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這一刻的默聲,瑾瑋有些尷尬,略略嘟了嘴,“七哥,是我呀?!?/br> 甜甜的語聲,親切的稱謂,林偵依舊不敢造次,心里倒還篤定,這不是兩位小公主,其他人認不認得都無妨。 “七哥哪里還記得你是誰?!鞭葪鞯?。 一旁的奕檸忙解圍,“七哥,這是瑾瑋啊,莊大人的千金?!?/br> 這莊大人說的是當朝首輔莊之銘,尹妃的堂哥。莊家是大周三朝老臣,到了隆德帝這一朝高居首輔之位,據說膝下三子一女,這便是掌上明珠的瑾瑋。 林偵微微低頭,“瑾瑋meimei,恕我失禮?!?/br> “許是……我變了許多?” 女孩兒的一雙眼睛看著他,語聲雖嬌柔倒似還有些不肯饒他,林偵笑笑,“長高了?!?/br> 噗嗤,奕楓笑了,“這話斷不會有錯?!彪S后笑著撇開話頭,“正是晚膳時候,七哥這是要往哪里去?” “我正要往鐘粹宮去應大哥一句話,不便多留了?!?/br> “哦,那七哥慢走?!?/br> “好?!?/br> 三人目送林偵出了北五所的門,修長的影子消失在門外,奕楓嘴角的笑容冷了下來,微微蹙了眉,“這些時倒與大哥走的近?!?/br> “七哥這幾年落了許多功課、人情,大哥是長兄,自是要多關照些?!鞭葯幍?,回頭看奕楓又想起那后院的小丫頭,“咱們往后也要幫著些,莫生閑事?!?/br> “這倒好,因著這三年要得寵于眾人了,原先如何倒不記得了?!?/br> “行了,”奕檸嗔道,“從前的事,皇父都不記了,你記得什么?!?/br> 奕楓沒再應奕檸,手肘碰碰身邊的女孩兒,“人家早走了,你怎的發呆?” 瑾瑋依舊望著不遠處的角門,喃喃道,“我怎的覺著……七哥不似從前了?” “總算知道禮數了唄?!?/br> “不是,原先七哥待我也好呢?!辫|搖搖頭,回頭道,“你們不覺著長相不一樣了么?” “長相?”奕楓和奕檸異口同聲。 看他兩個驚的,瑾瑋噗嗤笑了,“我覺著七哥比從前英俊多了呢?!?/br> 奕楓白了她一眼,正要說什么奕檸倒先開了口,“我也覺著不一樣了,倒不是長相,是脾性和氣勢。瑾瑋,你不知道那日文淵閣七哥一番話,說得我的心都跳。所謂相由心生,故而才覺著不一樣吧?!?/br> “是么?”瑾瑋來了興致,“我聽爹爹提了一句,倒沒聽真,八哥給我說說呢?!?/br> “好了,晚膳都要擺上了,你還沒換衣裳呢,仔細母妃教導你?!?/br> 奕楓不耐地說了一句,瑾瑋看門外果然已有膳食局的小太監候著,時候當真不早了,也只得起身往翊坤宮去。 …… 鐘粹宮緊挨著北五所,是太子奕杬的寢宮,也是人們口中的“東宮”。林偵走到門前,小太監忙跑著去通稟,很快就將他請了進去。 進了正門,是一座懸山卷棚頂倒座垂花門,屏門未開,繞過去走右側連抄手游廊。鐘粹宮雖是東六宮之首,也不過是一套兩進的院落,雖說前后院都有東西配殿各三間,實則也不比北五所大多少,更不及宮外那氣勢恢宏的七進親王府。儲君之位,必是如此,在皇帝的龍威下謹慎遮蔽,直到有一天整座皇宮屬于他。 正殿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檐脊上的五只小獸夕陽下斜出一排小影子,一樣的蘇式彩繪、冰裂紋門窗,映著晚霞煞是好看。 “七殿下到?!?/br> 小太監邊通稟邊打起簾子,林偵抬步進到正堂之上。坐北朝南的金黃寶座背靠墨字屏風,上面的題字是《大學》里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字跡蒼勁有力,該是隆德帝親筆所題。屏風后是整面墻的長書格,遮著寶藍紗簾;寶座右手邊的蓮花高幾上是太子的龜鈕金璽,左手邊是翠玉玻璃燈盞,燈盞下是一只小硯臺并筆架。 正堂兩邊各有三把太師椅,背后是滿月冰裂落地罩,掛著珍珠垂掛隔開東西兩廂,一邊擱著一只紫檀雕花幾案,上面是福壽墨玉屏架;另一邊是一只紫銅鶴香爐,燃著裊裊的香霧。 