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傍晚用過飯,他在柜上看賬本,明晰所有支出,忽然見游恒肅著臉進來,“少保來了,現在你房里等著你?!?/br> 第22章 天色剛暗下來,黃昏時分,街面上的人行色匆匆,大多趕著回家吃晚飯。裴謹挑這個時候過來,應該也有避人耳目的意思。 仝則推門進去,看裴謹背手站在窗邊,聽見聲音回頭一笑,正是一副滿懷閑情逸致,等待會友的架勢。 見主人來了,裴謹才徐徐坐下道,“生意還不錯?我進來時看見有人在挑緞面?!?/br> 不問裝潢漂不漂亮,不問錢是否夠用,也不問安置仝敏的宅子大小如何,碰巧趕上店里有小貓兩三只,便就勢說出隱含鼓勵的話——這是裴謹,不是一般懷揣大把金銀,派頭高高在上卻斤斤計較的權貴大亨。 是男人,就該這么大氣。 仝則聽得面露微笑,既然他不是來興師問罪,質疑自己為何效率這么低,那也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 仝則心里一松,落座在裴謹對面。 然后他回答,“并不好,有點辜負三爺的期望,迄今為止沒有一個正經客人上門?!?/br> “別給自己那么大壓力?!迸嶂斠恍?,“我也沒有特別期待,今天來,是為給你送單生意。 仝則精神一振,便聽裴謹笑道,“我要做件箭袖曳撒,過些日子去北海檢閱水師用,夾層添些里子能御風就好?!?/br> “三爺要出門?”仝則率先接收到的,明顯是這一句。 裴謹嗯了一聲,“只是暫定,還要看皇上身體如何。原本是說御駕要親臨,可前些日子皇上又咳嗽不斷,倘若不好,我也打算留在京里過年了?!?/br> 大冷天的去北海,這公差出的委實也夠辛苦。 裴謹不以為意,端起茶盞,低頭聞聞,抬眼笑問,“你就沒備點好酒招待客人?酒這種東西,古今中外,鮮少有人不愛?!?/br> 他語氣輕松,邊說邊把兩條長腿疊在一起,姿勢松弛而略帶慵懶。 仝則看了一會兒,察覺出他眉宇間似乎隱隱帶著幾分倦怠,或許他來這里是為找放松自在? 仝則知道自己有令人放下戒備的能力,但如果對方是裴謹,他可就沒那么自信了。而眼見著裴謹確實流露出少有的懶散,更讓人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當然,承恩侯也并不是任何時候都緊繃,相反的,他在仝則面前既寬容又低調,從不拿架子,態度堪稱平易近人。 但光憑禮賢下士,如玉風雅不足以管理三軍、指揮戰事,仝則其實很想看看裴謹的另外一面,即便是儒將,他也一定會有旁人難企及的殺伐之氣。 裴謹像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很配合的問,“你剛才去了隔壁胭脂鋪子,談得如何?” 于是一種被窺視,甚至被監視的感覺轟然而至,仝則就算早猜到也難免不爽,卻又不能發脾氣,那種被人控制的感覺壓在心上,片刻之后便開始越來越積郁。 “沒什么,掌柜的脾氣有些怪,我才說了一句話,就被她搪塞了回來?!辟趧t按下不豫,淡淡道,“也不知守著這么貴地段的店面,不賺錢是什么感覺,反正不見她著急,估計是不差錢?!?/br> 裴謹漫不經心地點頭,“分析得挺對,那是個有背景的人,不過也有難言之隱。你既這么能打聽,相信不日就能尋出端倪?!?/br> 仝則本來松垮垮地看著他,聞言登時眉峰一緊,半晌故作淡定的戲謔道,“放眼京都,還有三爺您不知道底細的人么?” “應該沒有?!迸嶂斠稽c不謙虛,但笑容很平和,“京衛指揮使曾是我的下屬,他如今駐防京畿,很多事情會和我通氣。倒也不為別的,現如今世道,漢jian有之,外頭想渾水摸魚的人也不少,我總要做到有備無患?!?/br> “不過你不必介懷,什么人可信,什么人該信,我心里有數?!?