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大男人反倒被說得有些臉紅,語聲都低了許多,“怎的?怕人聽見羞么?” “怕我總也不想你,得罪你?!?/br> 噗嗤,奕楓笑了,撓撓頭,將才還心疼這小性子不見了,這會子倒放心了,哪里不見?長了刺在這兒等著他呢!“不想就不想。你不想我,我想你,想見你。能讓我見么?” 沐芽蹙了蹙眉,想說不能,她現在除了師傅不想讓任何人見??墒撬龖{什么呢?別說主子屈尊到她房里來找她,就是隨便吩咐一聲她也不敢不去。 “瞧把你委屈的,我那么難看么?” 他有些不滿意,低頭逼在她眼前,沐芽看著這張無可挑剔的臉,輕輕抿了抿唇,“好看呢?!?/br> “這就是了?!彼惶裘?,笑得很紈绔。 “只是,看多了也膩?!?/br> “沐芽!” 她一抿嘴兒,笑了??墒沁@笑像是很累,寡寡的。奕楓這才斂了笑正經道,“你這是怎的了?有心事?” 轉頭看,不遠處的瑾瑋,安靜地候著,樹林里騎著白馬的公主,衣袂飄飄,陽光透下樹蔭照在她白皙美麗的臉龐,油畫一樣美。沐芽轉回頭,輕聲道,“……殿下,承德回去后我就離開公主府了?!?/br> “哦?你要往哪兒去?” “我要開個鋪子賣畫過日子?!?/br> “何必辛苦?一個女孩兒,公主府也不嫌多養你一個,即便三jiejie不愿,我也能養著你。再說,還有……” “奕楓?!?/br> 聽她輕聲喚,奕楓怔了一下,輕輕咽了一口,“嗯,” “……我又做不得什么,怎好白給人養著?自己掙一口,吃一口。自在。你說呢?” 她是樹上掉下來的,樹上的妖精都古怪。嬌嬌地養在繡樓上,琴棋書畫的優雅嫻靜她似受不得。第一次,覺得這妖精有點野,奕楓蹙了蹙眉,想說“掙一口吃一口?你是農婦么?拋頭露面,女孩兒家的清白何在?”可想起七哥叮囑的話,莫要再說什么去西北、憑白就要她跟著他的話,奕楓忍了忍道,“……你一個女孩兒家,給人當街作畫,恐有腌臜人起壞心!” “我扮成男人就是了,只在店堂畫?!?/br> 她打算得如此細致,竟是無甚不妥,奕楓莫名一股火,將才強壓下去的不耐終是爆了出來,“不行!扮成男人,人家就當你是男人,市井之徒污言穢語、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憑手藝謀生有何不可?人們大都各掃門前雪,與一個賣畫男子有何過不去?真有潑皮上門,伙計擋著門面就是,天子腳下,誰還敢當街搶不成?” “女孩兒家謀什么生?但有那貧苦人家女孩兒不得已拋頭露面做小買賣的,也是跟著爹爹或兄長,哪有自己跑去做掌柜的?再不濟也是夫妻店,或是寡婦失業尋吃食的。你又是哪個?這不是純粹惹事是什么?你若這么著,我還在宮里待得住么?不是得天天往外頭跑??” “這怎么是惹事?”知道這個時空于女人的不容,避開女孩兒模樣還要這么一棒子全部打死的邏輯沐芽也是忍不得,“沒有父母家人的女孩兒自己不得活么?就該餓死么?” “哪個不讓你活了??”奕楓聞言越氣,“哪有女孩兒衣食無憂還總想著往外跑去賺錢?就你矯情,就你忍不得,公主府養你都不行??” “無功不受祿,人家憑什么養我?”寄人籬下,哪管高墻大院?明晃晃的道理,他竟是不見? “那我養!” “非親非故,誰又要你cao心了?” “我要了你就是了!” “我告訴你,”沐芽恨道,“往后再不許你說什么要了我!我是物件兒么??” “那你想怎樣??”奕楓猛地提了聲音,“總是跟我矯情字眼兒!究竟想讓我說什么?!” 狠狠一句砸過來,咬牙難忍。芽看著這張憤怒的臉,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重重一擊,剎那之間仿佛又見玉佩粉碎…… 她的小臉忽地慘白,唇顫顫地說不出話,奕楓重重喘了口氣,去拉她的手,“莫再跟我犟!回去先在公主府里待著,等我……” “主子!主子??!” 奕楓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到林子外頭遠遠奔來的聲音。扭頭瞧,紅臉大汗的徐力跑來,“主子!萬歲爺傳您往跟前兒說話呢!” “哦?”奕楓聞言一驚,扭頭就走,“快!” 剛走了兩步又回頭,沖沐芽大聲喝道,“就在這兒待著!等我回來!