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照道理說,裴謹現下已可以公開來仝則店里,不過礙于公務繁忙,他到訪的頻次其實還沒有宇田親王來得勤。 有日子沒見,宇田惠仁風采更勝從前,他不諱言是因為千姬離開京都,他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因為心情舒泰,更拉著仝則好一番絮叨,“那天侯爺傳信給我,說務必要保證那個穿和服之人的安全,我還猜了好久,究竟是什么人。不怕你笑,我當時真以為是侯爺哪位心上人假扮,后來才曉得是你!既然說開了也就沒什么好瞞著,我先交代就是,那些武士全是我的人,對付千姬,侯爺和我早有共識,倒是你,明明和我是一伙的,卻也瞞得這么滴水不漏?!?/br> 仝則盡量忽略他話里譴責自己不夠朋友的意思,笑著打岔道,“沒得三爺批準我哪兒敢亂說,不過是手底下辦差的罷了。哦對了,我才新進了些和氏點心,請你嘗嘗味道如何,就當是我向你賠罪?!?/br> 說著命人端出吃食,兩人品著綠茶就些各色果子味兒的羊羹,說起這東西還是中國人原創,不過大和民族擅長繼承發揚,在口味上略作改動,弄得清淡一些,吃起來便不似京都點心鋪子出產的,兩口下去能把人膩得說不出話。 宇田并不想放過他,接茬半開玩笑道,“你也不必和我鬧虛文,侯爺捎給我的信,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措辭是鄭重的了不得,什么務必、什么切切,總之一定要保證車里毫發無傷,可見你在他心里已是極重要的人物了?!?/br> 仝則還是謙虛了兩句,“不敢當,那是三爺仁厚?!弊焐峡吞字?,舌尖心上卻好像嘗到一絲似甜非甜的滋味兒,猶是不免疑心起來,大約是方才羊羹吃多了的緣故。 宇田消遣過他,轉而感慨道,“太子可惜了,丟了位子自然賴他自己,可一輩子落殘疾,卻是難捱。如今他人被圈禁在西山行宮里,只等他的王府建好再挪回內城,只是日后,怕是再難出得來了?!?/br> 先是痛失所愛,之后又從云端上跌落下來,最后落得個終身殘廢,就算不被軟禁,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愿意再露面了。 宇田又說,“侯爺現在炙手可熱,不光是三軍統帥,新任兵書,半個大燕的虎符也都捏在他手里,將來太子登基,里里外外自有侯爺坐鎮,希望屆時日本海、朝鮮半島都能順勢沾光,有個幾十年安穩發展?!?/br> 仝則點頭附和,“三爺掌著兵權,自然會兼顧大燕周邊的和平?!?/br> “眼下他又在洛陽和漢陽建了兩座兵工廠,又啟錨了三艘搭載魚雷的戰艦?!庇钐锱d致勃勃道,“日前才簽署協議,賣了兩艘巡洋艦給我們,又賣了一批輜重給朝鮮,里外里為朝廷賺了不下百萬兩。先前戶部還有人反對他擴充軍備,這會兒一個個全閉嘴了。更有人見好就撲上來,多少商人都在找侯爺談借貸的事,全被他推了,只說近期會休養生息,不過明眼人都知道,大燕是要調整戰略了。就只是外頭那幫西洋人還不死心罷了。 抿口茶,他繼續說,“外頭有人稱頌,大燕一百年才出一個裴謹,要我說此言不虛。再說個笑話給你聽,現如今黑市上炒侯爺的人頭,已不下萬兩黃金了,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br> 這話他當奇聞逸事說著玩,仝則卻聽得眉峰驟聚,“真有人要害他?是英國佬兒還是千姬留下的人,不是說她有一批死士,這回都撤干凈了嗎?” 看他緊張兮兮,宇田抿嘴莞爾,“總算有點忠心護主的意思了?!毙^才安撫他說,“侯爺是什么人,整個大燕的鐵騎、高手盡在他麾下,你以為真有人能隨隨便便近得他身?我說笑話給你聽罷了,你還當真。不妨再告訴你,連鄙人這顆項上人頭還值大幾千兩呢。這話你也信?” 說完毫不顧忌地暢快一笑,弄得仝則也覺得是自己過于蟹蟹蟄蟄了。 其實打從那晚裴謹和他說過似表白又似引誘的一番話,兩個人之間,至少他自己是決定放下襟懷,做到面子上務必要過得去。