/br> 他說著起身,自然而然脫下外衣,“可以為我量身了?!?/br> 仝則沉默看著,眼皮微微抬起,“不是前些日子才量過,尺寸我還記得?!?/br> 裴謹笑了,居然很不矜持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近來貼秋膘,我覺得好像又長了二兩rou似的,正好你幫我看看是不是真的?!?/br> 仝則,“……” 裴謹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已然張開雙臂,神情十分愜意。 上司發話,那就按他吩咐去做好了。 仝則靠近裴謹,隨即能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蘅蕪香,清冷悠遠,明目提神。能讓人即使面對裴謹的身體,也能保持頭腦清醒。 三下五除二便即完工,仝則一面收尺,一面暗笑裴謹說的不實,他不光一兩rou都沒長,腰身反倒是比之前瘦了兩指。 不過眼瞅著要入冬,按理說不該變消瘦,那是有什么事,需要裴謹殫精竭慮? 裴謹見他沉默,神情像在思忖什么,雙臂一收,閑閑道,“過些日子,太子千秋要擺宴,帖子上說了可以不必按品著裝,我穿什么出席,你有沒有好建議?” 他的公服是朱紅色,仝則私心覺得這人穿湖藍或石青最好看,還有月白,里頭配上漿得挺闊的銀條紗中衣,熨燙出筆直鋒銳的棱角,仿佛能和他眉宇間的英氣呼應,是最顯英姿颯爽的裝扮。 仝則實話實說,不想裴謹真的點頭,從善如流,“我信你的眼光,就按你說的吧?!?/br> 上司如此給面子,仝則決定投桃報李,“三爺要的曳撒我會好好做,等下次來的時候,我也會爭取找到客源,盤活局面?!?/br> 裴謹聽得直笑,“沒那么嚴重,你年紀不大,心思也不必那么重。飯要一口一口吃?!彼粗趧t,分明是一字一句說給他聽,“我今天來,不是為給你壓力的?!?/br> 那語調忽然低下去,有別于平時的清越,深沉柔緩,偏那話說的,也是格外熨貼人心。 仝則敏感地覺出一線關懷,絕非矯飾,驀地里,心口就十分有來由地動了一下。 一下之后,裴謹卻看向他的手腕,目光停在上頭,“這琥珀手串,從前沒見你帶過?” 說得好像他特別留心自己似的,仝則才思量完,頓時想起第一次見面,裴謹的確一眼就看出他改動過裴府標準下人制服,要說裴謹眼毒,確實不虛。 “是宇田殿下送的,為我那天幫了他個小忙?!逼鋵嵅槐荣樖?,反正裴謹也都清楚。 裴謹的眼皮顫了下,嘴角泛起一抹有點勉強的笑,慢悠悠道,“他是京都最受人追捧的公子哥兒,舉凡他喜歡的,玩器也好,古董也罷,很快就能紅起來?!?/br> 話說完,仝則立刻靈光顯現,原來大佛就在那里,早知道宇田有這本事,他就該好好利用才對。 不過沉吟一刻,他還是有分寸的先捧起老板,“京都最有魅力的,難道不該是三爺您么?要這么說的話,好像全京都的少女眼神兒都不大好啊?!?/br> 裴謹微不可察地垂了下眼,臉上的笑容頗有幾分自嘲味道,“女孩兒家不喜歡殺氣太重的,有一年我從關外平匪患返京,接了旨從嘉峪關驅馬直入安定門,因為趕得急,盔甲上的血還沒來得及擦干凈?;噬蠀s為剿滅了邊境二十年的匪患,龍顏大悅,讓京城官員百姓去城外迎接,這下好了,我那點子血子呼啦的模樣落在眾人眼里,從此出門走在街上,再沒姑娘倚著欄桿朝我搖手絹兒了?!?/br> 這是心痛?還是失落?他說著,竟然還應景地撫了下胸口——裴謹為人固然不算端方持重,可這活潑來得實在有點突兀,又有點讓人不大習慣。 沒準習慣成自然也就好了?仝則收回亂飛的心緒,點頭道,“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多謝三爺今日來特意提點?!?