今兒非把話說明白不可!” 徐力牽著馬隨著他快步離去,沐芽僵在原地,直到葉子縫隙透下火辣辣的日頭曬疼了脖頸,才挪了挪腳步,轉身,十幾步外,馬上的人正看著她。 呀,她怎的還在?沐芽蹙了眉,將才兩人的爭吵她不會沒聽到,此刻臉上倒似十分平靜。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反正發生的一切亦都不能擺在人前…… 走過去,沐芽抬頭賠笑道,“莊姑娘,我扶您下來?” “咱們上山?!?/br> “上山??” 沐芽正自驚訝,瑾瑋已是驅馬往林子深處去。馬兒走了幾步,瑾瑋回頭,“沐芽,我使喚不動你么?” “……哦,不是?!?/br> 沐芽趕忙跑了幾步跟上去。 午后的林子竟得連鳥兒都似歇了晌,只有馬蹄輕輕踩踏樹枝的聲音;樹蔭并不密,一時有,一時無,日頭晃晃閃閃的。沐芽隨在馬邊,任主子信步往山上走。 “沐芽,” “是,” “你兒時常玩兒什么?有何愛物兒么?” 瑾瑋很悠閑地聊起了家常,沐芽心頭正沉,這一句問過來,想說我小時候常跟哥哥一起玩打仗,最愛他用錫水給我熔的小刀槍。抬頭,那美麗溫柔的人正看著她,沐芽輕輕咽了一口,“撥浪鼓?!?/br> 瑾瑋笑了,“我也最喜撥浪鼓。爹爹就著人在外頭買了來,鼓面有羊皮、牛皮、蛇皮、還有竹子的、紙的、泥巴的,各式各樣;雙耳有薏米的、酸棗核的、木珠、瓷珠。我喜歡瓷珠的聲兒,脆?!?/br> 她娓娓道起了童年,沐芽不知所為何來,安靜地聽著。 “再后來,都膩了。那一日府里換玻璃燈,我瞧著稀罕,非要個玻璃的。爹爹說,天生之材,各有所用,不可強求。我卻不肯,鬧著非要。爹爹沒法子,就聘了工匠來做了一個給我。做出來啊,別提多好看了。你猜后來怎么著?” 瑾瑋俯下身,沐芽蹙了眉,只聽她幽幽道,“瓷珠兒一打啊,它碎了?!?/br> 沐芽心里咯噔一下,抬頭,正碰上她的眼睛,近近的,水眸楚楚,一股勢氣,凜凜的寒意。 “天生人,各自有命,莫要強爭。免得玉碎,瓦也難全?!?/br> “莊姑娘……” “表哥說你與眾不同,果然不同。女孩兒家竟要自謀生路,若果然真心,我敬你這難得的志氣;若是別有心思,我勸你早絕此念,免得害人害己?!?/br> “莊姑娘,您這是何意?” “沐芽,我并無惡意,只把實情與你言講。他打了你,你與他耍小性兒,一時不再進宮,一時又要出去自謀生路。是想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急得他左右亂方寸,總要出宮來找你,你當就能得著么?” 瑾瑋說著,壓了語聲,“且莫說表哥與你暗下往來就是禍端,能悄悄兒相見不與人知曉已是萬幸,你卻如此張揚!豈不知,自摔了玉佩之后,娘娘整日派人跟著他,我只怕,你還沒得著自己想要的,性命已堪憂!” 沐芽輕輕提了口氣,“莊姑娘,將才九殿下的話許是讓您錯會了意思。我怎么活、前路如何,與九殿下并無瓜葛,我什么也不想要他的,更不會拖累他被娘娘責備?!?/br> “好,”她聞言似并不意外,亦并不多爭,只道,“我信你。既如此,我助你一條穩妥之路。待我回府,備下盤纏著人送你往蘇州去,將你安置在官坊中畫繡圖。有我莊家在,絕不會有人敢為難你。如此,你既能精進畫技,又能自食其力。更能保證,永遠不會再有人找到你。你只管清靜度日,圓了自己的心思,如何?” 她的聲音雖無波瀾,卻也并無嘲諷苛刻之意,沐芽聽著卻忽地心酸,被奕楓的言語所激,她已是拗了性子絕不想在這些封建權貴面前折下志氣,可一聽要把她送到千里之外,又心慌膽怯起來,“多謝莊姑娘,只是……我不想離開京城?!?/br> 瑾瑋眉心一掙,終見她露了馬腳,一切都了然若胸,輕輕吁了口氣,“我許是不知你的心意,可我知道表哥的心思。你若一意孤行,他忍不得,定是要常來探望。一旦被人詬病,說他養了私宅,你可知未出宮的皇子在外頭養私宅是何等罪過?” 沐芽聽得出礙于九皇子的面子,瑾瑋的話已是斟酌再三,實則那背后的怒火恐也是壓不住??摄逖看丝虆s完全沒有心思想是否得罪了莊家小姐,只是這一句話讓她不得不想,若果然如此,會不會拖累哥哥,以為是他養了私宅?“那……若是一直不來往,待他封王出宮后,偶爾得見該不妨吧?” “怎能不妨?封王出宮,已是有了王妃。