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這幾日沒有雪,白天日頭也不足,朦朦朧朧一點熱氣,雪曬不化,干冷干冷的。不過這日子口,洗下的帳簾倒是干得利落。吃過晚飯,沐芽幫著收了簾帳掛到灶房里,這便閑了下來。 自從上一回自己主動要往敬事房去,冬婆到底矮了氣焰。這地方就是這樣,下等的宮人們活在一個畸形的平衡里,能承受的作踐底線比生命的尊嚴低很多,而敬事房就像閻王殿,是這班小鬼們的總管,又是他們最懼畏的地方。不怕死也怕敬事房,若是連敬事房都不怕了,就有人怕你了。 沐芽當時是實在牽掛王九,心一橫就耍了橫,其實哥哥交代過,要她千萬小心、不要冒頭。不過沐芽心里也有數,冬婆不敢,她自己可以死,可不能牽扯主子。主子的臉面比天大,她活著就是活主子的臉面,比她的命大。 把灶房的門關上,一起干活的宮女都回房歇著了,沐芽沿著廊沿兒悄悄地跑到場院桶垛子后頭,隔著縫隙,看著院門口。晚飯前來了兩個人把王九叫走了,這一回都沒上場院??赐蹙乓蝗骋还盏刈叱鋈?,沐芽一口氣厥在胸口半天沒出來。那一次如果不是何貴兒每天給他扔點藥過來,王九根本就活不下來,落了一身的疤,血痂子還沒落昨兒就被叫了去,不過很快就放了回來,今兒怎么又給叫去了? 沐芽靠在桶垛子后頭縮著脖兒,夜風吹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穿著哥哥的大棉襖、棉襪套,沐芽并不覺得冷,可怎么都抑制不住身子發抖。 她終究還是沒忍住把王九的事告訴了哥哥,求哥哥能不能想辦法把他送出宮去。哥哥聽后半天沒說話,后來悄悄叮囑她:告訴王九,一定要挺??!只要東西在他手里,那些人根本就不敢打死他。逃,不可取,宮墻才是他的□□,那個秘密只有在宮里才有價值,只要出宮,必死無疑! 而后,哥哥又附在她耳邊:下一次,讓王九佯作咬舌,只要口中有血就行,聰明點,絕命之舉。沐芽聽得心底絲絲冒涼氣,是啊,王九不識字,莫說死,就是啞巴了那秘密就成了斷線。隨后就把這話轉給了王九。王九聽了,像不認得她似的:沐芽,你真是個……小鬼兒! 昨兒王九就用的是這一招,打他的人當時就撲過來把手指摳進了他嘴里,王九趁機狠狠咬了那人一口,咬得滿嘴血,笑得像個瘋了的吸血鬼。 是昨天那一場變本加厲了,還是露餡了?沐芽越想越怕,心都哆嗦起來,再也不能安生靠著,來回小跑著跺腳。 “吱嘎”院門開了,沐芽一驚,忙望過去,天哪,他居然是走著回來的!在院里瞧了瞧,徑直就往桶垛子后頭跑來。沐芽趕緊迎了過去,就著一點月光看他嘴上,還好,沒血!沐芽正高興地要開口就被他示意往后避了避。 “王九,怎的了?” “沐芽!我要走了?!?/br> “????他們要把你弄哪兒去?” “不是,是敬事房要把我調到頤和軒去當差?!?/br> “頤和軒?”沐芽沒明白,“做什么去?” “伺候七皇子殿下?!?/br> 沐芽猛一愣,“你說什么??” “我要去伺候七殿下?!蓖蹙艍毫寺晝旱?,“雖說七殿下早關得沒了勢力,跟前兒人也少,可再怎么也沒人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打我?!?/br>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沐芽不知是該喜還是憂,哥哥到底還是把王九弄到了身邊,可是,“早關得沒了勢力”是什么意思??“王九!你說七殿下他怎么了?被關起來了?為的什么??” “哎喲,這是陳年老舊事,宮里早都沒人問了,你倒問!”