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裴謹說話算話,有事耽擱住,果然多日不見蹤影。而他的預測很快得到證實,皇帝賓天,舉國哀悼七日。七天過后,一切便可恢復如常,聽說大行皇帝留下話,喪儀一切從簡,不知新帝和大臣們是否會遵照執行,不過這類遺命,或可看做是封建王朝皇權衰落的象征。 裴謹人不至,東西卻源源不斷。他不送吃喝玩器,只送和仝則工作相關之物。譬如這一季江南時新花色的綢緞絲料,此外更專門雇了一個廚娘,叫文嫂,四十歲上下。做事干脆利索,最拿手是做淮揚菜,仝則吃過一頓她做的飯,發覺其人手藝是驚人的好。 文嫂見了他,便規矩地笑說,“佟爺生了病,是看著單弱些。侯爺叫奴來伺候,可是身有任務的,務必要半個月時間內讓您恢復精氣神。佟爺素日有什么喜好只管吩咐,奴一定盡心盡力辦到?!鳖D了頓,又打量起仝則,“佟爺才十六吧,這會兒正該長身體,論個頭是不錯了,就是身板看著瘦,倒也……不算弱,等回頭啊,咱們還是先從湯水上補養起就是了?!?/br> 莫非他真變單弱了,還是裴謹嫌棄他太瘦? 等到仝則能下床,一再問過大夫,得知身體確已康復,便開始策劃著如何強身健體。眼見著國喪期間也沒生意,索性每日在那一方小院里做起運動。 俯臥撐、仰臥起坐是必練的,訓練肌rou最立竿見影。仝則本就閑不住,又好動,上輩子就很注重身體肌rou線條的流暢度,于是不光做無氧運動,甚至在晚上還會繞著小院跑步。 他一副無事忙夜游神模樣,看得游恒一頭黑線,只覺得他每天像個傻子似的跑來跑去,卻不知道他還躲在屋里做大量的無氧運動,那日不小心碰了他胳膊一下,這才驚覺這小子手臂居然變粗了,也變硬了,再仔細看,連臉部輪廓都變得更清晰分明,還透著股子利落的削勁。 “果然有進益啊,這是吃了文嫂的飯長勁兒了不成?不對啊,咱倆可是一個鍋里吃飯的?!庇魏阖恐袊@,興致一起,大手一揮招呼道,“來來,和哥哥比劃一局?!?/br> 他是指掰腕子,說完手肘立刻支在桌上,附帶挑釁似的沖仝則眨眨眼。 男人天性好斗,仝則的比試欲被他激出來,當即說好,“不過你只能使力氣,不可以用功夫,不然算你勝之不武?!?/br> 游恒笑了下,表情透著一點點不屑,心道和你這樣的玩兒兩手還用使什么暗勁兒,也忒瞧得起自己身上新長出來的四兩rou。 畢竟是摸過槍也摸刀劍的主兒,游恒一雙手粗糲得可以,指腹掌心全是厚厚的繭子。仝則才一握上,頓時覺得剌得手一陣刺痛,反觀自己的,那皮膚養得極好,再加上原主骨骼秀清逸,手指修長,真有點秀氣得過分。 搭上這樣一只白皙的爪子,游恒輕敵之心登時大盛。不想真開始交上手才知道,仝則根本沒有想象中那么孱弱。 他腕子靈活,充滿勁道。這陣子每晚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仰臥起坐下來,練就了上肢和腰腹力量。只要想用,他可以腰身筆挺的端坐著,于無聲無息間集中發力。游恒本以為兩下就可以擊倒他,不意最后連使了三次勁兒,皺了三回眉,才將仝則給贏了下來。 仝則坦然笑笑,輸給職業武人不算丟臉,才要跟他請教兩句,忽然聽到身后傳來清脆掌聲,“游大哥好厲害,不過我哥竟能撐這么長時間,也算是難得了?!?/br> 敢情是仝敏來了,方才一直站在大門旁看著,怪不得呢,仝則背對仝敏,丟給游恒一記,原來如此的了然眼神。游恒小心機被識破,仗著自己臉皮厚,也不以為意,只笑著起身,一臉憨厚的給仝敏讓座。 適逢國喪,仝敏出門穿著一身白衣白裙。老話說得好,要想俏,一身孝。