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 晚膳后,伺候上茶的功夫大太監趙烜被敬事房叫了出去,只留下沐芽一個人預備。聽說剛才那位主子根本就沒讓膳食局的人進來,晚飯只吃了幾口點心就了了事。沐芽想了想,稱了木香、麥冬、烏梅出來,又添了一勺子蜂蜜來煮茶。 茶好辦,茶盅怎么辦?沐芽一面煮著茶壺一面心里悄悄打鼓:使得最順手的翠玉清盞已經砸了,這回可用什么給他?人脾氣最糟的兩個時候:一個是沒睡醒,一個就是沒吃飽,那人本來就是個壞蛋,這又沒吃飽,可怎么辦? 硬著頭皮選了一只綠玉斗,與那只翠玉盞很像,只是盞有把,斗沒有。沐芽特意煮了熱普洱來澆洗,心里也嘲:真是掩耳盜鈴,這肯定一眼就認出來。算了,沐芽擱了茶壺,從架子上重取了一只小竹筒杯,反正這頓責罰也是免不了了,不如弄得光明正大些。 一邊仔細地預備茶,一邊又想,罵就罵吧,打兩下也行,要是他能一怒之下把她退回敬事房就最好了。這么想著,開始期待東窗事發和他的“一怒之下”。 一切安置妥當,半天沒人來傳茶。沐芽納悶兒,范全兒傷了手便矯情起來了么?連主子的茶都不顧了?還是那主子已經氣得吃不下茶了? 正一個人瞎琢磨,聽到二門上響,開門看,見是趙烜帶了一個不認得的小太監進來,兩人沒往院里去徑直進了茶房??蹿w烜陰著個臉,像是出了什么事,沐芽忙問,“趙公公,怎的了?” “莫多言?!?/br> 趙烜陰沉了一句。將才敬事房里小太監范全兒被打得皮開rou綻,趙烜煮了一輩子茶,從不多言語,哪見過這陣仗?只覺得頭暈目眩。這是頭所第一次退人回敬事房,皇子殿下們從來都最是好伺候,敬事房一看哪里還問究竟?沒有當場打死他已是開恩了。趙烜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太監,“這是新來的茶倌兒,叫什么?” 小太監忙施禮,“回公公和姑姑,奴才伍里?!?/br> 沐芽也回了個禮,趙烜問,“茶預備好了?” “好了?!?/br> 沐芽端了茶盤就往伍里手里遞,趙烜攔了,“沒聽著他是茶倌兒?打今兒起,你調去給主子端茶?!?/br> ???果然是一級換一級啊,這…… “趕緊去,莫誤了主子的茶?!?/br> “哦哦?!?/br> 沐芽稀里糊涂地點頭應下,端了茶盤就往門外去。 日頭早已落盡,出了二門,沐芽進到正院,正堂里的燈光映在玻璃窗上比廊下的宮燈還要亮堂。來了這么久頭一次走向那位正經主子,短短的距離走得沐芽的心竟是跳了起來。 來到臺階上,一旁的太監打起簾子,沐芽捧著茶盤進到房中。 二月初春,乍暖還寒,尤其是夜里偶爾還會上霜凍。地龍雖是不再燒了,各宮里都還用著銅爐??蛇@房中,莫說銅爐,連個香爐都沒有,冷颼颼的。 打眼看,正中堂不見字畫,是一幅西湖四季景玉屏,煙波浩渺,白堤落日,精美的畫作清玉雕琢,開合擺放生了立體之感,人似進入其中,十分玄妙;背后三面環繞、半月型的多寶閣,那架子上不見一本書,都是各式各樣的古董和小玩意兒。其中有一艘小帆船,巴掌大小,沐芽的眼睛都能看到那雕刻的精致,鼓風揚帆,隱約還見有小人在上面,純金打制,燈光映照下光彩奪目。 房中唯一的墨香是一幅字,掛在西面的藤蘿隔架上,是《周語上》中的“從原則上,從王制上”。八仙桌上一套紫砂茶具,應著這位主子的癖好一壺涼茶整日備著。四下無燈,抬起頭方見頂棚上的水晶倒掛,里頭足有幾十支小燭,彼此折射,晶瑩剔透,難怪外頭看著也那么亮。 房中并沒有香霧,這一股淡淡的清香好熟悉,是什么?仔細想來,像是那天近近地嗅到他衣襟上的味道,就是這種,似花非花,又有些清冷的味道。 沐芽正一個人好奇地瞧著,左邊廂的鏡面門晃晃悠悠,這才見里頭的暖炕上,九皇子奕楓一身銀白的中衣兒坐在炕桌邊??