這些日子他細細整理過銀票,預備先把錢還上,以便將來彼此相對能有些底氣。 可銀票兌好了,他卻又猶豫了——倘若真兩清,接下來裴謹再有要求,他又該拿什么來應對? 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兩邊太陽xue錚錚發緊。 仝則為人,正經該說是外表細致內里粗糙,特別是涉及自身那點事,通常能大而化之粗到沒邊。 這點特性,大抵也和他成長經歷有關,上輩子他是在親人慢待下長大,這種環境里,不會察言觀色固然吃虧,太在意別人所思所想一樣自討苦吃——沒人開解情緒,做人還一味敏感,遲早要生抑郁。 所以一直以來,仝則都沒太去想裴謹對他究竟懷有怎樣的心思,多少也有逃避的成分。男人這類動物,說到底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沒到事發那天,無論如何不會未雨綢繆,在處理感情上尤其如此。 他不提去見裴謹的話,每天卻又在或擔心、或期盼、或躊躇的小情緒里自我熬煎,幸虧裴謹有大事要忙顧不上他,兩下里不相見,方才省卻后續諸多煩惱。 可剛剛加速的心跳,實在是再明確不過的證據,他驚覺自己對裴謹安危的擔憂已超乎想象。急忙又寬慰自己道,就是出于對朋友的關懷也沒什么大不了。 宇田見他半天不言語,也不覺有異,只笑道,“想什么那么出神,我正要做兩件春裝來穿,還約了個朋友來你這兒談點事情,那人和我極熟,一會兒我自己帶他走走看看,順帶幫你做個活招牌?!?/br> 那敢情好,仝則笑著道謝,腦子還沒轉過彎,等見了他那位朋友,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宇田賊不走空,借他的地方來約見自己的老情人,那位成安君李洪。 李洪對做衣服沒什么興趣,隨便敷衍兩句,目不轉晴只盯著宇田看,那眼神像是鷹隼見了走兔,一望過后便再也挪不開了。 仝則見狀,當即尋了個幽僻的房間,讓那兩個人自行暢談去,又囑咐兩個小伙計把眼睛耳朵閉起,嘴巴封緊,無論發生什么,一概只裝看不見聽不見。 后半天陸續來了不少客人,他自去招呼,等收了幾個訂單忙活完,便看見游恒從樓上一溜小跑下來,臉上的表情堪稱五光十色,走到柜上破天荒尋了面鏡子,揪著耳朵照起個沒完。 仝則心情正好,懷著促狹笑看熱鬧,“后頭有挖耳勺,尊耳是被堵失聰了?還是不小心生了幾個疥瘡?” 他沒說痔瘡,自覺已算是留了口德。 游恒一臉衰相,摩挲了好一會兒,扭過頭憂心忡忡問,“看了不該看的要長針眼,聽了不該聽的,耳朵里不會也生什么東西吧?” 仝則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你聽見什么了,莫非隔壁院子里,公京巴兒又對著母的耍流氓了?” 游恒呸了一聲,“是倆公的,還是大活人,簡直……簡直就是活春宮,要說老子這純情的耳朵,生生被玷污了……” 仝則先是一愣,隨后想到樓上那二位,忙笑著打岔,末了還是叮囑了句,“聽過就忘吧,也是對苦命鴛鴦,往后見了臉上別帶出幌子,那位親王還是三爺用的著的人?!?/br> “這個我當然懂,”游恒苦著臉哀嘆,“就只可憐我一個黃花大少,早起沒看黃歷,要說沒事上什么二樓……” 一句話沒完,他忽然收住聲,瞳孔都放大了,仝則順著他目光看去,見仝敏俏生生站在門口,含笑看著他們這邊,手里還捧著一件疊好的藏青色長衫。 “哥,”仝敏這一聲叫得痛快,“游大哥,”這一聲更脆亮,猶帶著一點點婉轉。 “前兒你不是說起鋪子里忙,我哥也沒空給你們做衣裳,眼看著要開春了,我做了件薄衫,你要不嫌棄先拿去穿,就當是多謝你上回幫我趕走那幫混混?!?/br> 眼見著黃花大少整個人都傻了,仝敏越發大方地笑道,“不去試試么,要有不合身的地方告訴我,我現去改還來得及?!?/br> 身邊現放著個裁縫,她還要親手改,可見這誠意有多足了。 仝則推了推旁邊呆滯的人,笑出了滿身的嘚瑟,“看來我也得小心了,這么下去,不定哪天也是要長針眼的?!?/br> 第39章 一句調侃罷了,瞬間石化了萬軍叢中過,刀劍不沾身的鐵打硬漢子。 