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風聲呼嘯掠過,一棵棵大樹向后退去。喊殺聲漸漸遠了,仝則回頭,見沒人追上來,終于長出一口氣,又行了數里,看見前方有一輛青色馬車,耳聽游少俠道,“快上車,換了衣裳,趁天亮前能趕回去?!?/br> 他停馬讓仝則下來,仝則走了兩步覺出不對,“你不和我一起走?” “那一車的東西,這會兒該暴露了。我去善個后,得把事做實了才好?!庇魏阏f罷,當即掉轉馬頭,飛馳著返回戰場去了。 舉目四望,一片荒山野嶺,仝則瞇著眼睛認出趕車的人,確是裴謹身邊的,便放心下來。他不曉得自己現在形象有多狼狽,反正也管不了那么多,二話不說鉆進了車里。 誰知一打簾子,抬眼就看見一個人坐在那兒,正在氣定神閑地喝著茶。 卻不是裴三爺裴謹,是誰! 第37章 仝則愣了一下,足足尷尬了有五秒,坐下之前差點又被裙角絆住。車里空間不大,他不得已略微往前探了探身子。 一只手伸出來,堪堪扶住他,給了他一個堅實的支撐和依靠。 裴侯一手端盞,一手扶人,雙眸湛湛。 兩下里離得太近,車里燈光又剛好照在他臉上,仝則于是發現,裴謹的眼睛本該是白色的眼仁部分,其實呈現淺淺的淡藍,澄澈的如同一傾碧波。 倘若是在夏天,倒是很適合跳進去暢游一番。 他被自己的這個遐想逗笑了,尷尬消弭得無影無蹤,從容抽出手,堂正的坐在了裴謹旁邊,保持著不近不遠,頗有分寸感的距離。 “怎么……” 這句是兩個人同時說的,說完不免都笑了笑??上б恍^后,那種尷尬的氛圍又不失時機地溜達了回來。 沉默半日,裴謹倒好一杯茶,推給仝則,“壓壓驚吧?!?/br> 其實早已沒有什么驚,仝則在看見裴謹的那一刻,心跳頻率已逐漸恢復正常??赡芤驗榕嶂斀o人的感覺,一向非??煽?,可靠到幾乎可以把性命交付到他手上。以前的仝則是絕不肯相信世上真會存在這類事,現在居然也潤物細無聲般發生在他身上,莫非裴謹真是用某種主義給他洗了腦? 懷疑的人在一邊思考,裴謹敲敲車窗,馬車便以不太慢的速度朝前駛去。 仝則在方才的混戰中只說了一句話,卻因為緊張出了不少汗,這會兒覺得口干舌燥,少不得像飲牛似的灌下一杯水,才要取茶壺再倒,一扭頭,目光不小心和裴謹撞到了一處。 對視的結果,是仝則先敗下陣來,移開視線,他像是為掩飾心虛,主動發問,“三爺為什么來?這種事不是有下邊人做就好,難不成還有什么不放心?” 裴謹看著他一笑,“沒有,我的人我都信得過,不然也不會用他們?!?/br>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上司這一點很值得肯定。 “你也一樣?!迸嶂斞a充道,“我來,就是為接你回去?!?/br> 禮賢下士,關懷周到。仝則聽得都忘了喝水,點頭表示感謝,“勞煩三爺惦記著?!?/br> “不算勞煩,想著一個人,是件甘之如飴的事?!?/br> 這話仝則當然聽得懂,心口便往下沉了沉,那么問題來了,這句是接,還是不接?裴謹怎么會突然說得這樣直白?在他猶豫的空檔里,空氣間開始彌漫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曖昧。 對裴謹,仝則承認自己確有好感,但比好感多出來的部分,是敬。既包括敬服其為人,也包括對其人敬而遠之。 既然好感不能否認,索性再多研究兩眼。這一看不要緊,傳說燈下觀美人別有一番滋味,果然是纖毫畢現。