這話應在仝敏身上半點不差,仝家人身量都不低,她這半年多出落得更加高挑了,裝扮素凈之下愈發顯得窈窕,宛如亭亭玉樹。 “今天天好,難得你肯出來逛逛?!辟趧t對這個便宜meimei一向溫和客氣,基本上算是有求必應。 仝敏卻斂了笑,從隨身包袱里取出兩個牌位,“咱們關起門來說話兒,皇帝崩了,雖然爹娘不得平反,但是好歹也算是人事盡了,旁的不說,咱們也該祭拜二老以慰他們在天之靈,往后這牌位咱們兩下里各供一道?!?/br> 這是應當應分,仝則不反對??勺鳛橐粋€現代人,要他給別人的父母下跪磕頭,這活兒怎么想怎么讓他覺得別扭。 但他躲不掉,只好忙不迭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少不得咬牙說給自己聽,權當是代替原主盡孝道。再加上仝敏面容肅穆,分明沒得商量,看得他也頓失反抗之心,頭一回半糾結,半不情愿地祭拜起兩位素未蒙面的逝者。 既然要活下去,就得活得大抵像這個時代的人。 那頭游恒倒是福至心誠,不消他們兄妹發話,跟著自覺地拜了四拜,儼然像是仝家上門女婿,被仝則嘬著牙花子打趣兒了幾句,當場義正言辭的反駁,“這是給長者應盡的禮數,再說逝者為大,你懂什么!” 懂,怎么不懂呢,仝則這人最多促狹,從不刻薄,當然不至于當場拆穿游恒的心思,之后又盡責地陪著仝敏在靈前哭了一會兒,安撫半日,才算走完一套祭拜程序。 好在仝敏沒提多余的要求,比如要他爭取為父母平反那類話。 閑來無事的時候,仝則也會思量,迄今為止裴謹都為他做過哪些事。雖然自己還沒脫籍,然而他并不想再為這個去求或是去煩裴謹,一切都該水到渠成,他相信裴謹心里有數,倘若他值得,裴謹就一定不會虧待他。 至于裴謹送來那么多東西,總要禮尚往來才像話。仝則于是認真做起那件應承過的箭袖戎衣,用最上等的金線云錦,一針一線,甚至連縫紉機都不大用,盡管正值國喪,但在自家門里做華服,只要沒人知道,也就不會有人去管犯不犯法。 他做得用心,不由自主會想象裴謹穿上它的樣子,還會想象他不穿它的樣子。 憑借職業眼光,他很容易看得出,裴謹絕對是穿衣顯瘦脫衣有rou的那類型,由此又心猿意馬了好一陣,等回過神來,不免鄙視自己是著了色相,淺薄得一塌糊涂。 可誰能逃脫色相呢,更別說他天生就對美有豐富的感知力,而要說這一點是淺薄的話,那世上有幾個人能高妙到透過骨rou,一眼便看穿對方靈魂的顏色。 身體無須親見,亦能想象。但對于裴謹的生活,仝則發覺除卻李明修透露過的那一點點童年經歷,還有目下他看上去無所不能的形象,幾乎像神祗一樣高貴而不真實,除此之外,自己一概全都不知。 如果是純粹雇傭關系,他當然沒有權利去了解裴謹,然則捫心自問,他是懷有渴望的,就像沙漠中踽踽獨行的旅人,在孤身一人的蒼茫天地間,忽然望見了前方有一片綠洲。 在此之前,沒人對他那樣溫存相待過,前世最風光時,有人因為看到他身上的價值愿意趨奉,有人因為利益和他捆綁在一起,可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只要你需要,我就愿意給你…… 原來這句道白,已在不知不覺間,被他銘心刻骨地記在了心里。 猶是一邊做衣服,他一邊任由自己隱秘的思念和好奇心,像失控的潮水一樣,越漲越高。 而裴謹,在消失了一段日子之后,終于出現在國喪第七日的晚上。 他還穿著喪服,這陣子見多了滿眼縞素,直到這會兒,仝則方明白為什么覺得乏味,因為都不對!即便美貌如仝敏也不過是個俏,可這寡淡的顏色在裴謹身上卻能成就出與眾不同的味道。 高大挺拔,腰身活似一桿槍。