其實仝則玩笑開得委實有點過,仝敏今年論虛歲不過才十四,古人雖然都早熟,她到底也算還沒成年。只是想起林meimei和寶哥哥定情是在幾歲?紅樓里的年紀歷來是個謎,可也總歸不過是在中二的歲數上。況且就算放到現代,初二女生談場戀愛,折騰得要生要死也已不是什么新鮮事。 游恒是正經才過二十,偏生吃虧在長得成熟,好在世上單有一種女人就好這一口。此外這類長相更有個明顯優勢,一般過了四十,看上去依然如三十許人,這么想想,上蒼造物其實還算相當公平。 而仝敏作為普通市民階層的一員,挑丈夫可選擇的余地并沒多大。與其找什么媒婆冰人的做介紹,倒不如在熟悉的人里揀個靠譜的。當然這是后話,一切還得隨緣看造化,至少游恒的人品,目前看,仝則是十分信得過。 就讓這兩個人先當兄妹好好相處吧,籌謀了半天,仝則想起自己的“終身”還沒著落,禁不住望著那二人竊竊私語的背影惆悵了一刻。 太陽xue在此時,又全力配合地猛跳了幾跳。 不過真正令他頭疼的,還是時不常惦念,卻唯恐真見到,偏又會在夜半時分不期而至的裴謹。 裴謹總是突如其來,仝則對他的行蹤和想法始終都猜不大透。 以裴謹的身份,合該從大門長驅直入,然而他沒有,裴侯爺選擇了走后門,游恒來敲仝則房門時,他才剛洗完澡,連頭發都還沒擦干。 不能披頭散發去見人,仝則忙不迭梳了個發髻,倉促間梳得有幾分亂,這廂剛要抬腳出門,余光瞥見鏡子里的自己,他又頓住了步子。將頭發重新打散,一絲不茍地再梳好。那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著頭皮,一綹綹被他拽得又疼又緊。 裴謹坐在會客的房間里,舒展著長腿,見仝則來了,便是一笑。后者恍惚間覺得那笑容里少見的,透著一抹慵懶的倦怠。 裴謹看他一眼,“有沒有打擾到你?” 怎么會,老板傳喚,應該隨叫隨到,這點職業素養仝則自問還是具備。搖搖頭,他微笑著招呼他,“三爺用過飯了吧,想喝點什么茶?” 裴謹歪頭想了會兒,“有酒么?” 難得上司有要求,仝則沒猶豫,去拿了一瓶宇田送來的,據說是島國最好的釀酒師傅做的清酒,這玩意度數不高,應該不至于把人喝醉。 斟酒的功夫,仝則靠近裴謹,聞出他身上已有少許酒氣,不是從呼吸間傳出來的,而是從衣襟上,或許只是因為在酒局上浸yin時間長了才沾染的。 好在那味道不難聞,或多或少還給其人平添了點俗世煙火氣。 “我從外面應酬回來,想借你這里醒醒神,不過今晚月色很好,有沒有興趣,出去散步?” 拿著酒壺酒盞么?不知裴謹這出看月亮又是什么意思,倒是碰觸到兜里揣著的銀票,仝則指尖微微發涼,半晌才笑著說好,“我剛好有件東西要給三爺?!?/br> “還錢么?”裴謹抬眼笑看他,伸手接過來,清清楚楚,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或許數目并不對,但能還一些是一些,仝則很客氣的說,“我粗算過,其實應該不止這個數,三爺要是有空,麻煩打發人給我送筆明賬,少了的部分,回頭我再補上。還有這店面的租金……” “差不多,賬清了?!迸嶂斃涞陌雁y票揣起來,“我不慣算這些,你也只用還我那三百兩,既然多給了,我當利息收下。你不欠我什么了。至于店面,今后你還要繼續做下去,咱們之間有合作,就算是我應該付出的?!?/br> 說完起身,輕輕拍了拍仝則的肩膀,“走吧?!?/br> 真要出去看月亮,站在不大的前院里,周遭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怠慢貴客可不好,仝則看看光禿禿的四下,回身道,“我去拿椅子?!?/br> “不用,”裴謹一伸手拽住他,手指箍在他的臂彎處,那上頭倏地就是一熱,“坐了老半天,站一會兒也不錯?!?/br> 放開手,他繼續溫聲說,“你平時都不出來散步么?” 仝則沒這習慣,最多是在房間里做點無氧運動,至于春夜里賞月漫步,現代人怕是早遺忘了如斯好情致——污染嚴重起來,相對五米人臉都看不見,何況是月亮! 所以看星星談理想,真該算是極其奢侈的浪漫。 仝則搖搖頭,裴謹接著一笑,“聽人說,你小時候喜歡天文?!?