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節
“我以為你什么都知道?!毙虖倪B說。 “連你都不可能什么都掌控在手,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蘇鳳子微笑著反問刑從連。 刑從連的面色又黑了一度,他也不再言語,而是很干脆掏出一副耳機遞了出去,并將手機取出,架在窗臺上,自己退了兩步,靠在后墻上。 刑從連這么信任他,估計還是看在林辰面子上。蘇鳳子直接戴上耳機,點開視頻,低頭按下播放開始鍵。 空氣中煙味刺鼻,看了一會,蘇鳳子就忍不住回頭,問刑從連要了煙和打火機,并很憂愁地將卷煙夾在手里點著,深深吸了一口。 然后他回頭對刑從連說:“答應我,他清醒以后,你對他悠著點?!?/br> “你很確定他還能清醒?”刑從連把握住最關鍵的節點。 “他不會做沒把握純粹賭命的事情。沈戀很清楚,只有林辰活著、并且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她才有得繼續玩。所以啊,你看,你的林顧問用一個小小的技巧,就把他和沈戀的命運緊緊相連?!碧K鳳子回頭看著屏幕,很欣賞地說道。 刑從連的煙已經抽完,此刻正用冷峻到極點的目光望著他,感受到身后的目光,蘇鳳子很無奈又回過頭,耐心地給這位剛被戀人拋棄因此心情極度不爽的男人解釋起來:“我真不是替林顧問狡辯,但和沈戀對賭,這是談判中非常經典的小門檻技術,如果對方答應你一件小事,她就很容易答應你接下來繼續提出的要求,他是為了接下來的布局考慮?!?/br> “你覺得我在乎這些?”刑從連很干脆打斷他,反問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他有多機智多正確有多少苦衷和迫不得已,你覺得我在乎嗎?” 刑從連的聲音非常平靜,帶了點剛抽完煙后的沙啞,因此顯得極端壓抑,走廊內光線昏暗,蘇鳳子竟不知該怎么接下去。 “那你在乎什么?”鬼使神差地,蘇鳳子這樣問道。 刑從連微微垂首,眼皮輕抬,目光幽暗,就這么望著他。正當蘇鳳子以為刑從連不會回答時,卻聽對方說:“我在乎他?!?/br> 這句話完整意思是,就算他不在乎我,我也還是在乎他。 蘇鳳子呼吸一滯,他沒想到刑從連竟如此直白干脆,想到整個談判過程中刑從連一直保持克制究竟有多么艱難,他只能又深深吸了口煙,說:“這世界上的難事太多了,偏偏他遇上的又特別難一些?!?/br> 像在印證什么,他話音剛落,刑從連的手機鈴聲響起。 蘇鳳子看著屏幕上“慈濟醫院王醫生”幾個字,就瞬間明白了什么。 而刑從連反應更快。 刑警隊長向前一步迅速接起手機,甚至還忘記通話連通他耳機的事實。 電話那頭像是刑從連安排在醫院的警員或者醫生一類的人,很焦急地告知刑從連林辰發病后情況并不很好、第一套治療方案失敗一類的話。 刑從連只是很安靜聽著,有那么瞬間,顯得無助而絕望。 蘇鳳子默默摘下耳機,刑從連也掛斷了電話。 他們相對而立,刑從連先開口:“我要去醫院?!?/br> “那我去周瑞制藥?!碧K鳳子轉身,沖刑從連揮了揮手。 “周瑞?” “你總不會真以為,我是聽蘇師母的話來幫忙的吧?”蘇鳳子回頭笑道。 …… 蘇鳳子要做什么,刑從連根本不在乎,他迅速驅車趕往慈濟醫院。 醫院在宏景東南角,主要針對精神疾病和心理問題,是林辰在還保存理智時自己挑選的治療地點。 夜深時,部分病人服藥后沉沉睡去,也有人拒絕服藥,在和幻覺、焦慮常人無法體驗的精神折磨做著艱苦卓絕地斗爭。 但林辰偏偏做著前者的選擇,遭受著后者的痛苦。 病房中,兩位醫生正將束縛帶穿過林辰身體,將劇烈掙扎的病人固定在病床上。 刑從連站在窗口位置,醫院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好,因此他完全像在看默片,安靜而虛幻。 