肌膚沒有明顯瑕疵,從額頭到鼻梁再到唇峰,側面的輪廓極盡標致,上唇有些薄,下唇倒是適中,這點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做人做事不算太涼薄,只可惜還是缺乏溫度,看上去帶著幾許禁欲感。裴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不睡覺不吃飯,不做普通人做的事,由此便顯得飄逸出眾,宛若謫仙。 然而再出塵也一樣有血有rou,也有七情六欲。譬如他強大的自控力,其實就來自于時時想要掌控一切的欲望。 他悶頭想了半天,連眉頭都想得皺緊在一起。視線再聚焦,發現裴謹正以手支頤,頗具興味的在凝視他。 仝則習慣性的摸摸鼻翼,結果摸出一指頭的白粉,赫然想起自己當下的形象,心頭立刻窘出了新高度,要不是裴謹態度溫和無刺激,他簡直要疑心他是成心來看自己笑話的。 “三爺別看了,我現在的模樣不堪入目?!彼_始注意笑容的尺度,很怕笑大一點臉上的粉會簌簌下落,話說得也帶了點求懇味道,“就當給我留點體面吧?!?/br> 裴謹也蹙了眉,其后展開來,搖頭說不會,“你這樣子挺俏的,我說真心話?!?/br> 裴謹就是有種能力,再加上這句后綴,原本不可信的言辭,一下子也就教人信了。 可夸贊歸夸贊,局促歸局促,仝則自詡豁達,也有點按捺不住,整張臉開始灼灼發熱。 他慌忙轉過頭,一面默默告誡自己的雙頰,千萬不要變紅燜大蝦——也是快奔三張的面皮兒了,好歹得爭氣點。 不能坐以待斃,仝則低下眉眼,含著笑說,“三爺真體恤,都這樣了還能安慰我,可女人扮相您也不擅長欣賞,您不是斷袖么?” “是呀,我的確是?!迸嶂斀釉挊O快,目光愈發幽幽。 仝則確定自己不會看錯,這眼神……要是沒有在表達,“我覺得你也是”這層意思,他就不姓仝! 果真不出他所料,裴謹下一句,連聲音也愉快得纏綿起來,“眼下的情形,不該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當如是么?” 仝則暗暗倒吸一口氣,想說侯爺您這會兒在燈下的表情,加上眼神再加上姿態,豈只是嫵媚,分明已是灼人。就像是盛夏的太陽,能把人身上烤得直冒青煙。 可他再怎么腹誹也得承認,那是極美的色相。對上那眼神,要說沒一點感覺,心口沒有怦然,他未免也太遲鈍了。而仝則非但不遲鈍,并且還一樣年輕,一樣充滿了七情六欲。 裴謹卻在此時微微一笑,轉過話鋒問,“方才怕不怕?” 仝則回過神,也連忙回復過理智,“游恒一定會救我,所以沒什么可怕?!?/br> “你就沒想過,救你的人可能是我?”裴謹說,語氣里居然有淡淡的委屈。 被那聲調弄得措手不及,仝則皮笑rou不笑的解釋,“貴人不該涉險……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裴謹唔地笑出聲,“還能拽幾句詞,不像別人嘴里說的那么草包?!?/br> 可不是嘛,所有知道的詞兒都拽干凈了。仝則隨即想起,他話里的別人是指誰?不就是他暗中查訪自己時接觸的那些人么! 可被查到什么程度,被了解到什么程度,他一概都不清楚,帶著這些疑慮,那種被人看穿的感覺涌上來,委實令人不大舒服。 驀地里,一道拋物線從身邊掠過,是裴謹朝他扔過來一只蘋果,“往后就跟著我吧?!?/br> 仝則接得手忙腳亂,態度卻一絲不亂,“跟可以,敢問怎么個跟法?”他在衣襟上蹭了蹭,旋即咬了一口蘋果問。 