/br> 于是便邀他來看星星月亮?可惜,那是此身原主的喜好。 仝則才要解釋,裴謹已笑著擺了擺手,“我知道,從前的事你都忘了,人會改變,嗜好也會,重新開始沒什么不好?!?/br> 他對著仝則這樣說,仝則難免疑心此話像是大有深意,仿佛是明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純粹的一句贊頌而已。 驀地一陣風刮過,院子里的海棠樹下有花葉簌簌而下,裴謹抬起手臂,自仝則頭上拾取一瓣搖落的白色小花,暗香浮動間,曖昧陡然而生。 之后他解下身上的披風,是帶著風帽的那種,一揚手披在了仝則身上,趁著對方怔忡著,將帽子也一并為其系好。 隔著一層不算厚的棉布,仝則聽見裴謹的聲音繾綣而溫柔,“頭發還濕著,小心著涼?!?/br> 所有的動作如行云流水,猝不及防,可仝則已然從脖子到身體,徹底僵成了一根棍子。 必須想點話題來沖淡這種氣氛,他絞盡腦汁,目光落在裴謹身上,見他沒著朝服公服,身上只穿了件至為普通的石青色箭袖曳撒,便想起這個人一貫精致卻分毫不張揚,以他的身份來說,簡直稱得上樸素無華。 仝則急中生智,略微生硬地轉換起話題,“三爺很喜歡這件衣服,我看你穿了很多次。倒是官服卻好像不怎么上身?!?/br> “我不喜歡紅色?!迸嶂斦f,“也不喜歡太顯眼,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是誰?我不慣做這類事,的確也不大在乎所謂華服?!?/br> “那三爺在乎什么?”鬼使神差,仝則問出這么一句。 “在乎權利?!迸嶂斵D過頭,眉眼都含笑,好像在說情話似的,“軍政大權,皆在我一人之手,其后四海升平,人人富足?!?/br> 前者是他的權力欲,后者是需要依靠權力去實現的美好烏托邦。 裴謹說完,仰頭喝下一口酒,“你呢,在乎什么?” “華服,美食與美酒,”仝則笑,“賺很多錢,買喜歡的東西,看著別人都漂漂亮亮。很沒出息吧,都是三爺不在意的些微小事?!?/br> 裴謹朗聲笑出來,“也不能這么說,我也一樣會貪靚,只是沒人替我cao這份心,比如衣服,其實要看是誰做給我穿?!?/br> 仝則忽然有些后悔把話題引向這里,可又不大服氣,“早前,我不是給三爺做過么?” 裴謹不說話,只是凝視他。無聲中對望,仝則一下子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含義,于是自己脫口而出,“那些是三爺讓我做的,不是我自己主動做的?!?/br> 裴謹笑了笑,輕輕點頭。一切不言自明,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可以不費力氣。 兩下里沉默的片刻,裴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花花綠綠的,印刷很精美,遞給仝則,“后天在廣濟寺有場拍賣會,去看看有什么喜歡的吧?!?/br> 仝則一邊看,一邊耳聽著裴謹介紹,“是幾個大典當和票號合辦的,這種拍賣每年會有幾次,這一批東西里有幾樣很是不錯。京都的富商和一些公使家眷會到場。你該多出去走走,讓他們看到你這個人,見識過你的手筆,雖然無聊,但得承認,有些時候人是需要靠器物金錢去提升價值和知名度?!?/br> 分明就是要包裝他,仝則一笑,“三爺也去么?” “你希望見到我?”裴謹微微抬了抬眉毛,倒也沒難為他,繼續說道,“會去,隆升典當是裴家的,我算老板之一。不過那天我不方便和你坐在一起,新的英國公使到任了,你可以和他的家人搞好關系?!?/br> 見仝則沉吟不語,裴謹替他解惑道,“千姬走的時候,沒有機會和外人接觸,她所有的信件都被截住,所以沒有暴露過你的身份。一切照常就好。你在京都繼續做事,相信很快可以大放異彩?!?/br> 又拿言語來引誘他,仝則眨眨眼,“就是說,倘若我看上喜歡的東西,也都可以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