診療簾半遮,室內昏暗,林辰的上半身完全被淺藍色的醫療簾遮住,他看到一些朦朧的光影,林辰的脖頸痛苦地仰起,肩膀被迫按下,三指寬的束縛帶壓過林辰肩膀,將人死死固定在床上。 然后是手臂,束縛帶毫不留情扣住林辰手肘、接下來是手腕,醫生動作嫻熟并且毫不留情。 林辰的手露在診療簾之外的位置,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他可以看到林辰的手,他實在太熟悉這雙手。不過此刻,林辰手指扭曲成糾結的形狀,完全無法自控,像是他此刻扭曲而痛苦的靈魂。 刑從連覺得自己能站在這里,也真是個奇跡。 醫生拿出新的藥劑,要給林辰注射。 大概是因為周圍實在太過安靜,在某些時刻,他覺得自己靈魂分裂成兩個人或者很多人。 他的某一部分沖進病房,瘋狂地把里面所有人趕出病房,按住林辰并將人緊緊摟在懷里,像電視劇中每個絕望而深情的男人都會做的那樣。然而他的另一部分卻在不同空間中,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這樣的場景,他曾經也經歷過一次。 那好像是在硝煙彌漫的雨林,空氣里滿是腐朽腥臭的氣味,林辰站在死亡線上,他竭力想把林辰拉回來。 他把林辰摟在懷里,很明確地威脅過林辰,如果下次他再將自己安危置于他人之后,他一定會用一根鏈子把林辰鎖起來,讓林辰再也不用想走出門一步。 他好像還記得那時林辰說想他,大概是類似的話,哄得他既覺甜蜜又感心酸。 然后呢,然后他發現,當再發生類似事情時,他所謂的威脅根本對林辰起不了任何作用,林辰依舊會慷慨大義、挺身而出,但極端殘酷地留他再次經歷這種痛苦和無能為力的時刻。 這樣的時刻曾經有過,之后也一定還會再有。 有那么一瞬間,刑從連總覺得有人在對他說,你是不是和林辰分手比較好?他那么要強,不需要你保護,你的存在對他來說都是拖累。 那一定是屬于他人格中最痛苦部分的真實聲音,但也有可能是因為病房門打開,醫生進出打開了一會,他耳畔產生的幻聽。 總之在這短暫的時空中,在這間病房門口,他所經歷的一切都完全不真實。 他還聽見林辰了屬于的聲音,他從不知道林辰還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那種高頻的嘶吼甚至已完全不能屬于人類,像把聲帶完整劈開再胡亂拼接而成,含混不清??伤耘f能勉強分析出林辰是在用極端凄厲的嗓音在喊“滾開”一類的句子。 林辰的手拼命亂揮,像要從病床上掙脫開來,但醫生手里的注射器卻還是強硬并不容拒絕地扎上了林辰手臂,針頭深入、液體推進,病床上掙扎的身影逐漸平靜下來。 醫生推門出來,像要和他說什么話,可他只能勉強看到嘴唇開合,卻完全聽不見對方在說什么。 他這才回憶起自己為什么站在這里。 大約幾個小時前,他們從周瑞大樓出來的時候,紅霞已經褪得看不清顏色,天邊只剩下朦朧一線光。 林辰躺在急救車上,他要求和他單獨呆一會兒。 他的下屬們都以為林辰大概要向他匯報什么隱秘消息或者做最后交代,但只有他清楚,那是屬于林辰對他歉疚和想要彌補的時刻。 林辰坐在車里,拉著他的手,用溫柔而眷戀的語氣對他說:“非常對不起,不管怎樣,你得陪我一起走過去。我也需要和普通病人一樣接受治療,看看常規精神類藥物是否對這種藥物導致的精神錯亂有效,你要好好工作,把事情解決好,也得記得來看我?!?/br> 這句話沒有任何問題,理智而清晰。 如果不是急救車車窗沒有貼反光膜,他相信那個瞬間林辰一定會吻他。 而他就這么看著林辰,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是為什么。 第248章 黑暗 刑從連被拍了一下,這才從倒錯而混亂的記憶中清醒過來。 他低頭,聽見醫生說:“第二套方案是大量的氯丙泰,但這類精神疾病的治療藥物可能會影響大腦或者心臟功能,副作用也很明顯,但應該是治療類似問題效果最顯著的藥物之一……” 后續的話他又聽不見了,大概是因為林辰又在病房里低語,說著什么亂七八糟的話。 