王九擺了擺手,掩不住聲音里的興奮, “我到了殿下跟前兒勤快點,讓那些人看得著,夠不著,氣死他們!” “這么說好幾年了?那,那他是被囚了么?出不來?究竟怎么……” “不是囚,不過是……哎!這事哪能一時半會兒說得清!”王九根本顧不得張羅這個,黑夜里頭眼睛都在發亮,“這宮里,有主子我就能活,真是老天有眼!” “……哦,是,恭喜你?!?/br> 聽沐芽終是不問了,低了頭,小臉寡落落的,王九這才覺出不妥,忙彎下腰看著她,安慰道,“沐芽,你別怕,開春兒就放你出宮去?!?/br> “嗯?我……不必了,我就在宮里……” “你不想出去?那……也行!橫豎我有法子照應你?!辈淮逖吭賾?,王九道,“我得趕緊歸置東西去了,今兒夜里就要過去。你好好兒的啊?!?/br> 王九像被一道旋風卷著似的,撩下這么幾句,一瘸一拐連蹦帶跳地走了。沐芽一個人站在桶垛子后頭,愣了好半天。待到一陣冷風吹進脖領子里,狠狠打了個寒顫才算醒了過來。抬頭看天,那一彎月亮在近視的眼睛里模模糊糊的不真切,心里是擔心又有點難過:哥,你又騙我…… …… 入夜,一彎細月高高地懸在歇山頂檐上,淡淡的光映著一排小獸;剛剛起了更,各處掌了上夜的燈火,四角上的更樓鐘響起,夜靜,發條撥弄的弦音傳得很遠,清凌凌的。 八皇子奕檸沿著東園子西邊夾道,疾步匆匆,耳中聽著傳來鐘聲,心道糟了,今兒真真是耽擱了!算算還有不到一刻鐘這邊園子門就要上鎖了,不敢再往南邊走養性門前,猶豫了一下,轉頭尋了西角門往頤和軒來。 皇父已經好幾年沒用過養性殿,這邊宮殿一到夜里黑漆漆的,連個上夜的燈也沒有,偏還出奇地種了樹,又緊挨著一個花園子,風一過,枯枝葉子刮著,刺刺拉拉。一個人走在里頭,汗毛都要乍起來。不過此刻的奕檸倒完全顧不得,將才一顆心暖得熱熱的,整個人像喝了一整壺的陳釀,醉朦朦的,頭發暈,腳都發軟,黑暗里頭四處透來的陰風都覺得溫暖。 走得急,額頭冒了汗珠,從袖子里頭抽出帕子,一股女孩兒的馨香撲面來。人一癡,駐了腳步,低頭,深深嗅了一口,竟是舍不得擦了,握在手中,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黑暗中,心忽地就滿滿的…… 正在一個人癡想的當口,忽從身后撲過個什么來將他牢牢箍住。奕檸猛一驚,一聲“抓刺客!”沒有喊出來,喉已經被一道鷹爪拳鎖住。 奕檸雖是個書生模樣可自幼也是被一眾武師傅手把手教到大,此刻動彈不得,干脆一低頭,弓腰帶著兩個人往墻上撞去。只是一步之距,奕檸的力道狠,那身后的人也異常靈敏,在碰到冷墻的一瞬間,飛腳一點,整個騰空架在了人和墻之間,奕檸的雙手解出來反手一把扯住身后的脖領子,豈料不待他往下用力,那人跳起來一曲腿,兩條腿駕著他,端端騎虎之勢。 不騎還罷了,這一招,只有一個人會用!奕檸心里騰地一股子火,拽了那人的腳腕子,一彎腰,狠狠摔在了地上,只聽重重砸地,砸出一聲慘叫,“哎喲!” 這一聲越發坐實了,不待他起身,奕檸一俯身單膝卡在他胸口,舉起拳頭就砸了下去,地上的人一把握住趕緊求饒,“八哥八哥!我的腰!我的腰!” “廢了算了!” “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也不知道真疼假疼,橫豎這人叫起來沒皮沒臉的,想著他前些時果然是受了腰傷,奕檸也只得起身,“行了,別嚎了,起來吧?!?/br> 地上的人掙扎了一下,牙咬得咯咯響,“八哥……我,我真的動不了了?!?/br> 奕檸嚇了一跳,忙過來,“奕楓,奕楓!來?!闭f著俯身就去托他的腰,豈料這頭一低,那人一個挺身,腳尖挑在奕檸的肩頭一腳將他挑到了對面墻上,奕檸不防備,一屁股墩在墻角。 “哈哈……” 奕楓笑得驚天動地,比狂風掃那枯樹杈還要放肆。 “你!你混賬??!” “我混賬?”奕楓笑得顫顫巍巍的,“我這是替黃師傅教訓你!大夜里的,你不在房里好好兒讀書、畫畫,往哪兒去了?” “畫累了,我出來疏散疏散筋骨?!?/br> “疏散筋骨?”奕楓不屑地嗤了一聲,“北無所那么大的地方,不夠你疏散的?怎的就疏散過了東夾道,過了養性門,竟然還疏散到尚服局去了?” “你!你……怎么知道?” 一聽奕檸口中打了結,奕楓得意,起身挪過去挨著坐了,“行了,我跟前兒你還裝什么!我都瞧見了,你偷偷摸摸跑出去,是會了一個人,一個女人?!?/br> “奕楓??!” “你嚷嚷什么?嚇我一跳?!鞭葪靼琢怂谎?,而后又湊過去,“不過宮里這些啊,我看還就屬尚服局的好看,絲啊綢的,養的女孩兒們也軟柔。哎,八哥,你看上哪個了?” “沒有!”奕檸悶聲回了一句,將才的一腔熱絡都被這個家伙給攪合了,此刻讓他這么一問,心里亂糟糟的。 “沒有?”奕楓挑聲兒,“你不說我可一個一個猜了啊。尚服局統共四司,女官們歲數大了,不能是,只能是女史們。一司四位女史,統共是十六個女孩兒,從司寶司數起……” “好了!”奕檸煩躁地打斷,“不用數了。你猜不著?!?/br> “嘿嘿,”奕楓笑,“可不是猜不著,我哪里都認得。不過只要不是司仗的那幾個就行,脂粉厚,看著也假!” 奕檸沒做聲,奕楓立刻驚道,“???難不成真是?八哥你的眼睛可真……” “不是!”奕檸被纏得沒法子,頓了一會子,壓了語聲,“她……是個宮女?!?/br> “宮女??” 這一回奕楓是真的吃了一驚,不過更來了興致,“我就說么!那些個女史哪有個標志的!哪個宮女???” “你不認識?!?/br> “你說說??!”見奕檸起身要走,奕楓一把摁住,“哥,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了,你還藏什么?我起誓,絕不把你倆說出去!???八哥?告訴我吧?” 奕檸被纏得無法,只好嘟囔了一句,“是司衣司的……碧苓?!?/br> “碧苓?哪個碧苓?哦……”奕楓忽地恍然大悟,“我知道是哪個了!那女孩兒來我房里送過一次衣裳,一直低著頭,倒沒瞧真章。當真好看么?” “關你何事?”奕檸挑了眉,“你敢給我漏出去一個字……” “你徹底踹折我的腰!” 奕楓興致勃勃還想扒著肩頭再問幾句,奕檸已經甩開他起了身,“趕緊回去吧?!?/br> 天色著實晚了,奕楓也不敢再耽擱,隨著奕檸一路過了頤和軒,穿過花園子。待兩人來到東角門,已經落了鎖。 “翻墻吧?!?/br> 奕楓說著就要往起跳,奕檸一把拽住,“你瘋了??東六宮巡夜的這個月將將換了班,每個角門外頭都有侍衛,你墻上一冒頭就能當成刺客,亂箭射死你!” “那你說怎么辦?” “找鑰匙。這角門有一處有鑰匙?!?/br> 奕檸回頭,奕楓尋著他的目光一起看著黑漆漆的園子后頭露了一點點光亮的西小院,“那兒?!?/br> 作者有話要說: 碧苓和八皇子。 謝謝親愛滴可可、小柴,kapo,rivvi和頻頻,雷雷收到! ☆、無巧不成書 兩個月來,沐芽第一次走出那個挖滿大水池子的院子。低頭跟著前頭的太監,順著紅墻一路往宮里去。 今兒的天氣很好,湛藍的天,云朵像撕開的薄紗,長長的一縷;太陽也實實在在地露了臉,照得暖洋洋的。沒有風,腳底下的雪開始化,濕濕滑滑的。沐芽輕輕提著裙子,小心地踩著,一點都不厭煩這泥濘的路,反倒覺得這撲哧撲哧的聲音很好聽。 三天前哥哥把王九弄到了身邊,這本來是個好消息,可沐芽還沒來得及為王九高興就開始為哥哥擔心。這鬼地方,人靠著人活,人踩著人活,最怕的就是不得寵。