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過來,我瞧瞧?!?/br> 沐芽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公主身邊。 亦洛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兒,瘦得像一葉小柳,可那臉上的雪白細皮兒,日頭照進來竟是透著水亮,毛絨絨的眼睛,小鼻子、小口十分精巧,看一眼不知怎的竟是讓人心疼起來。心里不覺道,難怪禎兒會為著她開口,果然是看著可憐見的。 “叫什么?” “回殿下,叫沐芽?!?/br> 亦洛笑了,這小丫頭頭上的兩個揪揪扎著嫩綠的頭繩,不知是沒扎緊還是成心的,留出兩縷翹翹的,還真像是將將冒出頭的柳芽兒。一時心里喜歡牽起了她的手,小手不大,手指修長,本該有臉上那般的細皮嫩rou,卻是被冷水泡得發紅,迎風起了糙皮。 亦洛不覺蹙了眉,“闈布處還在使小宮女么?那等粗重的活?!?/br> “是奴婢失察?!痹缥⑽壬淼皖^,“定會責看手下重新檢錄?!?/br> “哪里。袁尚服行事向來恪守章則,待人寬厚。定是人頭多,下頭分派差了?!币嗦迦崧暯鈬?,又看著沐芽,“今兒就把她調出來吧。不拘什么,尋個她能做得了的活計安置下?!?/br> “嗯,我也正想著,這孩子雖單薄看著倒像個靈巧的,不如就安置在司衣處,跟上一位jiejie,一來手把手學得快,二來也好有個照應?!?/br> “袁尚服思慮極周,甚好?!?/br> “殿下過獎了,奴婢不敢?!?/br> 這兩個女人溫文爾雅地商量著,彼此甚合心意,可沐芽在一旁卻像從頭澆了一盆涼水,什么?從洗衣服轉到了做衣服?哥哥呢?頤和軒呢?? “碧苓,來?!?/br> 袁如一聲招呼,剛才站在一旁輕聲提點沐芽的女孩走了過來,溫軟的手輕輕牽了沐芽,帶著她一道跪下,“奴婢謝公主殿下、謝尚服姑姑?!?/br> …… 從尚服局出來,沐芽一腳深,一腳淺,像踩了棉花;頭頂的日頭明晃晃地扎眼,扎得她昏頭轉向,竟是忘了身邊多了個牽著自己的jiejie。 “怎的了?不如意?” 那女孩低頭在她耳邊,語聲綿綿的,吳儂軟語,好溫柔。沐芽這才扭頭看她,一雙水眸挑著丹鳳挑,彎彎的細竹眉,鼻膩玉脂,唇凝秋露,謙和的笑潛在眸中淡淡的漣漪,一種讓女孩子看了都舒服的美麗?!芭?,不是,jiejie,我……回一趟浣衣司?!?/br> “還回去做什么?那邊的衣服一應東西都不能要了?!?/br> “嗯,”這個沐芽是知道的,被打到浣衣司的人,本來就什么都不許帶,衣裳都是現領的,有朝一日能離去,絕不會有人想帶走那里的任何東西,哪一件都是屈辱?!拔摇€有事交代?!?/br> 碧苓沒有再追問,只道,“我在這兒等你,你快去快回。趕著回來要沐浴更衣,晌午在這邊堂上吃飯?!?/br> “嗯,好?!?/br> 沐芽聞言轉身提了裙角就跑,跑了兩步才覺不對,又趕緊回來,福身,“是,jiejie?!?/br> 碧苓微微一笑,“好,快去吧?!?/br> …… 已經快晌午時分,沐芽一路小跑,跑得額頭都滲了汗。 哥哥從來給她的都會比她想要的多,這一回怎么把她又扔進了一個陌生的丫鬟堆里?深宮禁地,他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有道理也不行!總得先跟她打個招呼??! 沐芽一邊跑一邊撅了嘴:哥你混蛋!罵了一句,氣就算出了,再顧不得多想,離開之前她還有一樁事要辦:冬婆。 急匆匆地回到浣衣司,還好,宮人們都還在上工,沐芽趁人不注意,一溜煙跑進了睡房中。一個人都沒有,好,她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水滴墜子之謎,沐芽早就跟哥哥仔細分析過。