太子坐儲已是二十余載,早就開始參與國事,這里就是他每日辦公的地方,如此簡潔,簡潔到幾乎無甚裝飾,竟是比林偵自己住的四所還要簡樸,心里不覺道,儲君難為啊,幾十年的儲君真是如履薄冰。 正是候著,東廂的珠簾打起,太子奕杬走了出來,一手拿著兩本冊子,一手隨意地背在身后,一身寬松的天青色長袍,未系腰帶,發髻上也只一枝白玉簪,見到林偵微笑喚道,“七弟,” 林偵恭敬施禮:“臣弟見過大哥?!?/br> “來,坐?!?/br> 奕杬讓著林偵一道坐在了太師椅上,沒有高幾相隔,兩人離得很近,那兩本冊子便在眼前。林偵看了一眼有些詫異,太子隨著他的眼神打開了書冊,講道,“這是為兄的格致學講釋。那位西洋人伯倫特是一年前進宮做的師傅,甚得皇父的賞識,當時就將我與三弟、五弟重招進文華殿,與奕檸、奕楓一道修習西方格致學?!?/br> 憶起當時,奕杬笑著搖了搖頭,“不知是他那西方講法不適,還是我等果然老了,學起來確實有些吃勁?!?/br> 這位太子向來行端走正,笑也總是笑得溫和得體,這一刻卻有些自嘲的意味,想起今日文化殿中,一道數學題把老九奕楓難為得險些沒把墨潑了,林偵也笑了。 “你這一回來要補的功課多,又生生地冒出這么一門,恐多有不適。這個你拿去看,多少能派上些用場?!?/br> 林偵接過來,蠅頭小楷十分漂亮,解題的步驟、思路,雖說細分到繁瑣,卻是十分認真,連圖形畫得都像刻印出來,齊整漂亮。原來這是太子的學習筆記,林偵由衷贊道,“正苦而不得,這等筆墨可做書念了,多謝大哥?!?/br> “可不是贈予你的?!鞭葨z半真半假道,“不知哪一日皇父要考問我們幾個,大哥也得熬夜?!?/br> 林偵笑著點點頭。 看他接下,奕杬又道,“前幾日為兄給你那本《尹文子》,你可在讀?” “回兄長,是在讀,只是有些不得甚解?!?/br> “尹文子宣道,又兼儒墨,上承老莊,下啟荀子、韓非;行文新奇,自道以至名,由名而至法,頗值玩味。文華殿的師傅不會以此為講,為兄覺著倒該讀讀,揉幾家之法。有不解之處,你只管來。夜晚無甚事,為兄也是讀書,你來,也可一道論辯?!?/br> “臣弟不敢?!?/br> 看林偵低頭拱手,奕杬輕輕拍拍他的腕子,“七弟,你我是兄弟,私下里不必如此多禮?!?/br> “是?!?/br> “好了,要傳晚膳了,我就不多留你了?!?/br> “是,臣……”林偵起身告辭,“大哥,那我走了?!?/br> “好?!?/br> 目送林偵離去,一開一合的簾子潲入一縷斜陽,映在奕杬眸中,忽地明暗交錯,不覺輕輕吁了口氣。 身后珠簾輕響,款款走出一位身姿婀娜、面容嬌美的女子,正是太子妃熙玗,走到奕杬身旁輕聲問,“怎的不留他一道用膳?” 奕杬淡淡道,“不必如此親近?!?/br> 熙玗輕輕蹙了眉,夫君一向行事謹慎,與所有的朝臣、兄弟都是遠近得當,這是頭一次親自示好,這一伸手就伸向了這么一位行動怪誕、不合禮訓的皇弟,都只為自己的老爹爹馮堪的執意指點。擔心他心不遂,熙玗試探道,“爹爹當時可是有意點他?” “那倒不是。那篇文章他果然做的好,正殿之上辯駁得亦是實據有力?!?/br> “哦?!?/br> 口中如此說,奕杬的心里卻不能茍同。這七弟從小陰郁、性情乖戾,與誰都不親不近,關了這三年,想來那心眼更會窄小。頭一次見,眾兄弟并非齊心冷漠,只是這些年的教訓都知道,只有不理他,才能免去事端。 文淵閣祭師,他果然又出風頭,雖說慷慨陳詞、句句鏗鏘,博得眾師傅的賞識,可在奕杬看來氣焰著實有些張狂,這是他萬萬不想要的。誰曾想他的岳丈、老恩師馮堪卻一改往日的謹慎,當堂將他點下,事后又切切言辭。 “老臣懇求殿下將七殿下攏在身邊?!?/br> “萬萬不可!奕楨性情難定,一旦惹出事端,實難收攏!”奕杬當時就一口回絕。 “殿下聽老臣一句話,”想起當年七皇子初誕之時九五之尊喜極而泣,老馮堪心有余悸,幽幽道,“這是萬歲爺心頭之人,萬不可放在他處?!?/br> “既是皇父心頭之人,我若將他籠絡得勢,果有一日成了氣候,豈非養虎成患?”