離譜,連深呼吸都有些壓制不住。 “以后有什么話直接說,不必兜圈子?!迸嶂斪旖枪雌鹨幻蜃有?,帶了三分調侃,七分嘲弄的看著他,“你應該是在想,我是不是一貫這么暴虐?不僅在外頭,在家里,甚至在床上,是否也會如此這般?” 一句話,仝則只覺得天靈蓋都炸了,怎么也沒想到裴謹會這么坦率,這么大膽,不光什么都敢說,更愣是比自己這個來自現代的經年老處男還放得開。 一想到這個,他就沒來由起了煩躁。沒辦法,那的確該算是他的黑歷史了。 仝則從不覺得守護童貞有多偉大,一切只不過是陰差陽錯??嚲昧?,難以邁開那步罷了。也是因為從前給自己設下太多套兒,畢竟他是個挑剔的人。那種挑剔源自于審美需求,水準提上來再難降下去;也源自于內心暗藏的天真,這類天真頑固起來真好像是茅坑里的石頭。 他可以不介意對方是否是第一次,但還是希望可以具備天時地利人和,讓故事發生在自己最美好、最有感覺的狀態下,欲望一拍即合。 否則,就難以成其為故事,大抵只能算作是一場事故。 如今被人問了個底兒掉,再不承認未免太虛偽。仝則沒好氣地點了下頭,“是,三爺肯回答我這個問題么?” 裴謹定定望著他,好似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形容兒,只是目光溫柔似水,教人看久了便萌生出幻覺來,似乎即使溺斃其間,也能算是死得其所,就跟牡丹花下死一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假如裴謹真動了情,那就一定會回應。仝則耐心等待,暗暗思量,裴謹是聰明人,勢必會有聰明人那些自負,所謂兵者詭道,既是用在敵人那里的,也就不該再套用在自己人身上。 于是等待良久,只見裴謹忽作一笑,“想知道?自己試試不就都清楚了?!?/br> 仝則,“………” 居然被他耍了!仝則怒火中燒,腦子里只涌上來不能輸三個橫字,一口氣提上來,當場揚起下頜,“放心,我會試的?!?/br> “何時,何地?”裴謹緊接著便笑問。 仝則,“………” 裴謹好整以暇,繼續悠悠補刀,“是不是,還需要一些類似儀式感的安排?” 這句又是什么意思? “你是講究人嘛,估計要地方好,環境佳,氣氛甚至氣味一樣都不能差,最好還要是在微醺的狀態下,被撩撥得欲罷不能,其后再欲仙欲死,以上種種,怕是缺一不可吧?” 哪兒有這么矯情,仝則不忿地想,這話合該說的是他自己才對! 運運氣,他哼笑著回應,“不至于,我這人……興致所至,哪里都好?!?/br> 裴謹哦了一聲,隨即做恍然狀,看看他,又假裝四顧看看周圍,這封閉的車內,不大的地方,既然容得下兩個人,當然也就容得下兩個人之間可能發生的任何事。在深夜無人的曠野外,星月慘淡,山風勁勁,其實很適合做一些,隱秘而不可言說的誘人勾當。 仝則端詳他的神情,立刻明白其意。然后,打從心眼里開始慫了起來。 嘴巴上逞強猶可,他對某些事的要求,雖不到裴謹形容的那個程度,但也需要有想象空間。于是驚覺自己對裴謹的認識還不到家,這人看著精致文雅,實則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經歷過戎馬生涯,那種粗糲悍然可以隱而不發,只暗藏在平日里看不見的地方。所以他說自己從不禁欲,那么換句話講,他應該就是放任天性勇往直前,真正興之所至哪里都好的類型。 仝則不由犯怵,他一向識時務,知道不能在狠人面前耍狠,該低頭時無謂強項,緊張地吞咽一口,方才倉惶地說,“別,還是……別了,我現在滿鼻子里都是血腥味,真的……真的,想不來那個……” 其實,此時此刻,他還真是多慮了。 裴謹再強悍,終究不過一介凡人,折騰到這會兒早就沒了那心思,倒是眼見仝則本來一副伶牙俐齒,被他幾句話弄得支支吾吾,光是那份欲蓋彌彰的慌亂就夠讓人心疼的。 都嚇成這樣了,足見誤會甚深,還是找個合適的時機,從里到外好好調戲過再說罷。 “我可以等,等到你認為合適的時候,我不著急?!迸嶂敎厍槊}脈地說,架不住這句一完,又飛過來一刀,“反正是我的,總歸跑不掉?!?/br> 仝則笑了,他壓根就沒打算跑,不光不跑,還很想試個清楚。明知道好奇會害死貓,卻還是按捺不住,他對裴謹有興趣,兜兜轉轉至今滋生出了越來越多欲望,身體是不會騙人的,經歷過那些悸動、澎湃,他就清楚地了解到,自己想要這個男人。 只是有些話,他還需要先問個明白。 