這地方的每個人都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冬婆那件寶貝一直就在這房中,那是命根子,丟了或是藏起來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絕不是在有意誣陷沐芽。既然每晚臨睡前她都會拿出來瞧一眼,說明失盜在夜間,甚至是沐芽早起離開后的凌晨,那賊必然就在這房中,那一個唯一僅有的解就是蓮姑! 哥哥說,蓮姑此舉既不能給自己生財也不能攀高枝,可見只是嫉妒心作祟,既然是嫉妒,她就絕舍不得扔掉,另一枚墜子一定還在她手里。 為此沐芽曾仔細觀察過,蓮姑與冬婆如此親近,因為胖,兩個人洗澡都要互相幫忙,平日里同進同出,一時說笑得高興難免拉拉扯扯,蓮姑絕不敢把那墜子藏在身上。那就只能是在這房中。 浣衣司雖然是個罪人的地方,可這房屋修筑與整座皇宮是個整體,房間都是齊整的青石磚壘墻鋪地,想要在人不注意的情況挖出一整塊磚來藏東西是不可能的,不是沒有那個力氣,是沒有那個私密的時間。 磚墻、土炕、木頭桌椅,沐芽剩下還未檢查的就是蓮姑的私人物品。 哥哥說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光找出那沒墜子是沒用的,蓮姑會咬定是她栽贓陷害,而冬婆肯定一個字不問就相信。藏匿之處一定要具有不可辯駁的標志性才有用。 此刻,看著那一床被褥,還有她的包袱,沐芽咬咬牙,上了手。 一寸一寸捻過被褥,連接頭的針腳她都沒有放過,依然一無所獲。還有一整包袱的棉襖、衣裙、腰帶、襪套沒有查,眼看她們就要收工回來,沐芽急得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心道:鎮定,鎮定,查一個是一個。 拿起腰帶正要捻,忽地一愣,不對!她兩個身型一樣,經常換穿衣裳,蓮姑怎么敢把那墜子藏在這些衣裳里?一定得是一個她確信冬婆絕不會碰的東西,是什么?? 沐芽的眼睛死盯著那包袱,一個個看過去,忽地看到了一條暗青的帶子,月事帶??!天哪,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隱秘的?沐芽急忙拿起來往腰圍處一摸,那水滴的形狀那么清晰。 沐芽的心通通跳,抹了一把汗,收了被子和包袱,又把自己的包袱打開,唯剩的衣裙下抽出哥哥給的另一個棉襪套,塞進了懷中。 出到院子里,宮人們正要收工。冬婆正在井臺上絞水,沐芽走過去把那月事帶子塞進她手里,冬婆正要罵,那粗笨的手指已經清楚地摸到了那墜子。 不待冬婆反應過來,沐芽轉身小跑著離去。待她出了院子,靠在門上,喘了幾口氣,就聽到里面傳來嚎啕聲。 沐芽噗嗤笑了,捂著懷中的棉襪套,往尚服局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芽子和碧苓jiejie。嗯。 謝謝親愛滴頻頻、ponyo、花剌子模,雷雷收到。謝謝rivvi的營養液灌溉。文文長得比較瘦弱,多謝大家支持。 ☆、抵足驚夜話 到底還是在浣衣司耽擱了時辰,回到尚服局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遠遠看見碧苓還在門口候著,一路小跑的沐芽忙趕了幾步到她跟前兒,“jiejie!我,我耽擱了……” 碧苓看了看,從腰間拽下帕子輕輕沾沾她額頭的汗,“慢慢兒喘氣?!?/br> 她臉上沒有笑容,顯然是有些責怪的,可她的手好軟,這么近,一股淡淡的花香帶著她的體溫,暖暖地嗅在鼻中好安神。沐芽剛才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趕,一身熱燥燥的,這一刻竟是涼涼地靜了下來。 “往后莫在宮里跑,免得嬤嬤瞧見了罵?!?