/br> 這話出口卻又有點玄妙,可以理解為已領會領導意圖,也可以解讀為我都懂了您可以撤了,既是表立場,又像逐客令,端看對方愿意怎么想了。 裴謹是什么人,當然不可能等到兩個人無話可說再告辭,干脆會意笑笑,抿了口茶,起身披衣。 “差點忘了,我有東西帶給你?!迸嶂斪耘L兜里掏出個不大的弓弩,“聽說你射箭射得不錯,送給你玩的,閑暇打發時間,或是出去郊游用,不必把自己圈死在店里,換換腦筋,興許思路也就打開了?!闭f完抬腿,真的往外去了。 才走了兩步,他又站住,深深看了眼仝則,“我今天來,本意是想看看你還缺少什么,沒有提點也沒有告誡。下次再見,我會讓游恒送你到我另一處家里?!?/br> “走了?!彼ゎ^,擺了擺手,“回去等你的好消息?!?/br> 話音落,人已出門下樓,腳步輕盈漸次無聲。 這還叫沒期待、沒提點、不給壓力?那最后一句好消息是指什么?難不成是讓他趕緊找著生命真愛,從此雙宿雙棲? 上司口不對心,一點都不誠懇,仝則吐納一口氣,決定趕緊加快進程,下回碰面,絕不能讓裴謹再有借口旁敲側擊。 第23章 翌日,仝則造訪了宇田親王在京都的官邸,道明身份后,門上的人進去通傳。侍衛原打算按燕朝的規矩把人從角門領進去,沒成想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親王竟然笑容可掬地自己迎了出來。 一見之下,這位殿下當即拉住仝則的手,連說總算把他給盼了來。 “我想了你好久呢?!庇钐锴檎嬉馇?,只是挽著人的姿勢略顯曖昧——不是男人和男人那種勾肩搭背,而是牽手,弄得仝則的手心瞬間涌出一層略顯微妙的薄汗。 宇田渾然不覺,徑自拉他進門,直入內書房,“你知道么,我后來一直在打聽你下榻在哪里。徐總辦只說你決定暫不求學,離開他府上,兌了銀票自去看店鋪,難道是打算在京里做買賣嗎?” 仝則說是,臉上恰如其分地帶了點羞慚,“別提了,為這事兒被他老人家罵了好久,直說我沒出息??晌易约褐啦皇悄菈K料。前陣子找鋪面太忙,這會兒好容易收拾利索了才來給殿下請安?!?/br> “別叫什么殿下了,我不過是客居京都,若說真正的殿下京里還少么,何用我來充大瓣蒜?”宇田擠擠眼,少見的用市井俚語開起玩笑,看來是心情甚好,“快說說看,你開了家什么鋪子,有沒有禮物帶給我?” 初次登門當然要帶見面禮,何況他收過宇田的琥珀手串,就是禮尚往來也必定要有所回饋。 仝則拿出的是一副手套,用上好的狐毛做成,純凈不摻絲毫雜色,很配宇田惠仁白里透紅的粉嫩肌膚。 禮物不再多貴重,況且對方什么都不缺??捎钐镞€是很承情的把東西拿在手里撫摸,看上去愛不釋手。 “想不到你真做了擅長的事,我也覺得,那么好的手藝不該浪費掉?!庇钐镄χ锌?,“既這樣,少不得要去捧場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帶我去店里轉轉如何?” 仝則一笑,卻說不忙,“我正有事拜托你,店里當然要請你前去,可眼下太冷清了,沒什么人氣,也不知能否撐得下去?!?/br> “怎么,徐總辦也不幫你一把?”宇田不解,說完立馬想到關隘,體貼的找補道,“他大概還生你的氣,也是的,守著大儒居然不肯好好讀書。其實人各有志,也不能說哪個選擇更好,倒是老師想左了,改天見著他,我會替你好好勸他的?!?/br> 頓了頓,他專注地看著仝則,“你說吧,我能做點什么,只要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br> 真是熱情實在,仝則禁不住先感激了兩句,才緩緩道,“是這樣,我知道你在京都社交圈里一向有影響力,說到雅也算是風向標了,但凡被你推崇過的,總歸是能紅火??晌也荒芸偨心闳ス忸?,白買一堆不需要的,弄虛作假給旁人看,靠著你的幫襯終究不能長久?!?