說完,忽然想起蘋果本就是誘惑的象征,洋鬼子的祖先也算誠不我欺,面前的人不就是在誘惑自己么! 一念起,仝則換了嬉笑的口吻,“三爺不是要收小情人吧?我這人可是花費不小,為人貪得無厭,怕到時候三爺會得不償失?!?/br> 裴謹聳聳肩,“一直以來,你不都是我在養著么?” 這說法仝則可真不愛聽,但人家確實是老板,無奈輕輕一嘆,他轉而誠懇地說,“那我先還錢?!?/br> 裴謹點點頭,“還完呢?” 仝則徹底斂了玩笑式的不正經,“還完之后,三爺能否滿足我的要求?” 裴謹頷首表示同意,“再然后呢,你想要離開?遠走高飛?不過試想什么地方比京都更適合你,這里有機會,有大把一擲千金的豪客,有數不盡的風流,一切都絢麗奪目,多姿多彩,這是適合你的舞臺,你可以在這里實現人生價值,讓別人崇拜,聽別人贊美,你只須引領她們,讓她們沉浸拜服在你的巧思和巧手之下,成就屬于你的事業?!?/br> 仝則仔仔細細聽著,低頭再看看手里的蘋果,不無佩服地心想,裴謹這番言論可比它誘人得多,更比那條拿著蘋果的蛇會直指人心,懂得如何騙人上鉤。 可惜說來說去,還是要把他困在他身邊。不離開可以,專注做他的地下情人么,他不信裴謹真能沖破世俗,沖破家庭,什么都不顧只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即便是,此人也永遠不可能有身份,遑論誰能保證那個人永遠都會是他仝則? 這么想著,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天真可笑了,可笑到想要返璞歸真,卻全然不合時宜。從前在現代都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一雙人,居然在這個時空里,開始渴求能遇上這樣一個人。憑什么?這是男人繁衍子嗣大過天的時代,更是男人娶妻納妾、堂而皇之可以不專情的“黃金”時代。 仝則垂下眼睫,難得落寞了一瞬。 裴謹看著那神情,心口倏地一縮,好像被什么咬了一記似的,不覺溫柔和緩地說,“不用立刻回答我,我有耐心等。我雖長你八歲,可也不算太多,希望你不會嫌棄我比你老?!?/br> 姿態放得那么低,低到了難以想象。仝則受寵若驚地尋思,原來從前他拿自己當晚輩,或許竟不是托大,而是真的覺得自己更青春更風華正茂? 仝則微微一哂,直截了當問,“為什么是我?” 裴謹注視他回答,“你足夠清醒、冷靜,也十分聰明。我一向都喜歡聰明人,更喜歡決斷干脆。比如我剛才那番話,不是所有人聽過都能理智且有膽量問出這句,為什么是我?!?/br> 的確,能得裴侯青眼,大多數人只怕會一路驚喜狂喜直到發癡發傻。 由此可見裴謹其人是真的自戀,仝則確認自己曾經的判斷一點不錯。裴謹是在尋找趨近于自己的那類人,所謂迷戀欣賞,歸根結底不過如此。 出類拔萃的人,合該有自戀的資本。仝則又何嘗不愛自己呢? 那么有心動么?裴謹拋出了橄欖枝,攜帶著滿滿的誘惑,但這不是唯二的兩點吸引力。更多的,其實是關乎他身上令人平靜的強悍力量,他對人對事的掌控力,他的大義凜然,他的低調溫暖…… 仝則決斷起來依然干脆利落,“三爺給我些時間,容我先把錢還上,等咱們錢貨兩清,才好再談別的。我這人不習慣被別人養著,也不習慣,處于絕對的劣勢?!?/br> 換句話說,是他可以接受相對的劣勢。 凝視眼前線條干凈、眉目英俊的臉龐,無論多少粉飾都沒法掩蓋它的明朗韻致,裴謹捕捉到的信息卻只有上述那一句,于是笑意漫上唇角,他無聲地點了點頭。 