/br> “嗯嗯?!?/br> 碧苓沒再說什么,帶著沐芽往司衣司去。一局四司,五套兩進的院落,尚服局正堂在當中,從東往西分別是司仗、司寶、司飾、司衣,各司的前進院是正院、工坊和庫房,后院就是女官和宮女們住的地方。 一路往西,正是吃飯的時候,來往都是抬的食盒往各司飯堂去。一陣陣飯香撲鼻,有葷有素,難得油膩的味道,沐芽悄悄地咽著口水,果然是比浣衣司的菜要好啊。饞蟲勾出來就忍不下,自從來到這里,沐芽覺得自己人生的頭等大事就是吃飽,吃飽不冷,還扛欺負。 兩人穿過正院,直進到后院最里頭的西廂房。一房三間,正中都是小宮女的睡鋪,一共六個;兩邊單間是大宮女的睡房,兩人一間。沐芽按說也是小宮女的年紀,卻是很有幸地被安置在了碧苓房中。門外都掛著宮女們的名牌,小宮女是木底黑字,大宮女是值事jiejie,木底紅字,負責照料管理這一房。 進到里間,撲面的暖熱,見地當中一個大木桶,兩邊燒著炭盆,冉冉的熱氣把房中都熏得潮潮的。碧苓挽起袖子伸手試了試水,“正好。洗吧?!?/br> 沐芽驚訝,“jiejie,咱們不去吃飯么?” “你這一身怎么去?”碧苓看也不看她,彎腰把床上的一個包袱打開,取出嶄新的衣裙,“我已經央求人把飯送過來。你先沐浴,換衣裳?!?/br> “哦?!?/br> 沐芽乖乖地點頭。碧苓行事說話都好溫柔,吩咐起來也讓人覺得心里暖暖和和,很容易就順從成一只小狗。 浴桶邊上有個兩扇的小屏風,沐芽打開遮好,抬手解衣裳。那雙棉襪套已經在懷里被捂得熱熱的,沐芽脫了棉襖又將它包住,這樣一會兒穿的時候腳最暖和,其余的衣裙脫下來另放了一邊。 水熱熱的,木桶里面還有個凸起的小座,坐在里面,熱水淹著渾身筋骨舒展,好舒服,一下子沐芽覺得肚子都不怎么餓了。 正自愜意,沐芽聽到悉索聲睜開眼睛,見是碧苓把她的衣服都抱了走。沐芽忙喚,“jiejie,我的衣裳……” 碧苓回頭指指矮衣架上搭的襖裙,“都給你換了新的?!?/br> “不是,我的襖兒……” “我先給你收著??煨?,莫耽擱?!?/br> 不待她應,碧苓已經走出屏風。沐芽想著可能是這里的規矩,要浣衣司來的人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吧,也只得算了。 沐芽麻利地洗好,起身穿衣。其實這新衣裳與浣衣司的并沒有大的不同,卻是精致了太多。襦衣是荷花淡粉的顏色,十分鮮嫩,長袖短衣,下身是六幅素白裳,扎水紅小腰裙,系宮絳;白色長裙很顯眼,一走路,像漂浮的云朵纏在身邊,又想起那句“裙拖六幅湘江水”,這一看果然是行云流水;襖兒自然沒有哥哥的厚實,不過很合身。 淺衣深腰裙,衣帶翩翩,顯得人纖如細柳,里頭從寬大的肚兜兒換成了抹胸小衣兒,將胸前羞澀的兩朵托了起來,她這棵蔫蔫的豆芽菜竟然也有了點女孩的形狀。 碧苓親手給她梳頭,濕濕的頭發梳得油光水滑,兩只揪揪上扎著與小腰裙一樣顏色的頭繩,幾縷垂下來銜著小珠子。 她兩個梳妝之時已有小宮女來收拾了浴桶,又捧了食盒進來。收拾妥當,碧苓帶著沐芽吃飯,一素一葷,還有兩小碗湯。沐芽吃得很可口,正要再盛,碧苓輕輕搖頭,“少吃些。免得出虛恭?!痹瓉硭疽滤镜呐⑹墙洺R锬?、皇子們身邊去送料子、試衣裳,一旦被叫,伺候在主子跟前兒不小心出了虛恭那簡直就是欺君之罪。 沐芽忙收回了手,這么一聽,連飯菜也不敢多吃了,虛恭不敢,實恭就更不敢了。果然,兩個人連一小碗米飯都沒有吃完就罷了。 吃過午飯碧苓六帶著沐芽往前院的工坊去,一間一間看過去。 宮人們的衣裳都是尚服局在宮外的作坊承做,而宮里的司衣司是專給皇上、娘娘、皇子和公主們量身裁剪之處,可說得是聚集了本朝最心靈手巧的女子。她們多是從各地挑選來的品貌周正、手藝精湛的繡女,其中以蘇、湘、粵、蜀為之精,這些女子雖是不能詩詞書畫描盡人間美景,卻能把高山流水、煙雨樓閣、點點風情化在針尖下,山青,水秀,花飛,蝶舞,盡在纖纖玉指之間。 