裴謹五官生得溫潤,一張臉堪比頂級和田玉,可任誰見了,都不會覺得這個人只有溫潤,從他眼里散發的淡漠和冷冽,直指人心,眉間濃郁的英氣,或者說煞氣,在不笑不語的時候,愈發突顯。 清肅感縈繞在他薄薄的唇上,通身的素色上,漸漸地凝結成一抹禁欲般的美。 不過表象永遠不能輕信,尤其是對裴謹這樣復雜的人。 他也許從不禁欲,因為稍顯疲憊,坐下之后雙腿縱意伸展著。仝則回憶此人鮮少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此刻見他淡淡一笑,眉梢眼角透著一股子優雅的邪氣。 “我有些累,路過這里,來看看你?!迸嶂斦f,他說的是實情,既不敷衍,也沒有欲蓋彌彰。 說完更是單手撐著頭,眉梢眼角俱是柔和的倦態。 仝則注意到他帶了副手套,純白絲絨質地。眼下已是暮春,晚上天氣并不冷,為什么還要戴著這東西。 “你的手沒事吧?”問出這句時,仝則尚未察覺出他語氣里帶著一絲焦灼。 自然沒事,裴謹深深看著他,帶了這勞什子出來,不過是因為他剛剛才開過槍,手指上還留有硝煙燃燒過的氣味。 “我有東西要給你?!彼麤]回答仝則,自懷里取出一個盒子,遞了過去。 仝則唇邊淺笑立時凝滯,“我不需要禮物,能否不再送東西給我?!?/br> 裴謹一意孤行,“打開來看看,或許你會喜歡?!?/br> 他太強勢,即便滿身倦怠也有不容質疑的力度。 好奇心涌上來,仝則安慰自己,看看也無妨,裴謹總不至于把全世界都捧給他,況且,還有什么誘惑是自己抗拒不了的。 那么他會用什么來收買他的心? 盒蓋打開,意想不到,里面竟然是一支木雕轉輪手槍。 “這是……什么意思?”仝則臉色更凝重了,“朝廷不是禁止民間私藏槍支?!?/br> “你是例外?!迸嶂斴p笑了一聲,“就當防身,當然,你并沒有身處危險,只是我希望你有備無患?!?/br> 仝則哭笑不得,拒絕道,“我用不著這個,再說身邊不是還有游恒?!?/br> “你不能等著別人,”裴謹看著他,然后起身走近,步子走得有些慵懶,“記住,任何人都不能依靠,關鍵時刻只有靠自己?!?/br> 仝則心里咯噔一響,泛起不詳的預感,但得承認裴謹說的不錯,這句話他打心眼里認同。 “會用么?”裴謹站在他身后問。 前世他玩過獵槍,不算熟練,卻也會用。出于對槍械天然的興趣,他取出來拿在手上掂量,深棕色的手柄泛著烏光,槍身精致流暢,像是件藝術品,美得讓人不忍眨眼。 裴謹的手臂不知什么時候環繞上來,握住了他的手,食指曲起交疊在一起,掌心則覆在他右手上,隔著手套仝則感受不到真實的溫度,卻驀然發覺,原來裴謹的手那么有力。 他掙不開,只能被裹挾進那股凜冽的霸道里。 “等有空了,我帶你去打槍?!迸嶂攤冗^頭,在他耳畔說,低低的嗓音,幾乎引致胸腔共鳴。 氣息曖昧已是前所未有,或許有些事即將要發生。 忐忑不安兜頭兜腦地襲上來,仝則慌亂地打岔道,“我也有東西要送你?!?/br> “是衣服?”裴謹輕聲問,沉沉的笑起來,“此刻不適合,你難道不想看看,我不穿它時的樣子?” 話音落,他攬住仝則的腰,把他人轉過來,彼此正面相對。 手松開,再移上仝則的臉,自然親昵,裴謹神色松弛柔緩,“果然好多了,比之前長了些rou?!?/br> “我總是送你危險的東西,但這個不僅危險,也可以避險。上一次的事,還沒跟你道歉,是我連累了你?!?/br> 窗外一抹月色落在裴謹臉上,映照出眸色深沉,如漆黑的夜——那里才是真正危險的所在。 仝則看著他的眼睛,一陣暈眩,仿佛跌進了萬丈深淵。 他努力自拔,卻如同作繭自縛,“別這么說,你都快舍命救我了。