/br> “眼下我缺的,是一個讓人了解的機會。不是我夸口,只要給我這個機會,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讓貴人們滿意。所以想借你之力,可否幫我邀請在京公使,或是家眷夫人小姐們,借個品酒品茶的名頭,只要他們肯來,我就有辦法展現手藝。至于場地自然是我提供,就在我店里如何?” “好啊,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他們看見布料、成衣?這倒是個好辦法!”宇田痛快表態,然后又問,“找那些公使來,那和服,或是西洋裙裝你也都做了?” 仝則點頭,半真半假道,“還是那次去赴宴時得了些靈感,既然每個國家的服飾都各具特色,我做裁縫的也不該拘泥。時代已經發展成這樣,海洋聯通了各個大陸,說不準將來連文化都是可以融合的?!?/br> 宇田笑起來,尖尖的下頜弧度愈顯清俊,“你是真有想法,比我這個成天困頓在家的人強多了。那就說定了,這個忙我一定幫。不過你得告訴我趕制出衣服,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我好琢磨著什么下帖子請那些個閑人?!?/br> 仝則心里有數,大致推算了下,“給我一個月吧,到時候正好冬至,西洋人的耶誕節也快到了,大家忙著籌備過節,心情應該也能放松些?!?/br> 宇田笑著應下,還很鄭重其事地在紙上記下日期,之后兩人又閑話好一陣,仝則才告辭離去。 接下來,生活可就陷入了一片忙碌,幸虧有那臺手搖縫紉機,還有吳鋒、林婉兩個小幫手在側,仝則才不至于夜夜熬通宵。 開工前,他還是按老習慣,先構思服裝樣子,而在動筆之前當然需要參考大量這個時代的服裝樣本。 這個時代雖沒有時裝雜志,但洋人的使官向來關注本國流行趨勢,生怕回去的時候被人嘲笑落伍,所以隔段時間就會有當地服飾手繪本隨洋貨一起流入大燕。于是一連幾天,游恒幾乎把市面上能找見的所有西洋、東洋服飾冊子全都搜刮了來。 研究過流行趨勢,仝則又稍作改良和創新,其后落在紙上。到裁減縫紉時,不太繁難的地方交給林婉來做,剩下的則是自己親力親為。 所有細節都力爭完美,因為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生存技能,是要靠它才能在這個時代存活的根本,他沒有選擇,必須全力以赴。 一個月后,冬至日。 店內鋪陳出厚實的地毯,熏籠里的紅炭燒得極旺,一層大廳內賓客云集,真正是來自五湖四海。端著琥珀酒杯的侍者穿梭于人群中,酒杯里盛放有西洋人喜歡的葡萄酒;東瀛和朝鮮貴族喜好的糯米清酒。 大廳一隅有樂人在演奏古琴、琵琶、以及梵婀玲,古老的華夏樂器和西洋樂器之王碰撞在一起,交疊出的音色令在場眾人頗感耳目一新。 宇田作為宴席邀請者,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主人和仝則的臨時翻譯角色,簡直比真正的主人還要熱情周到。 他本身極具翩遷風情,倘若不涉及政治,各國使臣都很樂意賣他面子。再加上容貌是一等一的漂亮,那種雌雄同體的俊俏,堪稱男女咸宜,幾乎少有人能抵擋住他單純而又迷人的魅力。 不過他卻不知道今日的重頭戲究竟在哪里,放眼望去,并沒有精美的成衣展現出來。趁著無人交談之際,他悄聲問仝則,“你的衣服呢?怎么還藏著不拿出來,一會兒這些人吃飽喝足抹抹嘴可就溜了?!?/br> 仝則笑而不語,扭頭看了下鐵塔式佇立在角落里的游恒,微微頷首以示可以開始了。 屋內的燈光忽然暗了下去,空出來的一段走廊里燭火卻在搖曳,顯得格外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