碧苓的言語柔和,夸耀也是這么婉轉,可沐芽知道這所謂的“品貌周正”實在是過謙,王九就曾悄悄說:司衣司的女孩兒是宮里最標致的。而那位做司衣掌領的女官又是個十分拔尖兒要強的,聽說上任初始就親自動手將本司宮女的衣裙做了修改,衣領略挖、腰身略修,連衣帶的結法都與眾不同,雖說只是一兩處細微改動,穿在身上竟是生動婀娜了許多。 女孩兒們本就標致,這一改更加出挑,引得旁處都不滿,說宮女的衣裳要改一起改,怎可一處獨得?尚服局壓下來,豈知那司衣掌領卻不肯,說都改了也未見得都能穿得出,做衣裳的本就該是衣裳架子,自己都不出挑如何服人? 當時沐芽聽了這話就覺得這人不一般,一打聽才知道果然是個奇女子。原是蘇州織造大家莫府的小姐,雖是庶出,卻是莫老爺的掌上明珠。也許是自己本就心懷遠大,也許是不想屈于庶出的命運,待到十六歲議親之時自己報名入選了宮中繡房。原本乳名喚作莫蕓兒,后來自己更名叫莫云,云與蕓,足見其心。 站在門口,看女孩兒們坐在繡繃前,楊柳曼腰,蘭花細指,低頭,點針,一絲青絲垂下,好一個溫柔膩人的姿態;日頭正好,照在那絲繡的圖案上,臉龐因而透出粉嫩的光亮,安靜,優雅,好一副美妙的圖景。 沐芽看得有些癡,這個時候有畫筆,她一定要畫下來…… 看過了工坊,碧苓將沐芽帶到了料子房,先從認料子學起。沐芽頭一次知道這些布料單是大的品種就分紗、綺、絹、錦、羅、綢、緞等,而每一種又有幾十樣的小分類。沐芽看得眼花繚亂,碧苓見她十分懵懂,抽出一樣來給她摸,說莫聽著繁雜,實則指尖記性最強,摸摸就記下了。 沐芽接在手中,呀,好精致,好薄,真可謂細致如水、薄似輕煙,記起陸游老先生曾評說道,“舉之若無,載以為衣,真若煙霧”,果然,果然! “這是輕容紗,可做夏裳、亦可做抹胸小衣?!?/br> ???沐芽輕輕咽了一下口水,用這料子給娘娘做內衣?那若隱若現,再有什么,豈非……萬歲爺要流鼻血? 一樣一樣摸,一樣一樣記。大的品種還算好,小的比如紗里有輕容紗、吳紗、三法紗,羅中有單絲羅、孔雀羅、寶花羅,摸在手中,差別細微,沐芽腦子飛快地轉著,記住這些名詞并不難,難的是名字和東西能對上號。沐芽很想把每一種的特點記在紙上,可是哥哥叮囑過,這個地方像她這樣的小宮女是不可能識字的,千萬記住不要靠近筆墨。 沐芽只能咬咬牙,全憑腦子記。 一后晌沐芽都在仔細地辨認料子,自己的手指還留存著冷水浸泡的粗糙,揉在薄綢輕紗里,幾乎感覺不到那般細膩。碧苓手把手地教,不厭其煩。 待到收工吃了晚飯,碧苓安置沐芽歇著,說自己要去繡房趕活兒。沐芽說要跟著去瞧,碧苓便答應了。 繡房里掌了兩盞燈,沐芽坐在碧苓身邊看她一針一線,勾著一幅雨過天晴、明媚的湖光春//色。見她瞧得專注,碧苓心喜歡又道:原是不能夜里趕活兒的,顏色怕不對。好在之前配好了色,此刻才敢如此。往后不可偷這等巧工。沐芽忙點頭應下。 這一繡就是一個多時辰,待到兩人洗漱躺下已是近三更,碧苓直道往后不會如此辛苦,沐芽笑著直搖頭,這與浣衣司相比,簡直安逸得就像在度假。 兩個月來第一次躺在棉花窩兒里睡覺,新被子一股太陽曬過的味道,好舒服,沐芽正是幸福得迷迷糊糊,黑暗中聽到碧苓輕聲喚:“沐芽,” “嗯,” “我有話問你?!?/br> “jiejie你問?!?/br> “你的襖兒是哪來的?” 碧苓斟酌了一下才問出口,那平靜的語氣依然讓沐芽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前按照哥哥的叮囑,沐芽已經把襖的腰身改小了,衣襟也改成了女人的式樣,而且她從來都是穿著罩衣和襖睡,所以冬婆和蓮姑從未發現哪里不妥。這第一次離身竟是招來人疑惑,沐芽抿抿唇,“是我的。浣衣司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