久居儲位,奕杬處處小心,他深知這頂儲君的帽子不到登基那一日皆是虛妄,自己的皇爺爺就是廢太子之后的奪位之人。雖說皇父一心重嫡,可皇父身強體健,歲月綿長,誰又敢說自己果然能挨到那一日? “是虎定為患,這患養在身邊,咬的就是旁人?!?/br> 老恩師這一句,奕杬徹夜難眠,次日再問:“若是他再狂性大發,得罪皇父,我當如何?” “若果然如此,殿下要以兄長之名,承下他所有的罪名?!?/br> “這是為何??” “知子莫若父,皇上是一代明君,深知七殿下生性之罪與你無干,會更顯得你寬厚、仁愛,當得天下之任!而一旦七殿下延續文淵閣之勢成了氣候,皇上會將此記做你的功勞,將你二人視作一體,更加篤實?!?/br> 是此,奕杬方輕輕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親愛滴道,雷雷收到! ☆、一物降一物 送走了瑾瑋和奕檸,奕楓轉回院中。一抬手,門邊的小太監會意趕忙將院門閉嚴實了,外頭匆匆走過傳膳的,一時多出來的聲響便被隔在了門外。 夕陽正對,沒有樹木的院落處處無遮攔,日頭正斜在兩只大銅水缸上,锃亮的銅身折出光刺過來,奕楓瞇了眼。好安靜,靜得那鋪下來的晚霞都似有了聲音,眼前一片橘色,恍恍的,有些不實。 不遠處的角落,一個單扇的小門半開著,在他瞇起的眼縫里一會兒扁一會兒長,看了一會子,奕楓扭了頭。正要抬步,忽地傳來一聲響,悶悶的心著實跟著跳了一下。那是瓷器砸碎的聲音,接連串的幾聲,不大,卻十分清脆。 奕楓看著那小門,愣了一下,嘴角一彎,大步往那門口去。 混賬小丫頭!毛手毛腳的,定是砸碎了他喝茶的碗,干什么干得了?能饒得了她么?! 腳底緊了幾步,一步跨進去,才見地上忙亂的原來是平日給自己端茶的小太監范全兒。一盤子茶盅正是將才他與瑾瑋奕檸喝茶所用,打碎的是自己平日使慣了的那只翠玉清盞。知道這是主子慣用之物,這會子范全兒嚇得發抖,一個人跪在地上,手哆嗦得一片也撿不起來,竟連他的腳步聲也沒聽到。 奕楓看著那慫樣兒,氣就不打一處來,正要呵斥,茶房里頭跑出個小丫頭,沒看見門邊遮擋的人,趕忙跪在了小太監身邊,“當心手!” “嘶!”話音兒還沒落,那范全兒已經割破了手,疼得瞪了眼珠子就罵:“這會子知道號喪來了,將才死哪兒去了??” “我在里頭擺茶盤,還……” “干活兒沒個利索勁兒,就知道偷jian?;?,你瞧瞧這一地的水!” “我將將把水盆收進去,還未來得及擦……” “未來得及?你來得及做什么?吃//屎么?” 小太監罵得起了勁,劈頭蓋臉的,小丫頭毛絨絨的眼睛終是挑了起來,“公公你抬舉我啊,我咋能跟你搶食兒呢?!?/br> “搶你爹的食兒!你娘才吃//屎呢!” 范全兒又疼又氣,口無遮攔罵起了臟話,小丫頭聲兒雖然不敢大,也不肯示弱,“別張口閉口就帶著爹娘,這么孝順,一把屎一把尿給你喂大的???” “好你個小丫頭子,就是一張賤嘴!毛毛燥燥的,一天到晚火燒了屁//股似的,你急個屁!” “你清涼,你敗火,你苦瓜么?” 兩個人吵得活像兩只斗雞,可惜范全兒嘴巴糙、腦子笨,到底罵不過小丫頭,卻因著給主子端了端茶就高等了好些,這便斜了眼指著小丫頭的鼻子道,“好!好!你莫在這兒逞能,等我回明了主子,就說是你砸的,看主子向著誰!” 這一句說得小丫頭咬了牙,漲紅了臉,沒再吐出一個字。這就是廢話,問那個混蛋還不如自己默認下來得痛快些。 “掌嘴不打爛你,讓你再嘴賤!” 小太監終是得意,起身把一堆碎瓷片踹踢到她跟前兒就往院子后頭的去包扎。小丫頭一個人收拾碎片,口中嘟囔道,“是啊,你那是非不分、眼大無仁兒的主子自是向著你,你們主仆倆臉多大,天底下都盛不下了?!?/br> 奕楓在一旁看著,她低著頭,只能看到兩只小揪揪,點點啄啄的,紅撲撲的小手上有條血印子,看在眼中,像心底上裂開的那條小縫兒,奕楓輕輕退了腳步,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