我正不知該怎么報答……不如結草銜環,不知道夠不夠?” 這話完整的句式,該是來生結草銜環再圖相報。 裴謹搖頭,溫和地笑笑,“不要來世,咱們只論今生?!?/br> 仝則心緒起伏,勉強鎮定的笑問,“所以現在是要我報答么?” “我不需要報答,我要兩情相悅?!迸嶂斔砷_他的手,目光溫柔充滿耐心,“你對我還有顧忌,是什么,說來聽聽?!?/br> 是略微……略微有些突然吧,仝則搜腸刮肚找著理由,“不是還在國喪?怎么好,太過肆意……” “我從不禁欲,這是兩回事?!?/br> 裴謹凝視他回答,此刻仝則的眼神是三分慌亂,三分克制,另外四分則是隱忍的期待。明明覺得歡喜,為什么要一再回避。他開始引逗他,逼近這個人,在他耳畔吹氣式的低語,溫熱的呼吸撩動他的鬢發,余光看到他終于匆忙地閉上了雙眼。 仝則觸電般渾身一顫,身體在裴謹的手里漸漸軟下來,某處不可言說的地方卻在以驚人的速度膨脹——他也不禁欲,何況壓抑了這么久,他算是擁有成熟男人的心,成年男人的身體,欲望是真實存在的,沒什么好掩飾。 想和他耳鬢廝磨,想在他手里縱情顛倒,彼此坦誠無須回避,上演一場屬于男人之間的較量。這是一早就已想清楚的,那又何必再猶豫? 一晌貪歡也要看在誰人懷里,現代人難道還會因為給了身體就要求一生一世,他不是舊時代深閨怨婦,他有他的灑脫和爽快。 眼里的火光越來越明晰,嗖地一下,便點燃了引信,兩下里越挨越近,鼻尖快要碰觸在一起,那雙唇也不過只在呼吸之間。 突然地,窗外傳來三下叩擊,“吳將軍傳信,事已辦妥,請少保移駕西山?!?/br> 第46章 這人來得可謂“及時”,仝則渾身一懈,心里頭兀自慶幸,幸虧傳話的不是游恒,不然他一張老臉可算是丟到家了。 裴謹的手也瞬時松開他,當場挑了挑眉,之后無奈地笑了一下。 外頭那人一聲過后沒有再催促??晌堇锏膬蓚€人都明白,有些事被不可避免地打斷了,已是再難進行得下去。 “看來今天也不是好時機,”裴謹淡淡地苦笑著,“我還有點事,不得不去處理,抱歉,只好改天再來看你?!?/br> 合著他是利用公務間歇來調戲自己,這是在拿自己岔心慌不成??? 仝則知道真相,倒也不至于著惱,但自己已被撩撥起來,方才騰空飛到天上,還沒等平穩著陸,就忽忽悠悠地被懸在了半空——哪兒有這樣的人,世上最無恥不過的,就是只管殺不管埋! 殺人無形,卻預備飄然而去的裴謹壓根沒察覺他的不滿,溫聲安撫過當即轉身開拔,卻不料胳膊被仝則一把拽住。 裴謹回眸,帶了點錯愕,旋即就笑了,“怎么,還有話對我說?” 仝則有些含糊,只曉得時間有限,沒功夫瞎耽擱,忙舔著唇低聲道,“你去辦差?能不能……能不能帶上我?” 眼見裴謹蹙眉,他心里直打鼓,這想法當然不是突然間萌生出來的。說好奇也罷,感興趣也好,他是真的急迫地想了解裴謹這個人。關于他在做什么事,用什么樣的手段,在下屬,甚至在敵人面前,究竟呈現出什么樣的姿態…… 之前幻想過無數回,卻總覺得毫無頭緒,直到今天晚上,裴謹提出要進一步增進關系,那種迫切感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冒了出來。 “我……我不知道是否合適?!辟趧t急于解釋,想了片刻,語氣不能再誠懇,“如果不影響你統籌安排,不會暴露我這個……這個棋子,可不可以帶上我一起。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權當是為我將來做事,多一個……心里上的安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