當朝皇子殿下們均是謹言慎行、潔身自好,夫妻相伴,怎會在外頭常會旁的女人?” 沐芽怔怔地仰望著這高貴美麗的女孩兒,未來的……永遠不可能叫出口的……嫂嫂,輕聲問,“不是旁的女人,就是……曾經的下人,也不能見么?” 瑾瑋皺了眉,臉上終是有了厭惡之色,目光隨去山坡上的青松,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沐芽低了頭,一股酸楚涌上來,將整個人淹沒,這才明白自己總想守著哥哥的想法有多荒謬,才明白原來自己想要的實在是超出了一個meimei該有的…… 哥哥說,兄弟姐妹早晚要分開,唯一能跟長相守的只有夫妻…… 哥哥說,你這么纏著我,讓我什么也做不成!你真是我的累贅…… 其實……想明白了,也不難過,就是……覺得自己這討人嫌的脾氣拖累的是最愛的哥哥,他一定忍了很久,逼得狠了才說出來,自己這么不知不覺,得讓他多難過…… 哥,我知道了。我錯了,真的錯了,你別生氣,哥…… 沐芽抬手拽了韁繩,對著瑾瑋輕輕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的話你可當真明白了?” “多謝莊姑娘指點?!?/br> “嗯。表哥年底前許是能往西北去,你就在公主府等著他。莫再惹事了?!?/br> 沐芽低頭,沒再吭聲。 …… 沉默中,兩人走了很遠,都各有心思,沒有注意夏天的毒日頭已是被烏云遮蔽,風一起,黑壓壓的勢頭。 “莊姑娘,咱們回去吧?” “嗯?!?/br> 沐芽牽著馬想要調轉過來,豈料那馬卻是不肯回頭。瑾瑋在馬上又踢又拽,馬橫了過來,卻還是不往下走。往山上去,這一路的樹木密了很多,腳下雜草樹根交錯,未及山腰,坡已是有些陡。 夏天的雷陣雨說來就來,兩人還沒把馬身子轉正,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這一來,很快就是傾盆之勢,一梭梭狠狠地打在薄綢的身上,生疼。 瑾瑋哪里經過這般狼狽,又驚又惱,更用力去撕扯韁繩。沐芽在一旁看著心急,這馬即便轉了身,大雨之中下山路更難走,這位金枝玉葉很顯然根本就不是個好騎手,這要是摔了還了得?忙扶著她的手臂勸道,“莊姑娘,您先下馬!咱們找個地方避避!” 瑾瑋卻像是拗了這股勁,狠狠一鞭子,這馬還真轉了過來,正要往下去,黑云的天上突然一道劈裂的電光,緊接著就是一個炸雷,正炸在頭頂,仿佛天崩地裂。馬登時受了驚,高高地仰起前蹄,長聲嘶鳴。瑾瑋慌了手腳,竟是脫了韁繩,一個后仰,人翻了下來。 “莊姑娘!” 眼看著人往下滾,沐芽忙去追趕,一腳踩空,也隨著往下滑了十幾米,好在山坡不陡,,沐芽趕緊爬起來撲在瑾瑋身邊,“莊姑娘!莊姑娘,你怎樣?” 身上臉上都是烏七八糟的泥水葉子,人歪在一棵樹下,動也不動,只管哭了起來。沐芽吃力地攙著她的手臂想把她扶著坐起來,誰知剛挪動了一下就聽瑾瑋大叫,“?。?!疼,疼!” 順著她的手,沐芽拉起她的裙角一看,嚇了一跳,剛才她從馬上摔下來竟是腳踝著了地,顯然錯了骨頭,腫得厲害。 雨越來越大,瑾瑋越哭越兇,沐芽好容易把她扶起來靠在樹上,又去撕自己的裙角,哥哥教過錯了骨頭在歸位前,絕不能再受外力。 沐芽正要去綁她的腳,瑾瑋大喊,“你,你去叫人來!” “姑娘,我,我不能走啊,姑娘,你放心,路不遠,我背你回去!” “我叫你去??!” 瑾瑋恨得用力一踢,疼得大叫,“滾??!滾??!” 沐芽實在沒辦法,轉身就往山下跑,雨中路滑,一路往下摔,剛跑離了她的視線就聽山上喊,“回來!回來!沐芽??!” 黑云吞噬了正座山莊,天像絕了口,電閃雷鳴,她怎能不怕?沐芽聽到喊聲又趕緊折返往回爬,來到瑾瑋身邊,“來,來,我背你?!?/br> 瑾瑋哭著趴在了沐芽的肩膀上,她大一歲,個子高,壓上來,沐芽的身子狠狠晃了晃,將將要往起站,大雨之中就聽得一陣馬蹄聲。 看著那穿透雨霧而來的矯健身型,沐芽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是哥哥??!是哥哥??!哥哥總是這樣!不論她跑到哪里,總會找到她??!不論她做錯什么,總會在她需要的時候就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