刑從連很仔細想分辨他在說什么,可空氣里太安靜,那種細碎含混的聲音像棉花一樣填塞在整個空間中,大概是“我不要”又或者是“求求你”,這些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濕漉漉,并不斷膨脹開,令人心煩意亂。 “……林顧問并沒有拒絕這套方案……” 最關鍵的三個字再次讓他回過神,是啊,在他們說完那些話后,林辰就非常明確地要求到慈濟醫院進行治療,甚至連選定主治醫師都是他相熟前輩。 林辰就像個局外人一樣,用極快地速度同醫生商定每個治療方案和細節,并選了專門針對精神分裂癥病人的房間,他本來就是這方面的專家。 可刑從連也不明白,在那樣的時刻里,林辰怎么還能像沒事人一樣,把所有事情都料理得非常清楚。 他擼了把臉,強迫自己不再去看病房里的東西,并把林辰的聲音排除在外,他問對方:“你是醫生,我要聽你的看法?!?/br> “畢竟是新型毒品,文獻資料根本沒有,雖然確實可以按照先定治療方案嘗試,但也確實冒險。老實講,我認為可以再等幾天,先收集其他病例的治療方案,再做判斷?!?/br> 刑從連打斷對方,說:“他想快點清醒過來,他也必須清醒?!?/br> 醫生臉上很明顯露出失望的神情,但非常淺淡,一閃而逝,畢竟這里是精神病院,醫生們也見慣殘酷的家屬,像他這樣希望下屬盡快清醒過來投入工作的上司,也只是普通惡劣罷了,刑從連自嘲般地想了想。 可又能怎樣,林辰很明確說過,他想和普通人一樣接受治療,還有那句“得記得來看我”,是希望他能夠督促醫生為他治療。 直到此刻,刑從連才發現,對于林辰做出的任何決定,他只有接受和支持一條路可走。 因為林辰總是這么清晰、正確、優秀,并且奮不顧身,令人無法招架。 濃重的失落和煩悶感再次襲來,明明他身邊一直有人在說話,可刑從連覺得自己像站在黑暗而荒蕪的世界里,再孤單不過。 他深深吸了口氣,不知該做什么,林辰在里面,他在外面,他們明明很近,卻又仿佛無限遠。 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 他沒有調靜音,因此當鋼琴曲響起時,他甚至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人在茫然和不知所措時,總會有什么東西伸出橄欖枝來拯救你,比如工作。 刑從連向醫生致歉,退到昏暗的角落,靠墻接起電話。 黃澤的聲音響起:“刑從連,蘇鳳子怎么來了?” 他倒是沒想到黃澤會有類似煩躁甚至帶點畏懼的聲音,背景中有人在摔杯子,總之類似的“高層斗爭”,其實也和小孩吵架沒什么區別,該有的憤怒和無理取鬧都會有。 “他想來就來,我管不著?!毙虖倪B答。 “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嗎!”黃澤很憤怒,“沒有公職,強行插入調查!” 黃澤一如既往強調程序正義。 “那你大可以逮捕他?!毙虖倪B隨口說道。 電話中呼吸音有短暫空白,刑從連皺了皺眉,下一刻,電話那邊響起非常輕佻而愉快的聲音:“老刑,我小師弟還好嗎?” 刑從連抬起眼皮,看著不遠處的病房,醫生在給林辰注射新的治療藥物,那些忙碌的身影朦朧而虛幻,像被蒙了層黑紗。 “暫時穩定了?!彼卮鸬?。 蘇鳳子沒有再多問什么,而是話鋒一轉:“既然這樣,那周瑞這里有很好玩的事情,你要不要一起來?” 刑從連本能想拒絕蘇鳳子。 他認為自己應該坐在病房外,和林辰一起渡過這個困難時刻,像林辰說的那樣,像每個體貼戀人都會做的那樣。 可理智又很明確地告訴他,你留在這里是在自我折磨,畢竟你們相愛時間太短,這種折磨會不斷消磨你們之間的愛情。 醫院外夜色寂靜無聲,刑從連掛斷電話,拿出車鑰匙,向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