第38章 裴謹將仝則送到家,既沒進門也沒下車。見天快亮了,仝則知道這位夜游神另有大事要做,也就沒和他虛客氣。輕手輕腳摸進屋,卸去臉上妝,藏好那身女人衣裳,結果倒在床上不到片刻,人就睡死了過去。 睜眼時,見游恒正氣定神閑坐在對面椅子上喝茶,他迷迷滂滂地掃了一眼,心道這廝八成也學會了裴謹不睡覺的特殊技能。 一骨碌爬起來,仝則問,“什么時候回來的,沒被外邊那二位發現?” 游恒臉上表情夸張不做作,明顯寫著小瞧老子幾個大字,“放心,嚇著誰也不能嚇著小敏姑娘,我心里有數?!?/br> 仝則挑了挑眉,還有點鬧不清小敏姑娘這種不倫不類的稱謂是怎么回事,游恒那頭卻已皺開了眉,“也不問問哥哥我遭遇危險沒,你小子,是真沒良心……” 廢話,您老都好端端坐在這兒了,還問個茄子。 仝則只關心實務,“那車東西呢,是奪回來,還是被他們收繳了?” 游恒立時得意一笑,“都不是,炸了個漫天開花。西山附近的人全聽見響兒了。不過是在那幫小鬼子把兩撥人都引開之后,卻也沒什么死傷,那批貨原本就是繳來的,泡了水用不大成,況且也不方便真拿出去做證物?!?/br> 合著他所謂去善后,就是干了這么一樁大事,仝則好奇地追了一句,“那太子呢?” 游恒眼神倏地一跳,“那位比較倒霉,混戰的時候從馬上栽下來,馬蹄子踏在小腿上,怕是休養好今后也難正常走道了?!?/br> 太子竟然會墮馬,仝則覺得不大對,斟酌一刻,直截了當地問,“所以,這個才是你回去的目的?” 游恒被他問得滯了下,不過就那么一下,仝則當即明白過來,不等他回答,已笑著擺手,“不用跟我說了,三爺自有安排,不該我知道的,我還是不打聽的好?!?/br> 然則他心里明鏡兒,歷朝歷代,從沒聽說過身有殘疾者還能當儲君的,裴謹不光要嫁禍,更把人弄殘,分明是要徹底斷送太子前程?;鞈??既有那么多人護持,何至于的?想到這里,他不由真心感激起裴謹,尚能在紛亂中把他給摘出來。至于太子前途盡毀,只是經此一役,反倒被襯托得像個十足的情癡了。 而對于裴謹的狠,仝則打從這一刻起,又算是有了些新認識。 再想想,裴謹似乎有意不叫自己知道得太細,仝則便覺得此人有些多慮,事后他正經琢磨過,倘若易地而處,為永絕后患,他多半也會和裴謹一樣出此“下策狠招”。 又隔了幾日,京都的局勢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子腿疾宣告醫治無效,往后要靠拄拐行走的消息不脛而走,飛快地傳遍大街小巷。深宮中老邁的皇帝聞得此事,幾乎垂死病中驚坐起,再聽過內閣詳述來龍去脈,震驚得又差點再度昏厥過去。 正月十五剛過,一紙詔書下,廢黜了大燕儲君,其后在沒什么爭議的祥和氛圍中,皇帝改立他的嫡次子趙王為皇太子。 又過了幾日,傳出千姬被遣返回國,當然用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只說其母幕府御臺所來信表達思念,十分想要她歸國省親。 所謂省親,知情人士皆心知肚明,千姬此行定然是有去無回的了。 人禍、朝堂變動雖惹得京都上流人士議論紛紛,然而很快也就被接踵而來的上巳、花朝等佳節沖得風流云散,日子依然照舊,富商巨賈們最是嗅覺敏銳,立馬掉轉風向,預測起未來大燕朝堂格局,其后紛紛熱衷巴結新任兵部尚書兼太子少保,承恩侯裴謹,以至于裴府門前鎮日車水馬龍,一時風頭無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