宮人們有時候還能指望換個主子,可皇子們是沒這個指望的,這個主子是親生爹,捏著他們的未來、生死、每天的喜怒哀樂。 沐芽想不出這世上還會有人不待見哥哥這樣的人,目前的遭遇必是之前那位七皇子做下的孽。不過,“林偵”這兩個字在沐芽眼里一直就是成功的保證,逆境尤甚。給他時間,那叫什么隆德帝的,一定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感謝上蒼賜給自己這么一個品學兼優、德才兼備的好兒子來。 而且,哥哥做事向來穩妥,沒有一定的把握他不會把王九攬下。雖然這么做顯然是尋找玉佩遇到了困難,可既然料定要在這里耽擱相當一段時間,哥哥怎么會舍得她一個人受苦?而自己的身份遠不如王九那么麻煩,一定很快就可以到他身邊去! 管他什么得寵不得寵,只要跟哥哥在一起,暖暖和和的,一起找到那塊玉佩就溜之大吉!這么想著,沐芽便高興起來。很努力地干活,小心不出一丁點的錯,篤定地等著有人來調她走。果然,今天上午剛洗了第一池,她就被叫了出來,傳話的太監語聲很是柔和,還特意囑咐她換了身衣裳。 這能不是好事么? 沐芽悄悄抬頭,日頭正好,迷了眼,那光芒就五彩繽紛起來。 尚服局是一套兩進的院落,傳話太監將沐芽送到院門口就退了下去。門外侍立的宮女將沐芽引到了臺階下,又進房中回稟。趁著等候的時候,沐芽悄悄用余光打量著,兩邊難得地種了兩株石榴樹,因著周圍侍候的都是水紅的女孩兒衣裙,讓這院落顯得生動了許多。 這就是宮里獨特的女兒國。 大周朝本著內外兼治、陰陽諧和之本,有一套完整的女官甄選與進階制度,每隔幾年就廣選民間知書識禮、勤勞聰慧的女子來服務后宮。說是民間,在這極度男尊女卑的社會,貧苦人家的女孩子哪里有讀書的機會,大多選上來的都是開明讀書人家的女孩兒,有的甚至是京中大員的女兒或者meimei。 女官是不可以論婚嫁的,這些人家之所以愿意女兒應選,多是因為這是唯一一個女人可以做官的地方,官階最高可至正四品,俸祿豐厚。而且琴棋書畫嚴格篩選,如同男人的科考,進了宮,分在六局二十四司,手下都有掌管的小宮女,親自服侍在太后、皇后、甚至皇帝身邊,比那些不得寵的嬪妃還要有臉面。因此有很多不想屈于后院服侍夫家的女子都是自愿選擇這條路,就比如這位尚服局的總領尚服,就是右都副御史的親妹子袁如。 雖然后宮是個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不過也算給本朝的職業女性提供了一個出路。沐芽這樣悄悄地想。 不一會兒,里面傳話出來,沐芽忙低頭屏氣,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進了房中見兩位女子,一位正座,一位陪座。陪坐的這一位年過三十,身型略豐,容長面,細柳眉,面上稍顯厚重的脂粉與這一身莊重的女官朝服意外相合,微微含笑,不怒而威,這應該就是袁茹袁尚服;而正座這一位,身上一件白銀鼠襖,披珍珠半臂,頭戴珠翠冠、金釵玉滴;眉如遠黛,面若芙蓉,清清靜靜,好一位氣質芳華的女子。 天哪,這……難道是宮里某位娘娘?沐芽眉心一蹙,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還不快見過公主殿下與尚服姑姑?!?/br> 公主??難道是哥哥說的那位“親jiejie”亦洛?第一次見“正經主子”,沐芽的小心思一時沒轉過來竟是愣在當場,好在身邊的一位宮女輕聲提醒,她才趕緊跪下,“奴婢見過公主殿下、尚服姑姑?!?/br> “抬起頭來?!?/br> 座上的公主發了話,沐芽小心地抬頭卻不敢抬眼,剛才死盯著她看已然是犯了大忌。