此I口的扣子都開著,沐芽不由在心里打了個冷顫。 沐芽端著茶盤到近前,據她所知茶房小太監是不能上手伺候主子的,都是遞給近身伺候的人,可這房中左右哪兒還有人???打簾子的小太監一點表情也沒有,根本就沒接茶盤的意思,沐芽蹙了蹙眉只好走進去。 炕桌上攤開的又是書,又是紙,哪里有放茶的地方?沐芽看了看,只好把茶盤放在炕上,端起茶盅,輕聲敬道,“主子,您的茶?!?/br> 那人像沒聽著似的,只管低頭寫。沐芽等了一會兒,又道,“主子,您的茶?!?/br> 這一下總算有動靜了,只是那筆未停,一手握筆,一手拿著書,眼睛抬也沒抬,只是把下巴挑了起來對著她,嘴巴微張。沐芽瞪了眼睛,什么意思?難道還要喂你???? 沐芽沒動,他停了筆,卻沒放下,還是那個姿勢。 這個“日理萬機”的無賴!這要是脖子扭酸了,還不得再收拾她?沐芽輕輕抿了抿唇,端起茶盅,湊到他唇邊,小心翼翼地給他灌下一口。 “呸?!倍佳氏氯チ?,他咂咂嘴又挑了眉,“這是什么東西?” “回主子,這是用木香、麥冬和烏梅煮的綠茶,養胃,消消那點心的干燥,還添了些蜂蜜,免得一會兒練功的時候泛酸水?!?/br> “哦?!?/br> 他倒也好說話,應了一聲又寫了幾筆,再抬頭,沐芽又喂了一口,這便又蹙了眉,“一股子竹筒子味道?!?/br> 沐芽的心咯噔一下,忙回道,“主子,這茶就是要擱在竹筒里味道才醇香、甘甜,旁的杯子太清涼了?!?/br> 他低頭,專注手下去了。 沐芽大大地松了口氣,捧著茶盅候著??磥硭裢硗γΦ?,先熬過去再說,趕明兒再想那杯子來,總不至于餓著肚子煩躁。這便安心守著,只等他喝完這盅茶就好走了。 沐芽盤算得好,誰知那人就吃了這兩口茶竟是再不抬頭,只管糾結那紙上的東西。站得這么近,沐芽忍不住就往那紙瞅,雖然近視,畢竟個子矮,數字題目又寫得大,看得很清楚,他手底下正在做的是多元多次方程。 沐芽記得跟哥哥討論過,這個空間的文明發展程度酷似明末清初的水平,有些工藝甚而發展到了清中期。只不過,禮制儒學卻是恪守明朝。作為四大古國之一,數學的歷史從最古老的《周髓算經》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百多年,只不過中國古代數學與世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基本可以認為是在獨立發展。到了宋元時期達到高峰,創造了四元消法,解決了多元高次方程組以及高階等差級數求和問題。 可糟糕的是,從明朝開始,八股取士、思想禁錮,很少再有人潛心研究數學,像顧應祥、唐順之這樣的大數學家都不解天元方和增乘開方法。而這個時候的西方已經經歷了文藝復興,牛頓的很多數學概念就是今天的微積分,彼時與世界數學的距離已經很大了??礃幼邮悄俏晃餮罄蠋煄砹宋鞣降臄祵W,在教這些皇子們解方程。 不遠的幾張紙上還有幾道三角函數題,古代數學多停留在計算方面、少于演繹的證明,而那幾道題正是證明題,上面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沒寫。 沐芽看他列了幾大張紙,苦苦糾結著方程式,那一團墨跡的計算簡直就是對數學的褻瀆。心里躥上一股小火苗好想敲打他,她不能再看這個笨蛋,還是眼不見為盡,抬眼看著珠簾外那水晶倒掛燈,瞇了眼睛,幻化出很多小星星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道,謝謝親愛滴蛋,雷雷收到! ☆、不安分的夜 是夜,四角的鐘樓上起了更聲,春風無度,入了夜竟是悄悄停了,皇宮里一片寂靜。 林偵披衣靠在床頭,就著高幾上的玻璃燭燈看著太子奕杬給他的數學筆記。