仝則上輩子是一個人在奮斗,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時候一長,難免養成走一步會思量后頭好幾步的毛病。世上如果沒人給你撐腰,沒人愿意做你后盾,再不為自己謹慎打算,只會死得比別人都快都慘。 “我有個想法,既然是契約,三爺總得給個時限,多早晚才算完?咱們這約定,總不至于簽他一生一世吧?” 裴謹臉上淡淡的,看上去漫不經心地在聽,心里卻有暗火涌過——他莫非把自己說過的話全忘光了?不會,他猜仝則沒忘,那就是從頭到尾一句都沒相信過! 誠然一輩子太久,沒人能保證什么。何況像他這樣的人,一直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可能性太小,一旦有閃失,勢必害人害己。他隱憂的部分里包括仝則,本著為其人負責,他應該替他想好退路。 而興趣這類事,誰又能打包票一直有?裴謹自認年輕,可惜對方比他更年輕,倘若有天仝則想過正常男人的生活,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莫非自己還真揪住不放手?他裴謹拿得起放得下,就算再愛也不會勉強旁人,不是不能,而是根本不屑,這是他的底線。 裴謹不做聲,只是瞇著雙目,像是考慮了好半天,于是他每動一下眉毛,都能看得仝則心下一陣亂跳。 仝則開始疑心自己又說錯話,觸了裴謹的霉頭。他暗暗往窗外瞟,眼下還沒進到城中,荒郊野嶺,四下無聲,再想起上一回,不過用錯一個老字,結果惹得這位侯爺拂袖而去,而這一回呢,裴謹會不會憤然把他趕下車去?!雖說十幾里路他走得回去,但外頭呢,千萬可別有狼…… 仝則有個好處,非常善于自省,方才那句問話的確是有討價還價的嫌疑,裴謹說過要你情我愿,自然就不會在這段關系里持做買賣的態度,他偏要這樣問,明顯是證明自己還沒陷進去,尚且不夠愛裴謹。 然而愛這個字眼,實在是過于宏大了。 年輕時總以為,倘若對方死去,自己也無法獨活那種才配稱得上是愛。隨著年齡漸長,知道了人生還有許多旁的牽絆,不光自己要好好生活,更要肩負責任和義務,那才是對自己、對身邊人負責任的態度。 那么問題來了,究竟什么才算是愛。仝則一個光棍,對此半點頭緒都沒有,恍恍惚惚地,腦子里只盛滿了一種雖不能之,卻心向往之的感慨。 “三年吧,”裴謹突然開腔,揉了揉眉心,一陣疲乏感襲卷周身,“要是有變故可以再續約,三年期滿,你如果想走,我絕不強留?!?/br> 倘若仝則觀察得再細致一點,便能察覺出裴謹的倦意不是裝出來的——心里最柔軟的部分像是被人用最細的針扎住了,點雖小,針尖卻銳,只一下,生疼的感覺便即直竄入腦。 意氣風發的裴侯,平生頭一次遭遇此等荒謬,他看上的人,居然沒有看上他。那樣理智,那樣有所保留,保留到令人發指的程度,一個年輕的男人,正逢生理上最沖動的時候,究竟是有多無情才能這樣控制得??? 裴謹自覺已滿足了仝則很多要求,溫柔地待他,幾番承諾允他前程,到頭來卻還不能令他放下心結。 這就是和聰明人打機鋒的壞處,棋逢對手需要勞心勞力,在一段感情里,未必是值得慶幸的事。 裴謹到底自持慣了,不過片刻功夫,已然恢復神采,微微笑道,“別想那么多,我接下來有事,再去看你要等個三五天了,你可以專注做你的事,也可以間或理理思路?!闭f完澹然一笑,“正所謂,好飯不怕晚嘛?!?/br> 仝則被最后這句逗樂了,裴謹不生氣固然好,竟然還能流露精致的淘氣,獷悍的坦蕩,此刻更是眉梢眼角風情無限,真是善解人意,慷慨又大度。 只有鐵石心腸才能抵擋如斯誘惑吧,仝則早就放棄了抵抗,他并非冥頑不靈,也自有軟弱的時候。 ——他會在冥冥之中,期待那種被選中、被欣賞、被珍惜,同時被尊重的美好感受。 第49章 所謂的國喪一過,京都很快又恢復如常。 奢侈品一條街鎮日車水馬龍,眼看盛夏將至,富人和貴人們忙著訂購新衣裳,權當是消夏的一項活動,可是苦了仝則,為此只覺得自己每天睡眠都很不足。 每當他覺得腰酸頸疼,就會不由自主納悶——究竟裴謹是怎生熬過那許多個不能睡覺的夜晚。 按說裴謹今年虛歲二十四,正值好年華,體能好、精力旺盛是正常。只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已算不上特別年輕,至少該是有家室和孩子的人了,而這樣一個大好青年居然還未成親,想想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