從初等幾何、代數,到三角函數,這一年來英國人伯倫特確實教了不少,解題的思路雖說十分刻板、步驟記錄也過于繁瑣,可這恰恰有助于林偵了解這些科目的進展。 學習古文怕的是該知道的不知道,學習格致學怕的是不該知道的知道,課堂之上一不小心說出些什么穿越的話,就成了空降的數學家。 林偵是醫科生,雖然數理化也是必修之學,對于數學的起源與歷史發展卻了解的不多。如果換了芽芽,她該是知道這個時期世界數學發展到什么程度,哪些解題方法還不能用。 想起他的小芽子與數學,林偵就難掩笑意。小時候林偵也曾試圖在上學前教她些什么,可小東西厭學得很,每天除了纏著他講故事、要抱抱,就是吃。 上了學各科都是勉強混個七、八十分,對于一路滿分走過小學的林偵來說,這簡直就是災難??裳垦繚M不在乎,說我都會做呀,林偵呵斥會做為什么做錯?小東西眨巴眨巴眼睛,小月牙一彎,說都做對多沒意思。 以為就是這么個小糊涂蟲,誰知到了初中,同齡的小女孩們都悄悄開了情竇,而芽芽卻突然一頭扎進數學里,頂著兩個小辮子像一只貪著骨頭的小狗,尋著味道啃著她能找到的所有跟數字有關的書籍。 很快她就收到各種競賽的邀請,成績好得摁也摁不住,竟然跳了一級。家長會上老師請牧芽的家長發言介紹經驗,眾目睽睽之下,大學三年級的林偵走上講臺,那種感覺比自己論文獲獎還要得意,至今記憶猶新。 十四歲生日那年林偵送了芽芽一本她的偶像“數學王子”高斯的《算術研究》,芽芽從此將它帶在身邊,愛不釋手。 如果讓她看到這樣的筆記,會很好奇吧?如果不是因為這倒霉的身份,他真想把芽芽帶到伯倫特面前,讓她近距離地與這位歐洲皇家宮廷的數學家面對面聊聊,說不定他真的見過這個時空里的高斯。 一盞茶的功夫,林偵已經把一本筆記翻看完,文華殿的作業也早做完,至于那本《尹文子》,林偵著實沒什么大興趣。每晚睡前讀幾頁,一來助眠,二來也好白天應付太子用。 正翻看著,王九進到里間兒來剪燭花。林偵對守在一旁的劉捻兒說,“把炭盆挪出去吧,今兒不用了?!?/br> “主子,夜里冷啊?!?/br> “有外頭的銅爐就足夠了,碳氣重,我受不得?!?/br> “是?!?/br> 看他轉身要走,林偵又吩咐道:“而后去把浴湯預備下,我隨后過去?!?/br> “是?!?/br> 劉捻兒應著話端了炭盆出去,房中就剩下了林偵與王九。王九輕聲道,“主子,您叫小的?” “嗯,”林偵坐起身,“來,我有話問你?!?/br> 王九來到床邊,恭敬候著,“主子只管問?!?/br> “你可知道瑾瑋姑娘?” 王九愣一下,笑了,“主子啊,那是首輔莊大人家的千金,京中誰人不知呢?便這宮里的,有那上不得臺面的許是宮門都認不全,可也都知道翊坤宮里除了尹妃娘娘還有一位莊姑娘,御膳房里都錄記著莊姑娘愛吃的小食兒呢?!?/br> “哦?”林偵驚訝,雖然他知道能在北五所自由出入之人必不是個平常的皇親貴戚,卻也不曾想到在家教森嚴的隆德帝眼皮子底下竟然寵著這么一個外姓女孩兒。 看主子又起疑惑,王九很識相地接著道,“莊姑娘自小就常出入宮里,與九殿下是一道在翊坤宮里長起來的。姑娘生的模樣兒好,難得性子也好,待奴才們都極是隨和,萬歲爺看著也待見。主子您不見,連咱們王爺都不曾與各位殿下稱道兄弟,那莊姑娘口中可是喚的哥哥們,四公主五公主見了她也是要叫jiejie的?!?/br> 王九口中的“咱們王爺”指的是駙馬江沅,這一點林偵也注意到,江沅看似清風如玉,實則城府極深,連那威武的鎮西王爺奕栐也要敬他幾分。即便如此,江沅恪守尊卑有序,雖說私下里提到也會稱一聲皇兄,可當著面從來都是以殿下相稱。這樣看來,這瑾瑋小姑娘果然是得寵。 “主子,奴才說句不怕您惱的話,旁人不記得莊姑娘倒罷了,偏主子您是該記得她的?!?/br> “哦?是么?”林偵挑了眉,“為何???” “說起來倒也是時候兒久了,”王九說著就幫主子打圓場,“我聽我干爹說,主子小的時候有一日帶著莊姑娘在御花園玩兒,九殿下追著鬧,失手一塊石頭丟過去正好打中了主子的額頭,流了不少血?!?/br> 林偵聞言淡淡一笑,“那都什么時候的事兒,哪里還記得?!?/br> 難怪瑾瑋見他認不出有些不悅,原來確有淵源。按著七皇子曾經孤僻乖戾的性格,“帶著”這兩個字已經是很親近了,想來那“性子好”也是事實,可見小姑娘是招人喜愛。 “那個時候莊大人將將升任兵部尚書,為著這件事好生愧疚,從那之后,莊姑娘就好久都不曾再進宮?!?/br> 王九說著又上手剪燭花,燭花跳燃發出噗噗的聲音,林偵看著,輕輕蹙了眉…… 芽芽莫名被奕楓截走,雖說也是小丫頭心急不謹慎,可林偵其實心里清楚,那天的奕楓勢在必得,即便芽芽不肯選他,三公主也帶不走。結果是一樣的。 原以為暫且放去芽芽不管的冷處理可以慢慢消除奕楓的戒心,可林偵發現這位幺弟對他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敵意。自從回到北五所,每天文華殿上課,文淵閣讀書,偶爾還會一道在昭仁殿與皇父說話,七皇子的轉變有目共睹,眾兄弟在皇父面前都表現出手足親睦的誠意,尤其是五哥奕杊,文淵閣中還樂于與林偵論辯些題目,身為太子的大哥更是對他照顧有加。 可這些對于林偵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貌俊美”的幺弟。無論林偵做什么,無論怎樣刻意親近他,甚至在文華殿上幫助解題,他始終不冷不熱,拒人千里之外,沒有旁人的時候連盅茶都不肯一起喝。 如何接近玉佩? 聽說奕楓功夫了得,且這枚玉佩又是皇父親賜,他格外珍惜,整日不離身,“竊”是不可能了,只能是借。想要借,就要跟他融洽關系,可如今連多一句話都說不上,哪來的融洽? 林偵一直在暗中觀察尋找突破口,原本以為比鄰而居的奕檸會成為他們之間的和事佬,卻沒想到奕檸有自己的世界,他性子靜,喜歡丹青,與奕楓可說得是志趣不投,別說幫著林偵一道大家熱鬧,他自己都難得跟奕楓出去玩耍。 正是一籌莫展,竟然遇到了瑾瑋。這女孩與奕楓好似同胞兄妹,正好又搬進了宮里,接近她就能接近奕楓,也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王九,來?!?/br> 林偵放下書,示意王九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王九當時就驚得提了雙眉,臉都紅了,輕聲道,“哎喲,主子,您這可真問著奴才了,這奴才怎么能知道?”王九說著不知道,卻又湊到林偵耳邊嘀嘀咕咕了一番。 “哦,是么?”林偵邊聽著,邊細心記下。 王九看著主子似不滿意、還有什么想頭,王九憋了憋又道,“主子,您要是當真想親近莊姑娘,有個日子得記著?!?/br> “什么日子?” “三月二十三。那是莊姑娘的生辰。莊大人家教嚴,不給小輩賀壽,不過倒許莊姑娘自己開小宴宴客,每年八殿下、九殿下都會出宮赴宴?!?/br> 好,林偵輕輕點點頭,就是這個生辰宴,要成就他與奕楓的破冰之好。 林偵起身,走到書架旁翻翻找找,尋到一本樂譜坐到桌旁,仔細研究…… …… 遠處傳來悠悠的鐘聲,一彎小月照著漆黑的夜越發靜,沒有爐子的房中也越發冷了。 沐芽捧著一盅早就冷透了的茶站在炕桌邊,燭燈已經換了一次,她的膝蓋也早就直了,鏡門外的水晶垂掛已經在心里建模好幾遍,基于散亂數據點的不規則體體積都要算出來了,案頭上的這位還在題海里努力地狗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